苍老的声音笑道:“好说,好说。”甚是客气。
情玉脚步加快,倾刻数里,到了林中一个大草坪上。只见许多人物聚集于此,围着一个新建的凉亭聚精汇神地呆望亭中,如同泥塑木雕,二三十人竟无半点声息。再看亭中,乃是一个白发老者和一个白眉白须体状肥胖面目慈善的老和尚,两人正专心对弃。情玉这才知道二人所谓的“拆招”乃是下棋,心情立感舒敞,想上前见礼,却见各人都全身心扑于棋局上不便打挠,欲走又一想,高人对弃,必然奇招百出乃良机难得,何不一赌为快,于是也围上前去观看。他自小受父母传教,对琴棋书画知之甚多,他的父母都是世之奇才,聪慧过人,见地非凡,然而他青出于兰而胜于兰,风云止也不得不感叹一声“你在家中,琴棋书画,我无可动矣”。
情玉观于棋局,见二人防守井然有序,每次至少推演十步方落一子,可谓周密。老和尚的白子布阵环环相扣几无陋洞,而看白发老者的黑子布置虽严却现一分气虚,后患已成,此时苦苦补救却无良策,愁眉紧锁思之再三,一咬牙将子按向三七位,情玉观之已久,对棋局已是了然,知他此子一落虽解燃眉之急,却是后患更盛,求一和局已不可得,急道“嗯,五七位乃龙睛之位,哈哈,前辈果然高明,高明。”
老者正欲落子,听他一说心中一动,向五七位一瞅,暗道“妙也,妙也,果真龙眼所在,落子于比如龙点睛。”手腕轻转落子五七位。众人都见他要落子三七,听这少年一言却落子五七,别人下棋却让你来指点也太不像话了,都向他瞪了一眼,以示不满。
三七位一落子,可谓胜局已定,老和尚正自高兴,哪知情玉一句话转了局势,心中甚为不快,却不便发作,一捋胡子哈哈笑道“洪施主这一点睛之举果然高明,老纳佩服佩服。”然后对情玉道“小施主能言中这一局的精妙所在,想来也是好弈之人,应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道理吧。”
情玉拱手道“大师教训的甚是,不过敢问大师,您与这位前辈对弈真是为了分出个胜负呢,还是为了探讨棋理,追求棋道之最高境界?”
老和尚捋须道“道之微者仅争一时之高下,难究棋理,道之高者应莫视胜败,追求至高棋境。老纳一生喜此一项,遨游四方与天眷者对弃,当然是为了追求棋道的最高境界了。”
情玉拍手道“这就对了,以大师现在所处之局势,胜了这位前辈想必不难,但要这位前辈不败却是不易,所谓众计为上计,众智才高智,大师要求高境自应向艰难挑战,何不集众智与这位前辈一身,大师应之岂不快哉。”
老和尚一怔,随既哈哈笑道“有理,有理,我向来只知与一人对棋,却不知与众人对棋,与天下人对棋,哈哈,小施主果乃高士。”
情玉知他此言明褒暗贬,含有极大嘲讽,却故作不解其意,说道“大师既认为有理,那么我之出言可谓无罪了。”
白发老者大怒道“什么有理,小子多舌就是无礼,我二人对棋干天下人屁事。哼,大师棋艺虽高,也不见得就胜了我,小子莫再多言,快快闪在一边。”
情玉知他恼自己说他难胜,说道“那就看前辈高艺了。”
老和尚想了多时又落了一子,将既平之局又扳了过来,给白发老者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情玉也不由地暗暗心惊:“这老和尚的棋艺果然高明,竟然出此异招,使局面陡变,嗯,我得想想如何破他。”思之良久终于想出一招,暗自高兴,知道此招一出必定成为和局,哪知白发老者杀心太盛,难览大局,落下一子看似极秒,实则是讨败之招,情玉心中大叫可惜。
老和尚见他落下此子,嘴角挂上一丝笑意,捻起一粒白子啪的按在黑子的死门上。白发老者一看脸色惨白,却还不愿认输,绞尽脑汁勉强走了三步,败局已定,再无回旋余地,站起身来仰天长叹一声:“我输了!”
老和尚脸现喜色,说道:“洪施主输在杀心太重,只顾当前而难观大局。如以此为介,此后棋艺必能大成。”
白发老者气道:“洪某虽败,可还用不着大师指教,告辞。”转身便走。
忽然林中一个声音道:“输上一招有何打紧,洪兄何必动气。广慧大师棋艺高绝,就让在下讨教一二。”
白发老者道:“噢,原来是西夏一品教官,古漠苍龙别天,既然来了何必藏头缩尾,快出来吧。”
情玉一听别天之名暗惊,他怎么到了中原?必有不良企图,父亲风云止曾与他对战,此人武功奇异高深难测,为西夏大军总教头。风云止曾嘱咐情玉,以后若遇到此人,切莫正面迎战,好以暗器打他。
白发老者话音未落,只见灰影晃处一个龙眉鹰眼、高鼻阔口的高瘦老头鬼也似的站到了众人面前,在场的二三十人,有文有武都是闻讯而来参加对弃的,他们中许多人武功已自不弱,在江湖上闯出了大大的名头,但看了他这一着出场戏无不震惊,心中猜度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广慧大师道:“别天施主久不到中原露面,此次前来不会只为了与老衲对弃一局吧?”
古漠苍龙别天道:“我此次前来自是别有他务,路径于此听说大师云游此处,设亭与人对弃心中喜欢,特来讨教一二。”
广慧大师道:“不敢当,别天施主请入亭。”
别天向白发老者道:“洪兄请先坐下歇息片刻,小弟领教了广慧大师的高艺,还有要事同洪兄相商。”
白发老者道:“阁下与大师对弃定生奇局,我当然要观上一观,不过这个洪兄我是当不起了,我洪轩虽身在魔道,却还不想与欺我大宋的蛮邦异族称兄道弟。”
别天身为西下一品教头声望显赫,此来中原只因有事与他相商方屈称一声“洪兄”,想不到他竟不给面子,心中大是气恼,变色道:“你”顿了一顿哈哈大笑道:“洪右使,若存芥蒂不谈也罢,哼!”坐下身去。
情玉一听白发老者自称洪轩心中更是震惊,他曾听爹爹说过,洪轩乃魔宗后人肖名遥的巴兄弟,肖名遥创魔教后封他为右使,武功极高,手段狠辣,曾单身一人连杀灭六个门派,男女老少一概不留,共杀了一百一十七人,成为武林公敌,五大帮派曾派遣众多高手绞杀于他终未成功,后肖名遥身亡,洪轩也隐退不知去向,但具爹爹说,洪轩年纪并不大,算来五十刚过,何以这人看起来却似七老八十,难道是练功所至不成?
广慧大师见别天坐定,手掌平平伸出,在棋盘上方一转手腕,便如产生极大磁力一般,盘中白子尽皆飞起投入他的手掌中,然后放回盘中。众人双眼登时大起,脸上变色,惊叹道:“好高深的内力!”
洪轩道:“好精妙的擒龙功。”
情玉拍手叫道:“好精彩的手法,大师可否再耍一遍,让我瞧瞧其中的奥妙所在?”
众人听他一说,暗暗好笑。洪轩瞪他一眼道:“不懂不要乱说,大师高深法力,岂是儿戏?”
广慧大师笑道:“小施主喜欢,待会与老衲对弃,再演一遍又何妨。”
情玉道:“大师要与小的下棋吗?好啊!好啊!我喜欢,我喜欢。”
众人心道:“看似精精灵灵,原来是个傻子,唉!可惜了这一幅好皮囊。”
别天见广慧和尚露了这一手罕见内力,心中虽惊却不示弱,哼了一声,手掌伸出,手腕闪电般的一转然后收回,棋盘上突然起了一股极小却极狂劲的旋风,盘上的黑子都一粒粒的被卷上了半空形成一股黑流,然后一粒接一粒地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轻轻巧巧地落入盒中。众人不由地叫一声“好”。
情玉道:“精采,想不到西夏人玩起戏法来比我们汉人还要高明,好,好,好,再来一遍。”
别天转过脸来怪笑道:“这不算什么,如果你喜欢,我待会可以给你再表演一个活人变麻花的戏法,那才叫精采呢。”
情玉道:“好啊!把你自己变成麻花,一定会更好看些。”
别天一听大怒,就要发作。广慧大师道:“别天施主,下棋最忌动肝火,乱心智,你还是心平气和地来与老衲下上一局吧。”
别天心道,下完了棋再收拾他不迟,于是静下心来道:“大师先请。”
广慧摆手道:“与人对弈,老纳重不先落子,别天施主请。”
别天道:“不恭了。”落下子去。
广慧大师手抓七子,并不多想放下一子。别天等广慧大师一子刚落,又下一子。两人出子都极快,棋盘中落子的地方好似早在脑中确定好了,只需照着放就行。只一盏茶的功夫,大半个棋盘便被黑白二色棋子所占,两人渐渐慢了下来,黑白双方的阵势也基本形成。可以看出,别天所采取的是旋转攻略,整个黑子的阵势便如一个涡流,牵引着白子聚向中央,最后大合围,将其全部歼灭。而广慧大师以静制动,所采用的是局部突破攻略,白子随着黑子的阵势而动,形成相对的静止状态,以局部围击创造大的突破口,将其黑子的庞大阵营慢慢地蚕食掉,最后合笼吞噬心脏。两种阵势,相互牵制,一时之间瞧不出是谁占了先机。
这种旋转式攻略的棋局,情玉还从未见过,一时瞧不出其中的精妙所在,只隐隐地感到它含有极大的杀机,内部压力甚大,别天每落一子,压力更增加两分,好像阵势一旦合拢便将所有的白子都挤压成粉末一般。广慧大师所采用的是极简单的分食合击攻略,但各个小阵营扣的极其紧密,给人的感觉如同一条玉龙穿行于乌云之中,身形是一节一节地显露在外,一旦冲出云霄将大显神威势不可挡。如此奇局世所罕见,情玉默默地记下每一步,心中急速推算,猜度着每人下一步的落子方位。
众人中棋艺低微者看得满头雾水,莫名奇怪,只知道这是两大高手在对弈,定是精妙之局,但精妙在何处,却是半点不知,同伴问道:“这两人怎么样,果然是高手吧?今天能见此局没有白来,没有白活。”他随看不懂也不能露怯,于是说道:“对对,好看是好看,白子散黑子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唉!可当真是“狗看星星,一灿明”。
棋艺高者看得惊心动魄,气血翻涌,额头上的汗成滴的往下落,只看得眼前一片模糊。忽然天空一片亮处,自己置身于浩瀚的沙漠中,面前一股强大的黑色龙卷风冲天而起,越来越粗,慢慢碾压过来,气的压力越来越大,自己好像要被压碎了,全身的骨骼都在啪啪作响。而一条银光闪闪的玉龙却忽隐忽现地盘旋于其中,怡然自得,毫不为强大的压力所迫。龙卷风越来越强大,玉龙飞身其中也越来越快捷,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好像被压进了肉里面,全身痛得要命,整个世界好像便要在这一瞬间发生或聚或爆的巨大变化,众人心中的压力也增加到了一个极限。
广慧大师落下一粒白子后,情玉微微一笑,心道:“就要结束了。”
别天捏起一粒黑子双目凝视棋局,久久不动,额头上慢慢渗出汗来,脸色古怪至极,手臂慢慢抖了起来,突然啪的一声黑子从他手中落了一下。情玉心道:“也不必紧张成这样子,把棋子都抖落了,定力也太差。”
别天双眼爆睁,阔口大张,却发不出声。七八个棋艺甚精者紧紧地挤作一团,眼巴巴地看着黑子在棋盘上滚动,最后落在“去”位路上,啊的一声惊叫挤得更紧了,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将他们硬生生吸附在了一起。别天两眼闪烁,脸色渐缓,忽然大笑:“成了,成了,当真天意,当真天意。”
广慧大师显然是未料到会有此一招怪异情况,竟将他原先的布局全数大散,慈善的笑脸陡然间变得异常难看,捏了白子久视棋局无从落手。
这一突变当真精妙至巅,将必败之局立时转为必胜局,大出情玉意料之外。情玉一心专注棋局,经此突变如被当胸打了一剂重拳,不由地踏后一步,身体晃动险些跌倒。真可谓棋局如世态,风云变化无常,无必胜,无必败,一子落地,扭转乾坤。情玉心中一动:“对,既无必败,白子一方也不见得是输定了,何不再观局势,以求转变。”于是又置心棋中,从第一子看向最后一子,一遍又一遍反复推算。
广慧大师、别天、情玉、洪轩四人专于棋局,一个时辰中脑子转了百遍千遍力求破解,而挤在一起的八个人也如被施了定身术,呆在当地纹丝不动,双眼圆睁汗水长流。棋艺浅者见几人不动也不敢惊扰,站着观看实在乏味,干脆坐下来聊天,好几个人连称“无聊”,挥挥衣袖走掉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情玉紧绷的心弦猛然一抖,灵光闪动,立时对整个棋局通透了然,一时惊喜万分,心道:“要解此局,只此一招了,棋无必胜,但人的心力却有限,别天的心力来看,此子一落,定成必败之局。”
又过了半个时辰,广慧大师的愁眉渐渐展平,将白子放回盒中,说道:“天意难违,老衲认输了。”
别天道:“大师能下到如此地步世间几绝了,我胜大师纯属天意。”
洪轩道:“还好你有自知之明,若论真实棋艺,想来你还不是大师的对手。”
别天听了此话虽不高兴,但也只得承认,自己棋艺确是逊于广慧和尚一筹。
魔幻棋局()
突然旁边两个人哈哈大笑,说道:“广慧和尚你今日终是输啦,天意难为,你能胜过我们却胜不过这位老兄,哈哈哈。”显得甚为得意。众人皆是一惊,不知这两人竟是何时到了这里,情玉在通透棋之后,一边留心局中二人动向,一边也注意着四周,生怕越青雯等人追来,但这两人何时到的,他却是不知。
看这两人时,五六十岁年纪,面貌如鼠如兔古怪之极,一个长着杂乱的红发牙长嘴尖,八字须脸颊瘦长,穿一身火红绸缎,走上两步如同窜动的烈火,另一个却长着整齐的绿色长发,三瓣嘴,两颗门牙外露,耳朵又尖又长,下巴几乎没有,下面还长着一小撮银白的胡须,穿一身草绿色的长袍,若是站在树上,或躺在草中别人定是找他不到。
情玉心中一动,暗自好笑:“爷爷当时描绘的一点没错,这两个老头果然这般古怪。”
广慧大师看着两人的怪样,显出不悦之色,说道:“红鼠绿兔,你们向来以谦谦君子自居,称自己说话一言九鼎,绝不吹嘘,何以亲口答应过老衲的事却不履行,难道要让天下英雄耻笑不成?”
红鼠绿兔对望一眼,忽然嘿嘿哈哈嘻嘻呵呵地怪笑起来,广慧大师道:“有何好笑?”
红鼠道:“我二人乃谦谦君子,一言出口万马难追,答应过你老和尚的事岂会不作?”
广慧大师道:“那何以你们仍身着俗装,不曾出家?”
绿兔道:“我们输了棋局的第二天就出家了,到后天就整整十年了。”
广慧大师气道:“胡说,胡说,既然出了家,何以还身着怪服?”
情玉越想越觉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广慧大师道:“小施主,你笑什么?难道老衲有什么地方说错了?”
情玉忙道:“不不不,我并非笑大师。”
红鼠绿兔道:“那你是在笑我们了?”
情玉道:“是呀!”
红鼠绿兔怒火大冒,喝道:“小子好不知事,竟敢耻笑我们?兄弟撕了他。”说着伸出鹰爪一样的双手就要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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