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里望了一眼,浑身一震——陶希宁正站在几步以外。
陶希宁刚刚送走一个学生,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倒了杯水,正慢慢地喝着,突然听见门口有细微的动静。他转过头去:“哪位?”
唐景没想到他这样敏锐,慌乱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有人在那吗?”陶希宁迟疑着上前两步,却依旧没有听见回答。他若有所觉地停住脚步,也不再出声询问,只是静静面对着门口。
温热的、令人眷恋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透过空气,结成披落肩头的羽织,慢慢将他包裹。
陶希宁定了定神,挥去这软弱的想象。
唐景的退缩在情理之中。说来讽刺,他们相遇的契机,正是唐景对自身性取向的顾虑。陶希宁觉得自己对此早有准备,还应该感谢唐景悬崖勒马,让彼此都来得及全身而退。
然而心中某处却有个小声音尖锐地叫嚣着:拉住他吧,收起暧昧做回朋友吧,怎样都好,让他留下来吧!也许等几年,等他再长大些……也许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陶希宁微微抬头:“唐——”
他顿住了。
门口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陶希宁站在原地笑了笑。他想,唐景是第一个认真考虑过喜欢自己的人,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了——而自己却连唐景的模样都不知道。到垂暮之年回忆时,这一定会是此生最大的遗憾。
******
唐景心不在焉地盯着屏幕,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逃兵。丢盔弃甲,羞耻而卑劣……
【小鱼?】
【小鱼你还在吗?】
【怎么才说一句就不见了,掉线了?】
唐景的视神经终于连上了大脑,对着屏幕打字道:【不好意思,什么事?】
【我接了个新剧的主役受,策划想拉你去配攻,我跟她说了你最近没空,她又托我来拉你去跑龙套~怎么样,跑龙套的时间挤得出来吗?】
唐景眨眨眼:【什么龙套?】
【几句台词的小角色而已,重点只是让你露个脸。你懂的,有我的地方就有你嘛哈哈哈哈哈。】
唐景看着沈谨彬大言不惭地无差别卖腐,本想像平时那样一笑置之,却突然想到一种严重的可能性。
【弃疗……】他打字道,【我跟你打听个事呗。】
【什么事?】
【要是那什么……你就当我脑洞太大,别往心里去。】
唐景正要接着打,沈谨彬已经回道:【别别,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了。】
唐景有些忐忑地等着下文。
【怪我没跟你说清楚,我以为你知道的,网上这就是图个热闹,小鱼你可千万别当真。】
唐景登时舒了口气:【我猜也是。】他也觉得这问题问得略蠢,认识了这么久,对方要是真对自己有意思,私下里哪会一点表示都没有。
沈谨彬发了个奸笑的表情过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难不成你也沦陷在哥的美貌与才华里了?】
【……】
【千万别对我告白哟,掰弯直男是不道德的。】
唐景如遭雷殛:【你,是,直,男???】
沈谨彬:【这你也信?】
【…………】
【不过哥还在哀悼逝去的爱情呢,暂时守身如玉。】
唐景料想他又在信口开河,嘲笑道:【你的戏路听起来跟守身如玉有微妙的差距。】
【你懂啥呀,那才是憋狠了,脑子里YY着从前那位过干瘾。】
唐景心中一动。
【怎么不去挽回?】
沈谨彬:【来不及啦。】
唐景想着不该问下去了,对方却很有谈兴地接着道:【那时候太年轻,不懂怎么爱人,还以为成天腻歪在一起就叫爱呢。他被我弄烦了,走时还说会等我长大。结果没到一年就跑去荷兰结婚了。】
【人可真是等不起啊,小鱼。】
唐景沉默着别开头去,若有所思。
******
“我喜欢你,希宁。”
“就……就是等不及想跟你说。”
“有人告诉我,如果给不起,就别轻易承诺。现在的我确实没有能力给你幸福,连自己的未来都没有定数。我真的不愿开一张空头支票,到头来却保护不了你。”
“但我还是想……咳咳,这么说是不是太消极了?重来重来。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希宁,跟我……”
“……”
“我这有一条祖传的染色体……”
“啊啊啊啊啊!”唐景自暴自弃地关了麦,第两百次删去作废的录音,瞪视着屏幕。
说不出来啊,告白什么的完全不知道怎么说!
嗓子已经哑了,他倒了杯温水慢慢喝着,随手打开QQ看了看新留言。某个之前录的剧的导演妹子正蹦跶着恭喜他返音通过,不久就可以录下一期了。唐景回了个笑脸,突然心念一动:【右右啊,问你件事呗。】
右右:【?】
【你不是有男朋友吗,他当初怎么跟你告白的?】
右右:【!!!鱼大你想怎样啊鱼大!!!】
唐景:【不要激动,就随便一问。】
导演妹子发了个金馆长的表情过来:【他就说了些我喜欢你、能不能跟我在一起之类的话咯~】
【……就这样?】
【233333那家伙嘴笨得很,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他告白了,能听他开口已经是踩着彩蛋了~但是鱼大,告白这种事就是走个过场而已,结局是早就定好的,喜欢的人说啥都中听,不喜欢的人哪怕舌灿莲花也只会显得油嘴滑舌,你说是不?】
唐景愣了一会:【还真是。】
【所以请不要大意地上吧!弃疗一定还没听完就答应你了!!!】
【……】
【嗷嗷嗷放心吧我会为你保密的!等喜糖!!!】
【……不是你想的那样。】
右右:【咦?】
唐景似笑非笑地打字道:【不久你就知道了。】
******
第二天唐景带着终于录好的音频,心脏砰砰跳着走进咨询室,却迎面被一个消息劈中了。
“不在?为什么不在?”
“陶医生今天请假。”夏弦月说,“他上午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臂骨折了,这会儿还在医院里呢。”
唐景心里一阵刺痛:“怎么就摔了……”
“看不见嘛,总是难免的,这次比较严重罢了。他妹妹现在陪着他呢。”夏弦月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
唐景谢过她,走出咨询室,拨通了陶希宁的电话。接起的人却是陶念安。
“喂?”
“小安?”
“您好,我哥在休息,请问您有什——鱼大?!”
唐景摸摸鼻子:“是我。听说希宁受伤了,我想去看看他。”
陶念安诧异地张大嘴。那天她找唐景说过话之后他就消失了,一副知难而退的姿态。陶希宁对此只字不提,这些天却常常魂不守舍,今天还摔伤了自己。陶念安心里对这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大大,多少存了几分怨怼。
她也自问过是否不该去找唐景,但如果对方对哥哥的接近仅靠两句话就能打退,可见一开始也只是荷尔蒙作祟,根本没考虑过负责。如果迟早都要伤害到陶希宁,那么长痛不如短痛,这样也好。
——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先说一件事,我跟沈谨彬只是朋友。”唐景抢在陶念安开口前说,“你说的话我仔细思考过了……我想见见你哥。你们在哪家医院?”
陶念安愣愣地报了名字。
唐景又问:“你哥喜欢吃什么?水果、零食之类的……”
陶念安这回倒是毫不犹豫:“糖炒栗子。”
******
病房里。
陶希宁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麻药的劲儿已经过了,骨折的手臂生疼生疼。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小安?”
“我在。”陶念安的声音在近处响起,“疼吗?”
陶希宁不甚清醒地摇摇头:“我睡了多久?”
“快两个小时。”一双小手扶着他坐了起来,“喝点水吧。”
陶希宁就着她的手慢慢喝着水,突然抬起头,鼻翼微微翕动:“糖炒栗子……”
几乎是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叩门声。
陶念安扬声道:“进来。”
开门声。
“嗨。”
听见门口的语声,陶希宁浑身一僵,表情一瞬间变得难以描述。
唐景拎着一只纸袋走进来,对陶念安点了点头。
陶念安识趣地站起身:“哥,我去跟妈妈打个电话,你和鱼……”
“唐景。”
“你和唐景慢慢聊。”
她出去了。唐景踱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打量着床上的人。陶希宁左手打着石膏,脸色苍白,没有戴墨镜。垂落的睫毛细微抖动着,如同受惊的羽翅。
“手臂怎么样了?”唐景打破了沉默。
陶希宁抿了抿嘴:“还好是左手,等它慢慢恢复就是了。”
“很疼吧?我也骨折过,真是受罪。”唐景的声音透着不加掩饰的关切,陶希宁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热度,只能笑笑:“是我不小心。谢谢你来看我。”
唐景清了一下嗓子:“好久没有给你录音了,就顺便带了一份来。”
“啊,”陶希宁愈加无措,“你其实不必……”
“我去一趟洗手间。”唐景故作镇定地说,“反正没事可做,你要不要……先听听录音?”
尾音居然有一丝颤抖。
陶希宁自然听出了他的紧张,仿佛受到感染,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搏动。
“好啊。”
唐景于是拿出手机,探过身替陶希宁戴上了耳机。
“我过会就回来。”他轻声说着,按下了播放。
几秒钟的寂静。
“希宁,这是一段我想对你说的话。”低沉温柔的声音在陶希宁耳边响了起来。
“我怕自己说不好,所以先录下来,明天再送到你手上。对不起,这几天一直躲着你,因为我遇到了难题。
“如你所知,我是个尚未自立的学生,没有出柜,也没有安定下来。遇见你是计划之外的事,想要做好相应的准备,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我又害怕你等不及我长大就跟别人走了,更怕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人孤单难过。我知道你不需要这种担心,但谁都会有渴望陪伴的时候,而那好像是我现在唯一能给你的东西。
“所以……你愿意跟我试试吗?
“如果这样的我让你没有安全感,那可不可以至少等等我?我会努力成长,会很快很快地成长,等下次回到你身边时,就能堂堂正正地许给你幸福了。”
唐景并没有走出很远。估摸着录音放完了,他悄悄回到门口,正看见陶希宁摘下耳机,嘴角隐隐有一丝笑意。
那笑意像是一道赦令,唐景壮起胆子走回去:“听完了?”
“听完了。”陶希宁微微抬头,对唐景伸出没受伤的右手。
唐景不明所以地握住它。
“我能摸摸你的脸吗?”陶希宁小声问。
一阵电流从唐景心上窜过。他坐到床沿,牵引着陶希宁的掌指,覆到自己的面颊上。
指尖缓慢而细致地滑过眉骨、眼睑、鼻梁、人中,最后落到了唇瓣上。陶希宁量度着每一处微小的转折,如同最耐心的艺术家,或是最虔诚的圣徒。柔软的皮肤蹭过唇瓣,有丝丝缕缕的痒。唐景心猿意马,拼命抑制着张口含住那指尖的冲动。
下一秒,陶希宁收回手指,倾身吻上了那双唇。
唐景全身麻痹了一霎,仿佛四肢五感都离体而去。陶希宁的嘴唇凉凉的,生涩地摩挲着他。唐景几乎落下泪来,伸手环抱住陶希宁的腰肢,在他唇上吸吮流连,伸出舌尖辗转逡巡地试探着入口。温热的气息在两人间交换,陶希宁晕眩地张开了唇齿。
这是个浅淡而绵长的吻。
陶念安和母亲通完电话,总觉得不放心那俩人,蹑手蹑脚地兜回病房门边朝里望去,却见唐景正低头剥着栗子,一颗颗地喂给陶希宁。
满屋都是栗子的甜香。陶希宁面带满足,唐景看着他吃,也是一脸笑意。余光里瞥见探头张望的陶念安,唐景转过头冲她比了个拇指。
“……”陶念安点点头作为回应,又撤了。
******
桃花鳜鱼:【值此佳节,冒着被烧死的危险给各位讲个故事:我脱团了。对方是男的,不在圈里混。我希望能为他做一些事,虽然还没条件出柜,但起码能在这儿公布我们的感情。上照一张,求祝福!】
这条微博的附图是逆光剪影一张,两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抱在一起,姿势十分温馨。
一石激起千层浪。最初的乱打鸡血之后,火药味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
【卧槽男神终于出柜了!!!是左边这个吗!!!!卧槽好帅求正脸!!!!!】
【我就知道QAQ艾玛喜极而泣!虽然你看起来很直但我就是知道!有生之年系列!】
【右边难道是弃疗吗快告诉我是弃疗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要幸福TUT~】
【说是弃疗的煞笔你没看见“不在圈里混”?】
【居然…………不是………………弃疗………………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西皮党也适可而止行吗?谁规定鱼大就非要跟你们沈大大在一起了?!本来就是卖个腐逗你们开心,圈里卖腐没见过是吧?】
【我就问句你跟弃疗那些算什么?呵呵果取关】
【人家找谁当真爱还得听你们指手画脚了?圆润滚粗好吗!!!】
……
就在各路粉丝阵脚大乱时,另一个关键人物及时冒了出来。沈谨彬转发了唐景的微博,附上淫笑脸一张:【小鱼鱼终于也打开柜门啦,祝百年好合!有空带嫂子来转转哟~】
短短几句话,高度概括地表明了立场、撇清了关系,还秀了一把纯洁的兄弟情。连唐景都在心里给他喝了声彩。
沈谨彬的明确态度稳住了一部分粉丝,针对唐景“渣攻”的炮火止歇了大半。然而仍有脑补过度的妹子发表长长的微博,用分析案情的口吻列举两人认识以来的种种互动,最后义愤填膺地指控唐景始乱终弃、心疼沈谨彬忍辱负重。俨然把西皮党的不忿通通代入到了痴情受的角色里,也不知是在心疼男神,还是心疼自己熬夜码的同人文。
显然这种被背叛的感受不是个例,甚至有人把沈谨彬也骂了进去,指责两人恶意卖腐愚弄大众,欺骗自己的感情。沈谨彬的粉丝转而又将躺枪的愤怒记在唐景账上,怪他发微博时只字不提沈谨彬,倒像是自家男神倒贴一样。
出道以来一直低调做人的唐景,头一回享受了被黑的洗礼。
四面楚歌,此时好像说什么都是错,而保持沉默也成了罪过。他私下去找沈谨彬道歉,对方却嘲笑他没见过世面。
【这算个啥?黑黑出人气,掐掐更健康,何况你啥也没做,怕什么!】
【可是连你也被拖累了。】唐景觉得自己太冲动,没跟任何人商量就发了微博,还满心以为那些小姑娘会祝福呢。【我脑子又进水了。】
【哈哈哈哈哈,确实有点进水!这么大一新闻,怎么着也得给个缓冲期不是?】沈谨彬在圈里混得久,风口浪尖上被掐过几次,一派过来人的姿态,【听我的,你这段时间就别上线了,安心跟嫂子滚床单去,过一阵就好了~对了,嫂子还不知道这事吧?】
【嗯,不知道。】唐景头一回庆幸陶希宁看不见,至少不会得知自己已经被骂成了“上位的小三”。
同样庆幸的还有陶念安。
唐景再次去陶希宁家接他的时候,陶念安把他拉到门边,压低声音说:“我看到你发的了……别理那些家伙。”
唐景失笑:“你也是,别放在心上。”
“我吵不过她们。”陶念安低下头,“肺都要气炸了……但我知道你才是最难过的人。”
唐景耸耸肩:“也好,就当是提前预演一遍出柜,等真的出柜时就有心理准备了。”
陶念安抬眼看他。唐景眉眼间有一丝沉重不安,却故作轻松。
她第一次意识到,对方也不过是个大学生而已。他也像自己一样,有很多不明白的事,面对着很多没解决的难题。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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