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个精通瑜伽和中国武术的儿子还在……
这个念头永远会在太极舒缓了精神以后浮现出来,江元帅放纵自己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在每天属于自己的两小时锻炼时间里,尽情思念着那个二十四岁昂然的生命,那个永远得体地微笑着却永远看不出任何情感波澜的年轻人。
在获知了江扬历劫归来以后,这种自我折磨变成了一种愈发深刻的自我反省,江元帅将这种倾向进行到底,并且在江扬养伤的一个多月里面,试图找出与儿子相处的新方式来,急切地在江立身上小心试验。
第一天,赶报表到半夜的江立被带着加了糖的热牛奶忽然出现在自己房门口的江元帅吓了一跳,他一面道谢一面非常不客气地大口灌了下去,还得寸进尺地耍赖说:“有面包吗?全麦的,谢谢。”
江元帅被小儿子滑稽的表情逗地笑了起来,随即心里却一酸──如果是那个大儿子,怕是会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欠身礼貌地说“谢谢,您辛苦了。”然后捧着杯子,垂首站着,等自己训话吧。
第二天,江立在餐桌上被很少回来吃晚饭的父亲问起工作上的事情,他刚刚认认真真地讲述了对于最新财政政策的看法就被江元帅打断了。那个从来都不苟言笑的父亲问:“你有喜欢的人了么?”
江家智商超常的小儿子几乎把餐叉扔到桌子上,这个未成年的孩子脸红过耳,小声回答:“还……没有……我想……这件事情,并不是我现在应该考虑的。”
江元帅若有所思:“你们的爱是荒唐的,但是,始终不应该瞒着家里。”
自此有心理医师执照的二儿子发现了父亲的意图,江立觉得自己有义务尽可能地帮助在这几个月里憔悴了不止一点半点的父亲,于是他在父亲做实验的时候努力模仿向来不苟言笑的大哥。在揣摩哥哥可能的反应的时候,江立愈发深刻地感受到了江扬的不容易,于是给养病中的哥哥打了不止一次的、非常抒情的电话,以至于某次江扬终于忍不住非常疑惑地问:“我说,你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江立被噎了一下,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笑眯眯地说:“是的,我手头有个研究实践项目,一定需要你的配合……很简单的……唔,放心,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和精力……只要诚实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嗯,就这样没错。”
江扬耸耸肩膀,尽管还有疑惑但是仍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只是对于江立宛转表达了希望他回家过年的要求绝不松口。
除夕当日的上午,江立睡了个懒觉,到太阳暖洋洋地晒进窗子的时候才揉着眼睛起来,随便洗漱了就裹了睡袍、穿着拖鞋下楼吃早餐,一面走还一面打哈欠。但走到餐厅的时候,他所有的困意一下子被吓走了──本该参加国宴、阅兵、发表新年演讲的父母,本来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家里的父母,都穿着得体的家居服,坐在餐桌旁。江立立刻向后转,回房间换衣服,而江铭则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江立当然知道这种不寻常是为了什么。他昨天晚上还跟苏朝宇通过电话,打听哥哥的行程──被江扬称做“碧眼小狐狸”的他最擅长曲线救国,而苏朝宇则非常心虚、婉转地告诉他“不能确定,一切皆有可能”。
“敢说任何关于我回家或者不回家过年的事情,我就揍死你。”江扬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年轻人战战兢兢挂掉电话,先是威胁,而后朗诵般抒情地说,“今年的年关,我眼里只有你一个。”
“真冷,江扬……”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结结实实地哆嗦了一下,赶紧钻进被子里,关掉壁灯。江扬大笑着也缩进去,揽过苏朝宇在怀里,低低地吻了一下:“还冷么?”
苏朝宇无奈地笑起来,却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劝江扬回家过年”这件事情上到底应该处在哪个利益集团里,因而抱住了江扬的腰,什么也没说,沉沉入睡。
当江立换好了衣服坐到餐桌前的时候,江大元帅就叫勤务兵送来了特制的除夕早点。很久没有类似的欢快的气氛了,江立不自觉地笑了笑,叉了一块金黄的酥饼吃起来。
“儿子,你哥有没有说几点回来?”江夫人看似不经意地问。
“呃……”江立十分小心才没有让刀叉戳坏餐桌布,“我……我也不知道他……”
“没关系,吃饭吧。”江大元帅不想听见二儿子说“不知道他回不回来”,因此默认他最后半句是“不知道几点回来”,草草地打断他的话。气氛瞬间沈入尴尬,好在江铭有意无意地解了围。她拿出四个精致的小盒子,按照父亲、母亲、二哥的顺序放在每个人面前,认真地说:“爸爸,妈妈,哥,新年快乐。”
“什么礼物?”江立放下餐具去拆。
江铭扁扁嘴,非常瞧不起他似的:“不是礼物,是压岁钱。”
江大元帅爽朗地笑起来,摸摸自己女儿金色的大波浪卷发,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有一张五元纸币,而江立的盒子里则是由硬币组成的,数一数,一块零七角。
“难道你是按照年龄的十分之一给的?”高智商的江立狐疑地看着做事爱兜圈子、古灵精怪的妹妹。
“当然!为了给你们发压岁钱,我推了花园里老大的一块草坪!还洗了十几个碗。”江铭振振有词,看江扬的座位空着,只能把剩下的一个盒子小心揣进口袋里。
江大元帅愣了愣,忽然体会到了家里园艺工的不易:不但要收拾残局,甚至要付给江铭报酬──虽然报酬不多,却要帮她瞒着家里──这让他在这个郁闷到极致的年关,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江立却没有笑,只是盯着自己的一元七角,看着身边始终空着、已经空了快半年的椅子,深皱眉头。
晚上的直播晚会和例行演讲进行前,江家门口停了至少七八辆车,都是来催促江元帅和江夫人的。平时从不迟到的夫妻俩,这次却约定好了似的,固执地坐在客厅里各自看着不要紧的演说材料,在心里安慰自己:江扬,一定会在这短短的时候走进来,满面疲倦,但是真心实意地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结果,等到最后,江扬都没有出现──甚至一个电话都没有。江大元帅首先站起来整理好礼服,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江夫人略略上妆,出门的时候接到丈夫打来的电话:“索菲?早些回来。”
“我会的。希望他也会。”
江立望着临近年关,天空中越来越多的礼花,终于忍不住再次拨通了苏朝宇的手机。江铭已经在不情不愿里暂时睡着,诺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人埋头喝着咖啡。
“是苏朝宇学长么?我是江立。”
苏朝宇显得有些慌张:“哦……我是……呃……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江立尽可能愉快地说,“哥在你身边么?”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细细碎碎的声响过后,一个和惯常没有两样的声音传过来:“老弟?新年快乐!”
“一起快乐!”江立决定继续他的迂回政策,“你快回来吧,领江铭给你的压岁钱。”
“嗯?”江扬轻轻笑着,很快就破解了弟弟的狡猾:“替我放进账户吧,继续帮我做基金定投,辛苦了,老弟。”
“哥……”江立的情绪瞬间跌倒最低点,“爸妈在家等了你一天……”
“我和朝宇、暮宇在包饺子,面粉都掉进电话里去了。”江扬轻松地笑着,听不出一点半点不高兴,言语里却是果断的拒绝:“替我各处拜个年。”
“喂,哥……”
“江立么?我是苏朝宇。”
仅仅几秒锺,电话就换了接听的人,江立心不在焉地跟苏朝宇闲谈了几句,甚至跟苏暮宇也礼节性地问了问新年好,只能挂掉电话。漫长的晚会越来越无趣,他机械地坐在客厅里嚼着爆米花,看屏幕上时不时闪过父亲端坐微笑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十几岁的生命一片苍白──包饺子……他深呼吸,仿佛看见了自己那个从来都跟神一样的哥哥系着围裙,和温和而善良的海蓝色头发的双胞胎坐了一圈,笨拙地试图把面片捏在一起,时不时为了电视晚会里蹩脚的笑话而开怀大笑。
不真实哪……年轻的江家二儿子站起来,拉开窗帘的瞬间,被突然而起的一个大礼花弹吓了一大跳。
“三!二!一!新年好!”电视里和花园里留守的几个勤务兵一起高声叫起来,香槟盖子扑扑乱飞,嘈杂一片。琥珀色头发的年轻人忽然觉得异常烦闷,一头扎进沙发上的羽绒垫子里,死死闭上了眼睛。
江夫人比丈夫更早到家──她来不及卸妆、来不及等待报纸的采访,甚至来不及向贴身秘书发红包,匆匆忙忙进家门的时候,高跟鞋绊在门口,若不是一个女佣扶了一下,她是一定要栽在地毯上的。
江扬坐在沙发里啜着冰可乐,见了她,便站起来,几步走过来说:“新年好,妈妈。”
这只是想象。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江立抱着靠垫睡着了,几乎滚下来。桌上吃了一半的爆米花散发出不真实的奶油味道,可乐都不冒气泡了──“妈妈?”江立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您回来得可真快。”
江夫人有些落寞,脱去高跟鞋,直接踩在地毯上,倚在沙发上揉了揉太阳穴:“给我拿点吃的来,儿子。”
当江立端来了加热过的金枪鱼三明治时,江大元帅也进门了。本来是大步大步跨进来的,结果看见客厅里仍旧只有母子二人,江元帅在礼节性地问了妻子一声好后,便准备转身离开这个郁闷的空间。
“爸爸……”
“什么事,儿子?”江大元帅在上楼前一秒回头看了二儿子一眼。
(3)
“唔……”江立十分头疼,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哥说,祝您新年快乐。”
“多谢。他也一样。”一如既往的清淡,江大元帅心下明白一切,却无能为力,只得一步步踏上楼梯。平日里的疲倦和哀愁,统统压在年关,彻底爆发,他觉得楼梯有点扭曲,于是紧紧握住扶手,却再也无法一步两阶地上去了。
一束车灯光在院子里一晃。
“哪个部门的车还没走?”江夫人吃了一点东西,也准备去睡,习惯性地透过落地窗望了院子一眼,“为什么不停进来?”
困得不知道东西南北的江立走过去拉窗帘,含含糊糊地说:“没事,一辆出租车而已。”
……出租车?
江立忽然清醒如晨,出租车!他呼啦一声扯开窗帘,看了一眼就飞奔出去。
江夫人疑惑地站起来,江元帅在最后三阶台阶上顿住了步伐。
裹着长风衣的一个人走进来,脱下帽子,露出一头琥珀色的军人式的短发,站在门口微笑:“新年好!”
“儿子……”江夫人几步便从客厅移动到儿子面前,和他紧紧相拥。
“回来了?”江大元帅一步两阶从楼梯上下来,江扬松开母亲,垂手站好,清晰地说:“我的祝福迟到了,祝您新年快乐。”
还是没有称谓。在江大元帅心里难受的瞬间,不知道何时醒来、或者根本未曾睡着的江铭几乎是跳着从楼上下来,女佣忙不迭跟在身后。
“哥!”小女孩如同一颗子弹似的重重撞在江扬身上,一把抱住他的腰:“爸爸妈妈都在等你呢!”
有那么一个瞬间,江扬觉得回忆压过了现实,仿佛眼前的甚至不真实起来。和特克斯接壤的国外,他记得也是这样的情景,那个瞬间,江扬只觉得紧张──他从不知道有个妹妹是这样的感觉,小小的,柔软的一个小宝贝,会紧紧抱住自己,用尽全力,依赖的,信任的。
江扬俯身抱起江铭,高高举起来转了一个大圈,金发的小姑娘发出了惊呼,随后清脆地笑了。江夫人忽然转过身子去假装咳嗽,江元帅则放松地坐在沙发里,端茶的手,微微发抖。
“小心你的肩,哥。”江立不知道该怎么迎接这个甚至看起来有点陌生的家伙,只能在父母之前先开口。
江铭恰到好处地送上装有两块五角的压岁钱,江扬心满意足地收下,把放在门边的大便当盒子拎起来,略带羞赧地微笑:“我和朝宇包了饺子,海鲜蔬菜馅的。”
江立埋头大吃,江元帅只咬了一口便点头说:“不错,我从来不知道你会包饺子。”“是我和朝宇。”江扬将这几个字咬得非常清晰,江夫人听见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敦促江铭多吃。
“他的身体恢复得如何?”江元帅话里有话地问。
“很好,多谢您关心。”江扬并不吃,他早就和苏朝宇、苏暮宇吃过了年夜饭,此时只是端着红酒看其它人,“他比我好得快些。”
“就住在家里吧。”江元帅啜了一口酒。
江扬沉默下去。江立还是大口吃着美味的饺子,大嚼里面整颗整颗的虾肉,却在桌布下狠狠踹了自己哥哥一脚。江铭有感应,瞥了一眼二哥后,便用美丽的大眼睛紧紧盯住了江扬。
“我不……”
“没关系。”江元帅淡淡笑着,举杯示意儿子跟他一起喝,“不要勉强自己,在你的职务复原以前,还有几个月玩的时间。”
“我只是想说,”江扬挺直身体坐好,深深吸气,“明天,我想接苏家兄弟两个过来做客。”
这个新年,江家的人都聚齐了。江元帅站在楼上看着江扬把江铭介绍给苏家两兄弟,微微一笑。他走进自己办公室处理了一些事情,然后仰头躺在大椅子上晒新年的太阳。
大儿子回来了。终于。江大元帅从未感到这么放松,这么惬意。但是惬意里又有一点点落寞,是为了那个十几年都没有出口的称呼么?他略带嘲讽地冲落地玻璃倒影里的自己笑了笑,不会这样小肚鸡肠吧,居然和儿子计较这个──但他到底是我的儿子──好在他曾经每天都用那个称呼跟自己说话……江大元帅有点头疼,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和自己辩论下去,干脆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电话响起来,是程亦涵的父亲。
“我说程非中将,你的宝贝儿子为什么没来我家领压岁钱呢?”江元帅毫无顾忌地跟自己的莫逆之交开玩笑。
“关于海神殿的报告,我现在传给您一份。”说着,江元帅手边的传真机就开始了全自动运作。
“这么快?亦涵真是勤奋,我以为要到年后。”
程中将却丝毫都不开心似的:“我画线的地方,大约您应该注意读读。”
洁白的A4纸张慢慢地一张张摊在机器里,本想欢喜过新年的江元帅大略看了几眼署名“江扬”但实则为程亦涵撰写的海神殿行动报告,脸色立刻冷下来。
苏暮宇安静地坐在沙发里喝果汁,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客厅里墙壁上的江家合影。摄影师技术很好,抓住了江家每一个人最灿烂最美丽的样子。“那是四年前,”江立看见江扬正在和苏朝宇一起逗江铭,于是坐到苏暮宇身边,“江铭才不到5岁。”
苏暮宇简单地笑了笑。
“我听哥哥说,他听苏朝宇学长说过你。”
苏暮宇真心实意地笑出来:“直接问我吧,何必兜这一个大圈子。”
江立为对方加了半杯果汁:“我只是好奇,双胞胎的感觉,是怎样?”
苏暮宇看看远处的苏朝宇,思索了一会儿便长叹:“双胞胎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了算──他是哥哥,总是照顾我的,这是我的优势。”
江立点头:“江扬也一样,所以,当他说不回来过年的时候,我觉得战争一触即发了。”
“你太聪明了。”苏暮宇主动和对方碰杯,“说了这么多话,中心还在自己哥哥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