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长尾死掉就好了。比方说在火灾中烧死、被歹徒刺杀,或是被人推落月台。如果没有长尾,他就不用受这些折磨。路彦的脑海、心里都是一片深沉的黑暗,这些黑暗是长尾的存在所造成的。
或许自己会下地狱。可是他去的那个地狱,应该会比长尾和其他人去的地狱还要好一些吧。
◇◆◇
二月结束的那一天,放在教室一隅的齐藤桌子也被收起。这么一来,除了记忆之外,齐藤的存在再无栖身之所。
八点二十分,早上班会开始的五分钟前,路彦一如往常地来到学校。他和坐在自己前一排的同学四目相接,对她说「早安」时,对方却一脸嫌恶地转过头看向黑板,完全没有搭理他,接着便和旁边的女生窃窃私语。
「一大早就被加纳打招呼,真倒楣!」
他只是简单打声招呼而已,却被人说了很过分的话,让他觉得很伤心。那是没有显露出来的心伤,而且越来越深。
约莫十天前,自从被长尾殴打之后,班上同学就开始疏远路彦。他们故意用路彦听得到的声音,说他很阴沉、感觉很惹人厌。他是继齐藤之后的新标的,推荐者一定是长尾等人。
每次听到笑声,他都会觉得同学们好像在嘲笑自己;如果有人压低音量说话,他便会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说自己的坏话。他从以前就知道,这是一群糟透的同班同学。他无法相信任何人。每个人都是伪善者、都是骗子。
希望三月赶快结束。这么一来,就可以跟这些人永别,他也无须再去胡思乱想很多事情。
铃声响起,导师走进教室,早上的班会马上要开始,这让路彦松一口气。只要班会或课堂开始,窃窃私语便会减少,肆无忌惮的恶言也会变少,他的被害妄想可以小歇一阵子——直到下一次休息为止。
◇◆◇
这一天冷得刺骨,从早上开始雨就没有停过。路彦撑着蓝色的雨伞,快步走在车站前的大马路上。
打从一走出学校正门,长尾等人便一直尾随在后。不管他加快或是放慢速度,他们之间的距离都没有改变,让人感觉不太舒服。
弯过那个转角就可以看到补习班所在的大楼,长尾等人一定不敢追进大楼里。可是,距离入口只差几步的地方,有人唤了他的名字。
「一起玩吧,加纳。」
路彦缓缓回过头,看到长尾对他笑得很灿烂。对方已经两个礼拜没有找过自己。见路彦迟迟没有回应,长尾冷不防地踢一下球鞋。
「你最近很孤僻哦,一放学就马上回家。」 。
「……因、因为我要补习。」
「你就算没有念书,头脑也很聪明吧?不用那么认真,随便念一下就好啦。今天陪陪我们吧。」
公园里那段痛苦又羞耻的记忆在路彦的脑海中苏醒。不知道长尾这次又会对自已做出什么事,路彦全身警戒着。
「一起玩吧。」
长尾轻拍一下路彦的肩膀。讨喜的笑脸、爽朗无比的举止,让人几乎要相信他是真的想和自己好好相处。
但是……路彦用力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事,这只是长尾一贯的伎俩。
「我不想向补习班请假,所以我不能去玩。」
长尾本来兴高采烈的表情因为那一句话而变得冷峻。
「你讨厌我们吗?」
虽然很讨厌他们,但是率先被对方挑明,让路彦很难做出肯定的回答。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看来我们还是得好好聊一下,去那里谈谈吧。」
长尾的目光瞥向小暗巷。如果被带到没有人的地方,他就真的完了。路彦赶紧说声「对不起」,匆匆点个头便往补习班入口跑去。
只差几步便能进入建筑物的地方,几只手指毫不留情地抓住他。他被人用力一拉,雨伞掉落在地,甚至无法捡起雨伞,在雨中就要被人强行带走。
「不要!我不要!」
路彦一抵抗,长尾便语带恫吓地说「我不是说了只是想跟你聊聊吗」。路彦露出畏怯的样子,长尾则追击似地使劲踢他的球鞋。
「啊,打扰一下。」
长尾的动作戛然而止。
「你们是鸟谷二中的吧?我有事情想问你们。」
路彦觉得那个慵懒的声音很熟悉。
「大概一个月前吧,你们学校……」
那个人撑着透明塑胶雨伞,染着一头金发,身穿蓝底饰有白线的夹克。男人的话才说到一半,便露出疑惑的表情说:「奇怪?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你们。」
男人的话声甫落,长尾等人便心慌意乱地做鸟兽散。男人喃喃说一声「搞什么啊」,然后目不转晴地看着淋成落汤鸡的路彦,冷不防「噗哧」地笑出声。
「你是之前那个光着老二的小子吧?」
在大马路上被人劈头说「光着老二」,让路彦羞得满脸通红。
「在那之后你真的光着老二回家吗?」
男人兴致盎然地询问,路彦抿紧嘴唇。
「后来警察先生救了我!」
男人「哦」了一声,摸摸下巴。
「你该不会哭着跟条子说「我的老二好冷」,要他借你警帽来挡住前面吧?」
「警察先生把他的外套借给我啦!」
男人耸耸肩说「什么嘛,真无趣」。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路彦觉得这个人不仅是个白痴流氓,还是个大混蛋。
「刚才那些人是之前痛扁你的家伙吧?他们还继续纠缠你啊?」
路彦抱紧书包垂下头。
「你就是太孬种,才会被他们欺负,笨蛋!」
男人不仅不同情他,还骂他是笨蛋,这让路彦怒火中烧。
「我才没有错!」
「这不是有没有错的问题。因为你太弱才会被欺负,这是这个世界的道理。」
「这样太奇怪了。」路彦反驳,男人则是自信满满地说:「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太弱、太孬才会被欺负,就像你一样。想要赢得胜利,就去和他们打架,紧咬着他们不放,直到几乎要杀死他们的地步。」
路彦受那双强而有力的眼眸深深吸引着。这家伙是个流氓,也是个坏男人。他说的话净是一些歪理,而且想用暴力解决问题根本是错的。路彦知道这些……但是,他无法否定自己真的觉得男人很帅气的感情。
这时,电话铃声冷不防地响起,男人匆匆忙忙从夹克拿出手机。
「哦,是我。是、是……我、我马上回去事务所,是。」
男人挂断电话后,在夹克和牛仔裤的口袋里搜寻一阵后,不耐烦地咂舌一声,接着和路彦四目相对。
「借我钱,一千圆就行了。」
路彦有一种预感,借钱给他绝对是有去无回。见路彦迟迟没有回应,男人说了声「快拿出来」,一把抢走路彦的书包,擅自拿出钱包,从中取出路彦昨天才得到的一千圆零用钱。将千圆纸钞塞入夹克口袋后,男人俯视路彦一眼。
「不要用那种怨恨的眼神看我,我不是说了会还你吗?人在有困难时本来就应该互助合作,我刚才不也帮你赶跑那些欺负你的人?」
然后,男人将再也毫无用处的书包塞还给路彦。
「再见。」
男人转过身,朝车站的方向快步走去。直到连他的背影都看不见了,路彦才发现自己不仅忘记问对方的手机号码,甚至连男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而且男人也没有问路彦的名字。这样一来,男人绝对不可能还钱。
对方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还钱——过了很久之后,路彦才察觉到这件事。
◇◆◇
翌日,路彦一如往常在早上的简短班会开始前五分钟进入教室。
他将课本和笔记本从书包拿出来,放进抽屉。因为课本很重,所以也有学生将课本一直放在抽屉里,但路彦则是每天都会带回家,不然便会沦为长尾等人恶作剧的对象。他的课本曾被他们涂鸦过,也不只被他们弄丢一、两次。
「喂。」
长尾过来找他说话,令路彦浑身警戒。因为昨天发生过那件事,不知道长尾会对他说些什么。
「你认识那个流氓吗?」
前一排的女生偷偷瞥了路彦一眼。
「那个一脸凶恶的金发家伙是流氓吧?」
路彦的脑海中浮现那个向他借一千圆,他却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身影。
「……我不知道。」
「对方不是认识你吗?」
路彦想起那个骗子的训诫「想要赢得胜利,就去和他们打架,紧咬着他们不放,直到几乎要杀死他们的地步」,紧紧握住双手。
「吵死了!我不是说我不知道吗?」
路彦放声大吼。长尾半张着嘴、眨了两次眼,惊讶过后,表情开始扭曲,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导师走进教室。长尾狠狠瞪了路彦一眼,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路彦按住胸口,心脏鼓动得几乎要跳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违逆长尾、抵抗长尾。即使只是言语上的违抗,他还是赢了。
不过,路彦的满足感只持续到中午以前,午休时间,长尾对莫名变得信心满满的路彦说「我有话跟你说」,将他找去顶楼,路彦也满不在乎地只身赴约。果不其然,他被长尾、香西和宫田‘
宣告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施加在他身上的暴力才结束。路彦蹲在屋顶的角落独自啜泣,同时没完没了地憎恨起怂勇自己违抗长尾的金发流氓。
路彦想去上第五节课,在走下楼梯时,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便冲到厕所里呕吐一番。呕吐的时候,他感到很痛苦、很难过,于是在厕所里抽抽噎噎地渡过一个小时。
直到第六节课,他才回到教室,却再也不敢将目光瞥向长尾所在的方向。
◇◆◇
三月五日是结业式,学校课程也只有半天。路彦先回家一趟,傍晚再出门去补习班。
天气很恶劣,北风也很寒冷,路彦将脸埋入围巾,缓缓地走着。明明才刚过五点,四周便暗得仿佛黑夜。
距离春假还有二十天,亦即两个礼拜又六天。路彦衷心希望,要是明天开始便是春假该有多好。
最近他很害怕去学校,因为长尾老是找借口将他带到没有人的地方施暴。虽然他尽可能留在有人的地方,但只要稍微掉以轻心,就会招来长尾的拳打脚踢。 路彦心想,这些事只要进入春假就会结束了,所以咬牙忍耐着。如果升上三年级还是和长尾同班……他极力不去思考这种可能性,不然他会真的想死。
距离补习班所在的大楼约十公尺处,路彦发现男人的身影。蓝底白线的夹克——不论什么时候看到他,穿着打扮都没有改变的金发流氓。只见男人抓住每一个进入补习班的国中生说:「借问一下。」
路彦暂时躲在大楼的阴暗处,观察男人的动向。直到课堂都要开始了,男人仍然没有要从补习班前离开的迹象。不得已之下,路彦只好用围巾遮住大半的脸,低着头从男人面前快速跑过。
都是那家伙拙劣的训诫,才会害自己遭遇那些惨痛的经历。而且,他不认为男人会把一千圆还给自己。不仅如此!路彦觉得如果被男人发现自己,说不定还会被勒索更多钱。他已经不想再和男人有任何牵扯。
「喂!」
路彦经过男人身边,在进入补习班前被叫住。但他无视男人的叫唤,冲进大楼里。他觉得男人不敢追进大楼,所以当他在电梯前被人抓住肩膀时,着实吓一大跳。
「干嘛无视我!」
见男人一脸怒气冲冲,路彦以为对方要殴打自己,连忙用双手护住头部。男人见状咂舌一声,嘟嚷一句「感觉很差耶」,接着粗暴地将手伸入路彦的口袋。
「钱还给你啰!」
这句意想不到的话让路彦放下覆盖住脸的手,然后,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得细细的千圆纸钞。
「你那是什么表情!以为我不会还钱吗?」
路彦不敢说自己确实这么想,只是摇头说「我没有」。男人露出贼笑,掐了掐路彦的脸颊。
「不过,我本来在想,如果见不到你就私吞掉这笔钱。」
被男人掐住的脸颊隐隐作痛。见得到就还钱,见不到就不还,这种做法实在是太自私。可是,男人还是追上来还钱……或许男人并没有想像中的坏。
「这里真温暖,外头冷得让人受不了,我肚子又饿啦。」
男人瞥向路彦右手中的千圆钞票。
「喂,请我吃东西。你是有钱人吧?」
「咦……」
「麦当劳就行了,走吧。」
才刚还完钱就要求别人请客,这么一来,还钱有什么意义?可是,路彦无法违抗这个很像坏人又很像好人的怪人,只好跟他一起走进附近的麦当劳。
男人毫不客气地点了套餐,路彦闻到香味后也觉得肚子饿,便和男人点了同样的餐点。在付钱之前,路彦看向店里的时钟。补习班六点开始上课,现在已经过了上课时间十分钟。如果不去上课,补习班便会跟家里联络,事后母亲一定会大发雷霆。但是路彦觉得这样也无所谓,他今天莫名地很想要跷课。
男人选择靠窗的位置,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吸烟。路彦将装有汉堡的托盘放在桌上后,男人便一把抓起汉堡,三口将它吃个精光,接着又用不餍足的目光热切望着路彦的汉堡。路彦见状说「这个给你吃」,将汉堡递给男人,这次也是在转眼间汉堡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路彦和男人之间却没有任何交谈。他不知道该跟男人说些什么,甚至连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大哥哥,你是流氓吗?」
原本看着窗外的男人转过头来。
「是啊。」
路彦之前就猜测男人是流氓,所以即使得到证实,也不会特别感到害怕。
「不过我没有徽章。」
「徽章?」
「地位够高的人才能得到徽章,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一般人应该不会知道这些吧……路彦很想反驳,但没有把话说出口。
路彦小口吃着炸薯条时,男人忽然对他勾勾小手指,他觉得男人似乎在叫自己,于是将两凑近。
「这种事不能说得他大声……你知道茂手木族吗?附近这一代都是茂木手族的地盘。」
路彦说「我不知道」,男人便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我是那里的组员,不过还只是个小喽喽。」
听到路彦「哦」了一声,男人在桌子底下踹路彦的腿一脚,说:「哦什么哦啊!」路彦吓了一跳,窥探着男人的脸色,发现他并没有真的生气。
「流氓会杀人吗?」
「啥?」男人皱起眉头,露出一脸把路彦当笨蛋看待的表情。「做那种事会被去坐牢啦,白痴!」「所以流氓绝对不会杀人吗?」
这次男人换上严肃的面孔垂下头。
「这要看时间和场合,如果大哥叫我们杀,也有不得我们不杀。」
路彦对流氓的印象,是一群满不在乎的施暴和杀人的人,所以男人那句「由不得我们」,让路彦觉得颇为奇怪。
「啧,居然下雪!」
男人望向窗外,咂舌说道,只见洁白的雪花宛如翩翩舞动般飘落。
「我最讨厌雪!」
男人烦躁地踹了一下桌脚,震得托盘上的纸杯颤颤晃动,这时,坐在他们旁边的男人拿起装有吃到一半的汉堡的托盘,往店里深处移动。路彦不解地看向四周,这才发现他们附近的座位都空了。
大概是因为他们开口闭口都在讨论流氓的关系吧?打量着他们的视线,仿佛在看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一样远远看着他们,不过,路彦并不害怕这个男人。他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我前几天又被那群家伙揍。」
男人兴致缺缺的「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