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良,你朋友来看你啰,真是太好了。」
妇人仿佛在哄小孩般说着,但是良太没有回应,只有人工呼吸器规律的「呼咻」声一再响起。一滴泪冷不防落在床单上,妇人从布袋中拿出手帕,按住眼角。
「……啊,不好意思。」
妇人吸一下鼻子。
「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和这孩子见面。听人家说了这孩子的近况,才匆匆忙忙赶过来,没想到竟然看见他变成这样……」
山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名曾经杀人谋财的妇人。人不会这么轻易改变,世界上多得是字典里没有「反省」两字的人。这个女人也有可能趁着儿子失去意识时帮他投保,再以此诈领保险金。
妇人叹一口气说:「不过,如果现在不是这种情况,他大概也不肯见我吧……因为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妇人轻轻触碰良太唯一没有被绷带包起来的指尖。她的手指贴满OK绷,到处有着红色的伤口。注意到山田的目光,妇人苦笑着握住指尖。
「我的手很难看吧?因为我在做清洗东西的工作,所以两手都是伤口……」
「啊,你别在意。」
山田怕自己的目光太露骨,于是看向窗户。窗外响起寒风干燥的吹拂声。
「……我必须努力。」
妇人仿佛在说服自己一样喃喃说道。
「我必须更努力一点才行。这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的亲人只剩下我一人,只剩下我这个母亲……」
妇人用布满红色伤口的手指再次触碰儿子,凝视着那张没有任何反应的脸。
「对不对,小良?等你好起来之后,我们去迪士尼乐园玩吧?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想要去吗?不过,你应该不想跟妈妈去吧,毕竟你都二十二岁了。」
山田从椅子上站起身,妇人抬起头来。
「……我、我先走了……再见。」
山田飞也似地奔出病房。来到户外后,在刺骨寒风的吹拂下,悲伤、寂寥、绝望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觉得那个母亲不会借由良太来诈领保险金。照料失去意识的儿子,已经是她现在活下去的意义。即使没有他,良太还有那位母亲。当母亲的……应该会守护儿子吧。
虽然不是她,山田却轻易地明白妇人的心情,因为他也有着和妇人相似的想法——因为他想以可怜的良太为理由,以背负良太的后半辈子为借口,逃避自己不得不杀人的现实。
他已经无处可逃了。
电车喀哒喀哒地颠簸行进。倏地,坐在对面的小孩子兴奋地大叫「下雪了」,他也从车窗看到斜斜落下的雪。
山田冷不防想起死在庭院里的父亲——父亲抱着酒瓶,宛如沉睡般死去。这令他全身汗毛直竖,忽然觉得很想吐。
山田在下一站跳下电车,冲进厕所里猛吐一番。冒然浮现的雪之记忆,夹杂在呕吐物的气味里。好冰、好冰……父亲变得好冰。父亲不是自己杀的,而是喝醉酒被冻死。他死得好,早该死了,反正他活着也是人渣。他总是对每个人、每件事暴跳如雷,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既然如此,父亲还不如一死。
当啷一声,山田的耳边忽然响起这个声音,是那台电脑掉在地上发出来的。盖子被打开,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黑亮的手枪和子弹,却浑身打起哆嗦。
山田将它捡起来,想要盖上盖子,但似乎因为摔坏而盖不起来。他拿出手枪和子弹,用颤抖的手将子弹装进弹匣,并将剩下的子弹放进口袋,手枪则是插在腰侧的皮带里。
他走出厕所时,雪已经停了。太阳已然西下,虽然还不到六点,但是四周已经暗得有如黑夜。山田走到月台,坐在长椅上拿出手机打电话。
「信二哥?」
他听到路彦的声音。
「你怎么了吗?」
山田垂着头回答:「没什么。」
「你现在哪里?」
「在哪里都没差吧?别问了,你随便跟我说些话。」
「即使叫我随便说话,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啊……你今晚想吃什么?」
路彦窘迫的声音很有趣,山田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时正巧有电车进站,一辆特快车疾驶而过,使他听不见电话的声音。
直到电车越行越远,路彦才问:「你在车站吗?」
「我今晚不回去吃饭,你今天不要去我家。」
山田直接将手机关机。
◇◆◇
已经没有时间了,惣一命令他杀死君岛的期限是「今天之内」。于是山田回到六本木,打电话给嘉藤。
「我现在大厦前面,您能不能帮我随便找个理由把君岛那混账骗出来?」
山田从马路的另一边仰望高耸的大厦。
「要在房间里杀他也不是不行,但他如果知道是我就不会开门,所以我想在外头比较容易下手。」
嘉藤沉默半晌。
「要让君岛出去是很简单……但是,山田,这么做你真的无所谓吗?」
嘉藤的声音充满告诫。
「现在我还能帮你说情,你要不要回到惣一少爷底下做事?」
山田的心情有些动摇。
「惣一少爷很聪明,只是还不熟悉用人的方法。他真的很中意你,而且……」
嘉藤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忽然噤声,山田再怎么等也等不到接下来的话语。
他紧紧握住手机,闭上眼睛。
「不可能了。」
山田低声说道。
「就算我回去,惣一少爷也不会改变。他只会觉得,一只曾经无理取闹的杂种狗又回到他身边而已。」
「这……」
「惣一少爷很聪明,对吧?既聪明又不觉得自己有错的人,怎么可能改变?所以,我已经无法再追随他。」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嘉藤的叹息。
「我知道了……我会让君岛在十五分钟之内外出。」
嘉藤说完这句话便挂断电话。杀人的任务展开倒数计时,山田的喉咙变得干渴,但不可思议的是,他不想喝任何东西。
等君岛走出大厦就射杀他。只要瞄准他的头,应该能一枪毙命。
山田观望左右来车,横越马路后躲在自动贩卖机的阴影里。
若要瞄准头部,目标相当小。曾有人说过,近距离狙杀的成功率比较高。等枪声响起,君岛一死周围就会掀起骚动。但警察就算来得再快,也需要五分钟的时间。一般人不会去追逐手持枪械的男人,五分钟的时间足以让他搭上电车。只要一再转车,便能甩掉追缉他的人。
山田将手放在侧腹的皮带上,不停触摸着。来此之前,他已确认过好几次手枪里的子弹。
他已经做好所有的事前准备,也请嘉藤帮忙诱骗君岛出门,但是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他仍在犹豫。他不想杀人。虽然他厌恶君岛到想吐的地步,也不仅一次希望君岛去死,不过,这只是一般人偶尔会怀抱的情绪,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现在他必须面对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不杀死君岛,他就无法获得自由。
那只秃头肥猪不能自己在房间里暴毙吗?不能被其他人杀死吗?除了他之外,不管谁去杀死君岛都可以。
山田低下头,满脑子想着杀死君岛的事令他痛苦万分。他忽然想起,嘉藤在电话里曾经欲言又止,到底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出口?
这时,一道人影掠过大厦的入口,山田心中暗自希望他自行暴毙的男人悠哉地走出来。山田的心脏鼓噪得有如撞着早钟,「扑通扑通」跳动得几乎让他感到疼痛。
君岛往山田所在的自动贩卖机的反方向走去。山田和他保持约莫十公尺的距离,尾随在他身后。君岛肥满的身上穿着仿佛要强调臃肿身材般的白色羽绒外套,有如一颗肉包子。
君岛走到高架桥下,一辆电车正好驶过。这样一来枪声可以被盖过,现在或许是大好时机。但是山田的指尖在发抖,无法拔出插在侧腹的手枪。
现在明明很冷,他的额头上却浮现一层薄汗,腋下和掌心都已经湿透。山田仿佛影子一样,只是静静地尾随在君岛身后。
君岛进入大西电器行里,手里拿着USB随身碟和电池到柜台结账。君岛站着不动,背后又毫无防备,现在或许是下手的大好时机。但是店里的人太多,山田想在安静一点的地方下手,所以还是没有了断君岛的生命。
离开电器行后,君岛走向来时的道路回去,又经过那座高架桥下。这里是山田最后的机会,不趁现在下手,等君岛回到大厦,他就不可能在今天内杀死君岛。
山田瞪着那个宛如肉包的背影。君岛明知炒作股票是违法的行为还是当了操盘师,甚至利用流氓来中饱私囊,这种人根本死不足惜。
山田拔出插在侧腹的手枪,加快脚步,一口气缩短原本相距的二十公尺。
君岛走进高架桥下,对向没有人往这里走来。山田的全身仿佛都化成心脏一般剧烈鼓动着,同时伸手抓住君岛的肩膀。
君岛回过头,一脸疑惑地细眯起眼。
「你……」
山田抓住君岛的肩头,打算把他扯进路旁,但君岛肥胖的身体扭动抵抗着。山田继续粗暴地拉扯他,令他不小心绊到脚,向后摔个四脚朝天。
山田将枪口抵在一屁股跌坐在地的君岛额头上,但是他的手臂……他的指尖颤抖得无法扣下扳机。君岛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处境,宛如临死前的公鸡般发出刺耳的哀号:「噫!求、求求你,放、放过我……」
肥猪的双眼流下眼泪。
「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什么都做,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看到肥猪哭得泪湿的双眼,山田忽然丧失杀意。
「饶了我,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
君岛的表情真是惨不忍睹。山田闭上眼,扣下扳机,但只发出「喀嚓」的声响,子弹并没有射出,因为他忘记解除安全装置。
忽然响起一阵水声。山田朝声音望去,看到君岛胯下的水渍越来越大,最后在人行道上形成一片黑色的痕迹。看着尿失禁的君岛,山田不觉得他丢脸,反而对他涌起一股怜悯之情,觉得这只肥猪既悲惨又可怜。
「妈妈、妈妈,救我!」
山田解除安全装置,再次扣下扳机。钝重的枪声响彻四周,火药味宛如刚放完烟火一般弥漫开来。
「快逃!」
君岛的小便渗入柏油地面,射入其中的子弹冒起硝烟。山田对瞪大双眼、嘴唇不断颤动的肥猪低声说道。
「你快逃,不要再回去大厦,也不要去报警。不要以为牢里很安全,本桥组的人无所不在……你要拼命逃!」
山田将手枪插回侧腹后拔腿就跑,他从附近的地下铁车站搭上电车,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他的周围是穿着运动服的学生、中年上班族、把弄手机的年轻女性……看着他们,思及刚才自己所处的精神极限状态,山田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山田虚脱地蹲坐在地。他没有杀死君岛,不仅没有杀死他,甚至还放走他。他大可以不用管君岛的死活,但是他无法痛下杀手。只要他没有杀死君岛,之后君岛是死是活都不关他的事。
「请问……你没事吧?」
有人上前关心。山田知道对方是一番好意,但现在只让他觉得多管闲事。他无视对方,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侧腹的手枪忽然掉落。
山田慌乱地捡起手枪,接着抬起头,看到出声关心他的女子倒抽一口气,脸色一片惨白。他走到下一个车厢,再走去下一个车厢,然后在下一站下车,冲进停靠在对面月台的电车。
发现似乎没有人在追自己,让山田稍微安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他不知道今后该何去何从。他不仅没有杀死君岛,甚至还放走对方,之后应该会被制裁。制裁的方式不可能只要他剁一、两根手指头,大概会被杀吧。
他叫君岛快逃命,但是他自己也必须逃亡不可。为了不被杀,他必须逃亡,所以需要代步工具。他有一辆从乡下开来东京的爱车,每个月光是付停车费,却没有开过几次。
山田在大久保站下车。他在车站与公寓之间的月租停车场探看,发现有人行踪鬼祟地在他的车附近。发现对方是本桥组的人后,他步步后退,躲在民宅的围墙下。
年纪比山田还要小的组员在他的爱车四周绕一圈之后,快步离开停车场。直到看不见那名组员的背影,山田才走近自己的车。不过,他马上发现自己的车被动过手脚,车身低得不自然——对方戳破车子的轮胎,轮胎完全泄了气。
山田心里涌起惧意。组里夺走他的代步工具,亦即封住他的逃生之路。惣一一定已经知道他没有杀死君岛的事,但是距离放走君岛还不到二十分钟,惣一如何得知他放走君岛?难道是君岛被本桥组的人逮到,然后一五一十地供出是山田放过他吗?或者,惣一在某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如果连停车场都有人来动手脚,那么一定也有人埋伏在他的住处,所以山田直接回到车站、搭上电车。
山田垂着头站在车门旁。他好害怕,电车上上下下的人群中,说不定有本桥组的人。如果他被一枪毙命或许还比较好,以前曾有一名敌对组的组员被凌虐三天。那个男人手脚的指甲和牙齿全被拔光,山田也不知道男人最后的下场是什么,不过他觉得应该是死了。
山田隔着西装外套,一再抚摸插在侧腹的手枪。虽然他手中握有最强的武器,但是他其实很软弱。因为太过软弱,所以他才要逃命。
他从屁股的口袋拿出钱包,用颤抖的手计算里面的钱。钱包里只有一千八百圆。不要去大车站比较好,因为本桥组的人可能埋伏在那里。可是只凭一千八百圆这么一点钱,他能去哪里?
山田在下一站下车,转乘开往西方的电车。
◇◆◇
终点站很小,车站的建筑也很老旧。现在已经超过晚上十点,户外的冷风仿佛要刺伤脸颊般寒冷。
他身上只剩下一千三百圆,没有办法住旅馆,只能露宿野外。不过他不在乎,因为一旦在某处下榻就会留下记录。他不认为追兵会追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业界在哪里、和什么有关联,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所以现在只觉得筋疲力竭,想找个地方休息。在闹街的时候,有不少人在屋檐下、车站中或是地下道的地板上铺一层纸箱,席地而眠。可是,在这个到处都是民宅的住宅区,他连一个流浪汉也没看到。
山田想寻找公园,走着走着发现道路是下坡道。海潮的味道越来越近,不知不觉间,四周豁然开朗,他竟然走到海边。虽然知道天气很冷,他还是来到沙滩上。他将大衣的衣领立起来,寒风在他的耳畔形成小小的螺旋。
他想起好几年前的夏天,他和路彦、良太三个人一起放烟火的事,那时候真的很愉快。但现在是冬天,又只有他孤伶伶一个人。某种情绪猛然涌上心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落。但是现在不会有人问他「你怎么了」,也没有人来安慰他。
直到指尖冻得失去知觉,他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冻死,山田才离开海滩。这时他忽然想要小便,四处寻找阴暗处时,偶然来到一间门口随意停放七、八辆老旧汽车,看似汽车修理厂的建筑物附近。他在暗处小便完后打量四周,发现修车厂的后方停放数十辆破旧得让人觉得零件也没办法取下来再利用的汽车。
其中有一辆厢型车的车窗破裂,驾驶座的门也没有关上,于是山田坐上厢型车,在后座的沙发上蜷缩起身体。感觉还不错,只是寒风会从缝隙渗入,让他觉得有点冷。而且一直躺着不动,寒意会越来越强,最后山田再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