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国中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姑姑,所以姑姑可能认不出他吧?即使如此,他也不在乎。只要能从远处看姑姑一眼,他就已心满意足……山田怀抱着这种心情拐过转角,却不禁一愣——景色变得不一样。原以为自己走错路,又掉头回去确认,可是转角的便利商店的确是以前那一家。
被老旧木头栅栏围绕的平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栋白色房屋。姑姑家本来就很老旧,所以也有可能改建。山田走近白色房屋,窥探栅栏里面,见到一个年幼的孩子在庭院玩耍。那时候姑姑没有小孩,会不会是之后生的?山田看着小孩子,小孩似乎也发现山田的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山田。
这时,一名年近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走到庭院。她看到山田后皱起眉头,将小孩子抱进屋内。
山田走向正门看了门牌,发现上面写的不是姑姑的姓氏。姑姑大概已经搬家了吧?不,她一定是搬走了。
山田在门前佇立片刻,西沉后仍然炽热的阳光将他的背晒得发烫,于是他转过身,走回来时路。只是走几步路,额头上渗出的汗水便有如泪水般涔涔流下。
他回到公寓,但是良太不在家,大概是去便利商店吧?可是到了天黑,良太仍然没有回家。这么一来,他应该是去打柏青哥,结果输得很惨,因为不甘心而打到忘记时间。
他将车钥匙拿在手上,离开公寓。发动车子、关掉音响后,有如地鸣般的引擎声传透全身。
他将车子停在山腰的自动贩卖机前,传一封简讯给路彦:「现在马上过来。」然后放倒驾驶座躺平。十分钟后,耳边传来「咚咚」的声音,有人在敲车窗。他将驾驶座回复原来的位置,打开门锁。
「怎么会突然叫我出来?」
路彦穿着和白天他看见时一样的衣服。
「……没什么。」
「因为你叫我立刻出来,我才急急忙忙跑过来的。」路彦探望车内,接着问道:「良太哥没有一起来吗?」
「我又不是一年四季都跟他在一起。快上车吧。」
路彦还没有完全关好副驾驶座的车门,山田便驱车前进,来不及系好安全带的路彦被震得前后摇晃。
山田带路彦到平价餐厅,路彦说「我已经吃过晚饭」。山田对他说「无所谓,随便点一些东西吃」,最后他点了巧克力圣代之类的甜点。光是看路彦吃那么甜的东西,就让山田觉得恶心。
吃完晚饭后,他们一起去电玩中心玩了大约一个小时,又开车到处闲晃。然后,山田忽然想从高处眺望市街,便开车到可以看夜景的山丘上。那里有一座公园的视野很好,但是园内正在重新移植植物,所以禁止进入。
「妈的,搞什么鬼!」
山田踢倒告示牌,进到公园里。路彦扶好倒落在地的告示牌,紧跟在山田身后。路灯朦胧地照耀着重新移植植物的公园,这里宛如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凄凉得让人觉得可悲。即使如此,夜景还是美得动人。这是一座很美,但很小很小的市镇。
山田找一块还留有草地的地方躺下,路彦也在他身旁抱膝而坐。由于空气中湿度过高,所以太阳下山后依然让人感到闷热难耐,幸好偶有凉风吹拂。
抬头仰望,可以看到满天星斗。
「昨天的营业额太少吗?」
路彦冷不防开口询问。
「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你看起来心情很差。」
「笨蛋。」
山田低骂一声,闭上眼睛。半晌,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路彦也在他身旁躺下,抬头看着星星。他凝视路彦的侧脸,冷不防和路彦四目相接。路彦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反而目不转睛地回望。
他坐起身,从上方俯视路彦。他们互相凝视对方,而后山田覆上路彦仰躺的身体。肌肤的热度、香皂的气味……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移动,拥住那颗小小的头颅,一再地吐息。抱着路彦半晌后,路彦忍不住发牢骚:「信二哥,很热耶。」
「吵死了,闭嘴啦!」
在山田的斥责下,路彦不敢再说话。身体炙热,肢体碰触的部分渗出汗水,连趴在路彦身上的自己,吐出的气息都饱含灼人的热度。
「信二哥,你觉得很寂寞吗?」
山田不屑地说「怎么可能」。
「不然……要做吗?」
「鬼才要做!你这个色小鬼,脑袋里只有手淫这件事吗?」
山田拥着路彦,忿忿地咒骂一声「妈的」。
「为什么你身上有老二啦!」
「对、对不起。」
山田抱怨着无可奈何的事。即使如此,路彦还是道歉了。
「我、我变得像女孩子会比较好吗?」
山田试着想像变成人妖的路彦。可是不对,他不想看到那样的路彦。
「我又没有叫你变成女人。」
山田叹一口气。
「而且你是鸡鸡彦。没有老二的话,就不是鸡鸡彦了。」
「亏我还在想,最近你总算不会再那样叫我……」
路彦睹气的语调让山田忍不住大笑出声。
「而且鸡鸡彦的老二是色老二。」
「你不要太过分了!」
山田一边笑,一边抱住气得浑身紧绷的路彦,就这样佯装入睡。他觉得自己如果真的睡着,路彦也不会勉强叫醒他,反而会陪他一起待到天亮。
◇◆◇
车子奔驰在夏末的高速公路上。今天虽然是平日,但休息站的停车场里还是停满车辆。总之,休息站内车水马龙、人满为患。
良太说「肚子有点饿」,走进小卖店里,山田留在车上打电话。他本来心想,如果打不通就传简讯,没想到路彦很快接起电话。
「你现在干嘛?」
山田问道,路彦回答「打扫」。
「打扫什么啊?」
「拔宿舍四周的杂草。在第二学期开始之前,我们都会被迫打扫宿舍。」
山田望向车外,只见艳阳高挂空中。在这么热的天气里,真亏那些学生还忍受得了那种肉体劳动。
「不过,大概再三十分钟就会结束。」
虽然山田没有问,但路彦还是主动说出之后的预定。
「我现在休息站。」
「是吗?」
山田沉默半晌。
「接下来……我要去东京。茂手木组解散了,我要去东京投靠认识的人。」
电话的彼端陷入沉默。
正当山田纳闷电话的另一端怎么没有任何反应时,路彦忽然大叫:「你去了就不会再回来吗?」
「对啊。」
「你什么时候要出发?」
「你是白痴吗?我刚才不是跟你说我在休息站?我现在去东京的路上。」
「你之前都没有跟我说!」
路彦愤怒地大吼。
「所以,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你、你为什么要去东京啦!」
「这世界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组长说要解散,组织只能解散。但是,我打从骨子里就是个流氓,今后也只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路彦不发一语。
「等你来东京的时候,我再陪你玩吧。」
「你不会再回来了吗?」
几乎要出哭来的声音里饱含的孤寂,深深动摇山田的心。
「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钱,也不知道那边的帮派是怎么样的地方。」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老实说,这种情况让他坐立难安,但又无法挂掉电话。
「信二哥,你讨厌我吗?」
路彦的声音在颤抖。
「……怎么可能讨厌你。」
「可是,你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所以,我现在不是跟你说了吗?」
「我没有办法马上去东京找你啊。」
「有什么办法!我可是拼命在工作,跟只要在学校里嘻嘻哈哈过日子的你不一样!」
自己的怒吼声让山田烦躁地挂断电话。他用力握住手机半晌,忍不住重新打电话给路彦。电话接通后,路彦似乎在抽噎。他的眼前不禁浮现路彦哭得无助的表情。
「哭个屁啊,烦死了!」
山田厉声斥喝,抽噎声才止住。
「我真不懂有什么好哭的?之后还是像现在一样,传简讯联络不就好了?寒假或是连续假日,你也能来找我吧?你不是说存了很多零用钱吗?」
「我可以去找你吗?」
「我又没说你不准来,白痴!」
「那么……放假的时候,我会去找你,一定会去找你玩。」
「我要挂断了,再见。」
山田挂断电话。只是和路彦讲话,没想到竟然让他这么紧张。他紧紧握住手机,长长地叹一口气。
不一会儿良太回来了,两瓶碳酸饮料和油亮的烤鱿鱼在他手上晃呀晃的。
「你敢弄脏我的车就死定了。」
「放心啦,我有把酱汁沥干。我也有买二帮主的份哦。」
他又没有说要吃,良太还是塞一只烤鱿鱼给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咬一口。鱿鱼意外地烤得很软,很好吃。
「你不要再叫我二帮主。到那边之后,小心被人瞪。」
「放心啦,我有在注意。」
他们一边喝碳酸饮料,一边吃着烤鱿鱼。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热得炙人。
「对了,我之前一直很在意,你跟小路说过我们要去东京的事吗?因为二帮主说要自己开口,所以我才没有跟小路说。但是前天见面的时候,小路感觉上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说了,在电话里说的。」
「啊,是吗?」
山田撕咬竹签上剩下的烤鱿鱼。
「他说会来东京找我们。」
「什么?」
「他说放长假的时候,一定会来找我们玩。」
良太「哦」了一声作为回应。
「我今天本来还想去跟小路打声招呼再走,不过,又不是很久都见不到面嘛。」 山田吃完烤鱿鱼后,将竹签塞给良太,接着放下手煞车。这几天梗在心里某处的疙瘩总算烟消云散。
「不快点出发,到东京都半夜了。」
放寒假的时候,路彦会来找他,一定会来……既然如此,他对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任何眷恋。
宾馆街位于一条坡道上,「秘密花园」宾馆就在坡道的中央,它的斜对面有一条细窄的小巷弄,稍微里面一点有一台自动贩卖机。山田信二和上杉良太正蹲在贩卖机旁,手上拿着手机屏住呼吸。
山田一身牛仔裤和运动外套的装扮,良太身上则是穿着运动外套加运动裤,乍看之下会让人以为这两个流氓可能因为吸毒而变得神智不清,但其实他们的眼神清明,直直注视着「秘密花园」的入口。
今晚又有数不清的人带着欲望登上坡道,最多的是喝得醉熏熏的中年上班族,以及黏在他们身上、嘴里操着腔调诡异的日文的女人。坡道两旁醒目的招牌与灯饰不畏十一月下旬的寒意,今晚仍背负着老二与金钱的期待,闪烁着淫靡的光芒。
山田瞥一眼老旧的潜水表。
「美铃已经进去五分钟……时间差不多了吧。」
「可以闯进去了吗?」
良太迫不及待似地左右摇动肩膀。
「不,再等一下。」
这时,良太设定为静音模式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寄件者是美铃,标题写着「506OK」,没有任何内文。两人弹跳般站起来,突击宾馆入口。
一对和他们共同搭上电梯的年轻情侣不时斜眼打量他们,尤其是顶着又粗又长的厚重睫毛的女人更是对他们投以狐疑的目光。他们大概被误认为同志恋人吧?山田故意回瞪女人,只见她吓得将脸埋入男人的胸口不住发抖。
他们来到五〇六号室前。良太轻敲两下门,房门应声打开。身着白色衬衫、深蓝色裙子,头发漂亮地挽起的美铃探出头来。
「……那家伙呢?」
山田问。美铃转头瞥向身后,回答:「在洗澡。」
「干得好。」
听到山田的称赞,美铃可爱的脸蛋漾起笑容。山田和良太旁若无人地走进房里,以印花壁纸和附有顶棚的床作为舞台,确认自己的出场位置。
「这个给你。」
美铃交给山田一张名片。
「那个男人的公司是这间。」
山田将写有男人职称的名片收进运动服外套。美铃迅速躺在床上,解开头发,扯乱衣襟。男人洗澡洗很久,美铃甚至还有时间点眼药水。
色欲熏心的男人用浴巾围住下半身,兴冲冲地从淋浴间出来时,却愕然发现房间里多出两个男人,嘴里发出「唔哦」的惊呼声一边后退。不仅如此,美铃还趴伏在床上。她的头发凌乱,苦得柔肠寸断。
「你、你们是什么人!」
即使吓得不住发抖,男人还是对着两人怒吼。明明知道自己的处境,还敢对他们咆哮,可说这个男人的胆量不差。不过,仅到此为止。
良太用中文吼叫「你这个强盗」的瞬间,只见男人的脸颊抽搐。
「搞、搞什么……是、是外国人?」
良太有如机关枪似地不断用中文说「砍你」、「刺你」、「杀死你」这一类令人惶惶不安的字眼,山田则煞有其事地用日文安抚他「先别激动啦」。
「大叔,你惹上麻烦的女人了。她是这个中国人的老婆。」
山田眯起一只眼,无可奈何地耸肩。
「什么!」
男人俯视美铃,然后左右挥动双手,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我、我不知道啊!」
良太用中文大吼「我要挖掉你的眼珠」,吓得男人不住震颤。
「说一句不知道就能解决的话,这世界上就不需要警察了。」
山田扭动脖子,发出「喀吱」的声响。
「我、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我和她还没上床,还、还、还没做爱,我可以发誓!」
此时,良太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看到「那个」的瞬间,男人的脸像是被用刷毛刷上水彩一样死白。
「噫……噫……」
那是把亮晃晃的玩具刀,刺到物体时,刀刃就会缩入刀柄的部分。拿真的刀械会违反枪炮弹药刀械管制条例而被逮捕,但玩具刀就没有这个问题。反正在这种情况下,外行人根本无法分辨良太拿的是真刀或假刀。
「喂喂,不要拿这种东西出来吓唬人啊。」
山田拍拍良太的肩膀,让他把玩具刀收起来。男人的膝盖发软,跪倒在地上,浴巾掉下来, 露出难堪的性器,不过他似乎没有多余的心力将它藏好。
「救、救、救我啊!我、我、我会给你钱!」
山田双手抱胸沉吟着。
「嗯……这家伙不知道会不会因为一点小钱而善罢干休。」
男人弯着身体,跑向放在床边的公事包,从里面拿出钱包,掏出五张一万圆的纸钞,震颤地递给山田。山田毫不客气地收下,接着对良太耳语。下一秒,杀气腾腾的良太又用中文滔滔不绝地大吼,男人则用哀求的眼神望向山田。
「他、他说什么?」
「他说「我老婆只值这么点钱吗?别欺人太甚!」」
男人又从钱包掏出三张一万圆和六千圆的纸钞,山田这次也是毫不客气地收下,然后对男人扬了扬下巴说:「这里交给我来摆平,你先回去吧。」被人宣告解放,男人赶紧穿上内裤和长裤,只披上衬衫,抱着公事包飞也似地跑向门口。 「啊,对了。」
山田对男人惊如脱兔般的背影扬声说道。
「这家伙是中国的黑道,大叔,你明白中国的黑道是什么吧?他们可是比日本的流氓还要心狠手辣。一般而言,依你这种情况,就算杀死你也不奇怪、花一点小钱就能消灾,也算你好运。」
男人转过身来,目光游移不定。
「你可千万别傻得想去报警。要是这家伙一气之下杀死你全家,我可不负责。不是经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