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听到了,受罚是必然的,能过了中秋再罚已是宽容了。
出了辉晟殿,素儿将余下的事先交给了手底下的司宾,魂不守舍地往回走。上次不过顶了崇亲王几句,便是一顿脊杖。这次是当众驳斥赫亲王,得是多重的责罚啊!如果她扛不住死了,那崇亲王……她不由懊恼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领罚时没有求情是因为她顶撞的是亲王,求情势必没用,只会更让人瞧不起。
知道这日玉漓不当值,便去了她房里。玉漓做着女红抬头一看:“呀,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许是这几日太累了,无碍。今儿个陛下大概是要设家宴留各位殿下用晚膳了,还得在近前服侍着,你跟我同去吧。”
玉漓连忙应了:“自是没问题,不然姐姐告个假吧,我一个人盯着也出不了岔子。”
素儿摇头:“还是一起吧,新来的丫头做事我不放心。”
正说着,外面有宦官叩门:“席宫正,可知闵尚仪在哪?”
素儿应道:“我在,什么事?”
“德太妃宣尚仪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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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宫门,迎面碰上了已封了正三品婕妤的容琳,福身施礼道:“婕妤娘娘万安。”
容琳颌首道:“姑母刚歇下了,尚仪先去侧殿稍候吧。”
素儿“诺”了一声,心中却觉得奇怪,怎么刚宣自己来就歇下了?歇下了怎么还要她在侧殿候着?
进了侧殿,却是一怔,旋即道:“殿下万安。”
崇亲王一笑:“坐吧。”
素儿见殿内再无旁人,便过去坐了。崇亲王淡笑道:“本王早告诉过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得有数,还非要当众让赫亲王下不来台?”
素儿咬了咬唇,坚决道:“这件事,奴婢无错。就算当初殿下为了类似的事罚过奴婢,奴婢还是自认无错。奴婢虽是比不得那些贵女,却也终究还是家室清白不在罪籍,两位殿下觉得奴婢区区一宫女不值一提,若被看上纳妾该是天大的福分,可奴婢却要顾及自身清誉啊……”
崇亲王深吸了一口气:“素儿……”
“殿下当初罚了奴婢,奴婢就想说这话。后来殿下没再问此事,奴婢便也没提。今儿个奴婢直言说了,殿下若恼,大可向陛下请旨重罚,奴婢无可辩。”一字字掷地有声,端得是一副不怕死的样子。
崇亲王听得眉头紧蹙,半晌,长吁口气,道:“素儿……当初我罚你,断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想多了。只是听你说你与我在一起是毁你清誉,一时恼了……”他一笑,看向她,“不说这个了,且说说日后你怎么办?这罪名不轻。”
素儿面色一黯,垂眸道:“左不过一顿板子。”
崇亲王说:“本王寻个机会,向皇兄要了你回去吧。”
“不可!”素儿一急,“殿下,哲亲王的巫蛊案是假的,陛下亲口告诉我的。谁知下一个是不是你,我不能走。”
她没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已经变了称呼,崇亲王不禁蕴了笑意,又说:“入宫才几个月,清减了这么多,你这身子哪受得了重刑。”
“有什么受得了受不了,得有些天下不了床就是了。陛下待奴婢也还不错,不至于就此打死。”她向崇亲王一拜,“殿下不必记挂了,是奴婢自己逞口舌之快招的祸。”
踏青游·中秋
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可算是到了中秋。
这是一场规模很大的宫宴。
辉晟殿里灯火辉煌;宫嫔、亲王、大臣、外命妇齐聚;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貌美的宫娥们斟上美酒呈上佳肴,亲眷们互贺佳节,好一番盛景。
侧殿里,玉漓叮嘱一干宫人道:“舒亲王的黄金桂、蔺亲王的峨眉竹叶青、崇亲王的君山银针、午子仙毫给赫亲王、六安瓜片给禄亲王;千万别搞混了。”
素儿走过去补了一句:“上了茶马上退出来,别耽搁;别再出什么岔子。”
“诺。”
宫人们行去了正殿;玉漓长舒了口气:“可算是中秋了;过了今天便可好好歇歇。姐姐先去吃点东西吧;厨房备了不少吃的给我们。”
二人在小桌边坐了;素儿盛了碗甘蔗粟米扇贝汤缓缓喝着,暗想过了中秋自己便得领罚去,除非今晚嘉远帝心情好免了责罚。正想着,便听正殿方向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与玉漓对望一眼,两人皆放下手中的碗筷跑向了门口。一看,适才一片欢腾的正殿里眼下寂静无声。
平日同在御前侍奉的宦官江疏过来向她们一揖:“宫正、尚仪,莹鸢做事不小心,打碎了陛下给崇亲王的赏赐。”
素儿心里一紧,提步就要往殿里走,被玉漓一把拉住,急劝道:“姐姐不能去,这事跟姐姐一点关系也没有。打碎御赐之物这么大的罪名姐姐你不能扛。”
素儿心下思量一番,觉得自己好歹位居从三品,揽下罪名也许也不至于一死,可莹鸢一个正九品中使定是拖出去杖毙了事。便脱开玉漓的手,道:“你在这盯着,别让她们再犯别的错就好,这事我来处理。”
步子沉稳地进了殿,至殿中稽首一拜:“是奴婢教导无方,陛下恕罪。”
冕前的十二旒将座上帝王的神情尽数隐住,素儿心中忐忑,但事已至此毫无他法。安静了半晌,她能听到唯一声响便是侧后方莹鸢低低的啜泣。
嘉远帝的语声沉沉传来,夹杂着些许怒意:“闵尚仪,这些天你不是头一次犯下大错了。”
素儿的额头触在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是,奴婢知罪。”
“来人。”嘉远帝语气肃然,另一边却响起了另一个与之相同的声音,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皇兄,中秋乃团圆佳节,何必跟个宫女置气。”崇亲王微微而笑,“既是尚仪教导宫女无方打了赏赐,倒不如……皇兄便把尚仪赐给臣弟吧。”
殿里一阵吸冷气的声音,素儿愕然怔住。崇亲王走到她身边向嘉远帝一揖,朗朗言道:“臣弟与云清早已有情在先,如今她既在御前服侍不好,便请皇兄放她出宫随臣弟回映阳罢!”
素儿再顾不得礼数,惊诧不已地抬头看向他。他这番话,无异于是向嘉远帝挑明了她实是他送进宫的人,毫无隐瞒地承认了自己在帝王身边安插眼线之事!她全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原不过是想救莹鸢一命,居然……居然就这样将崇亲王牵了进来。
无论嘉远帝答允与否,崇亲王先前的小心谨慎皆尽白费!
她又想起哲亲王自尽的场景,浑身打颤。
又安静了许久,嘉远帝的声音才又传来,带着淡泊的笑意:“也罢,中秋佳节图个心悦……”
这听着便是要允了,挺不快的事情有次结果可说是甚好。众人皆是露了轻松之色,却忽然听得尚仪的声音坚决有力地响起:“奴婢不嫁!”
这次,轮到了崇亲王满面惊诧。
素儿并未看他,附身向嘉远帝一拜,下拜时贝齿一咬,狠下心道:“奴婢已心有所属,断不愿嫁入王府为妾。”复看向崇亲王,已是笑颜明艳,“殿下若觉得那日在德太妃殿中闲谈几句便可称为‘有情在先’,那殿下的情谊未免太不值钱了。”言外之意,崇亲王所言的“有情在先”不过是一面之缘,他们先前并不认识。
与会众人都凌乱了:这又是哪出啊!今年中秋大戏太多了啊!
众人都等着崇亲王的反应,崇亲王却是惊诧地没了反应,便见那冕前的十二旒一晃,其后传出的声音慵懒中带了点玩味:“哦?朕倒是想问问云清你心里装着什么人,连亲王也不肯嫁。”
“奴婢……奴婢……”素儿的声音一颤再颤,最终又是一拜,话语几乎是带了哭腔,“求陛下……让奴婢终生侍奉御前!”
这到底是哪出啊!传出宫外必定会被文人们拿来大作文章啊!崇亲王向御前尚仪表白遭拒已经够有卖点了,后面怎么又续出了御前尚仪向陛下表白的段子啊!
这次,连那十二旒后面的面孔也是一诧。
众人等着崇亲王的反应,崇亲王没有反应;
众人等着陛下的反应,陛下也没有反应。
良久,陛下说了一句让众人全然猜不到其中意味的:“退下吧。”
素儿再叩拜,没有回侧殿,直接躬身退出了辉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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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宫宴散后。御前尚仪闵氏被传旨召幸。
鸾沐宫长汤赐浴,明明是整个身子都浸在温暖的池水中,却被心中一股驱不散的寒意逼得浑身发抖。满心想着的都是她今晚的解释嘉远帝究竟信了多少……既会召幸,至少该是信了自己先前与崇亲王并不相识了吧?
心里被蒸汽压得喘不上气,撩起池水泼在脸上还是不能静心半分。便起身出了池子,即有宫人上前为她披了衣服。
至鸾沐宫内室更衣,宫人呈上淡蓝丝质交领襦裙,轻盈柔滑,穿在身上犹显柔美。化妆毕,素儿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说了自如鸾沐宫以来第一句话:“去换那支南红银钗来。”
因摸不准嘉远帝心思究竟如何,若真有什么掌控不了的事,也只好求嘉远帝念旧情了。
重新绾了头发,行出鸾沐宫,就见到了候在门口的玉漓。玉漓神色颇是担忧:“姐姐……”
她伸手在玉漓手上一握,宽慰一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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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顶小轿,将她送进了成舒殿。缓步而入内殿,一道道明黄纱帘在她背后依次放下,第二道纱帘外,是负责记录彤史的女官,无声地向她行了一礼。她脚步未停地继续往里走,直至第一道纱帘外停住,两旁正要将帘子放下的宦官一愣。
她附身行稽首大礼:“奴婢云清,叩见陛下。”
一只手将她扶起,熟悉的声音带着并不能代表喜悦的淡泊笑意:“免了。”
素儿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随他入内。
最后一道明黄纱帘也随之放下。
嘉远帝拉着她到榻边的案几旁坐下,相对而坐,她很是拘谨。嘉远帝倒了两杯酒,推到她面前一杯,她不动,他凝视她半晌,淡淡道:“你当初说你不愿做妾,但皇后的位子,朕给不了你。”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她一笑,持杯浅啜了一口酒,强作着镇静,语气娇柔:“奴婢不在乎份位。”
他目光一凛,话锋立转:“朕小看了崇亲王,白信任你一场。”
她一慌:“陛下……”又低低道,“陛下何出此言……”
嘉远帝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笑:“你敢说你不是崇亲王送进来的人?”
明明是已经被戳穿,她还是硬顶着说:“奴婢不是。”
嘉远帝轻哼一笑,微眯着眼看着微微颤抖的她:“当日朕在湖边对你说的话你可别说你没听懂,那天拒绝得那般干脆,后来也刻意表明过心迹,今天又忽然转了性,你以为你骗得过谁?”
她面上的血色逐渐褪去,心知再辩无用,离席一拜:“陛下……殿下他……并无反心啊!”
嘉远帝冷睇着她,一声轻笑:“眼线都安插到朕身边来了,你还敢说他没有反心?”
“殿下只是因为……知道陛下对藩王多有疑心才……”
“好了。”嘉远帝打断她的话,扶着她的肩让她直起身,右手轻勾着她的下巴,笑意温和,“过了今晚,这些事再与你无关了,你好好做朕的宫嫔,先前的事,朕既往不咎。”
她滞了良久,声音清冷地道了声“诺”:“可是……求陛下告诉奴婢……您会杀崇亲王吗?”
嘉远帝的答案如那日她问起哲亲王之事一样来得很快,却比那日更多了森意:“崇亲王,必须死。”
“陛下……”
“朕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提崇亲王,先前你是他王府的人,你自是该对他忠心。但从今晚后你是朕的人,你若非要想着他,就去给他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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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太长了。
素儿感受着耳边的哈气,神色一片死寂。他覆上来,动作很轻,就像怕伤了她一般,她始终不敢看他。在他的热情下,她身上掀起一阵阵躁热,热极了,她却无法迎合他,耳边一遍遍地都是那句“崇亲王,必须死”。
一阵剧痛之后,她终于借着痛感哭了出来,两道眼泪从她脸颊上划过,浸在床单上。但他,对此毫无察觉。
那一夜,她只觉得,他的每个动作对她来说都是一道酷刑,直折磨得她身心俱疲。只是,她受尽酷刑,却救不了任何人。作者有话要说:【↓基友茴笙的文《凰诀》,请戳图片↓】
踏青游·充媛
她是在隐约传来的打更声中醒来的;已经寅时了。睁眼;便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这个熟悉的目光让她险些脱口而出一声“殿下”。迅速回神后,生生将这个危险的称呼咽了回去,垂眸道:“陛下……”
嘉远帝半搂着她,安静一笑:“朕要去上朝了,你继续睡。”这般语气;与昨晚那个亲口告诉她崇亲王必须死的人判若两人。她一恍神间,嘉远帝已扬声叫了宫人进来。更衣盥洗;她呆滞地躺在床上看着忙碌的宫人们;实际上又什么都没看进去;直至他一身玄色朝服走近她笑着说:“朕走了。”
她下意识地要起身行礼;遂即想起自己尚未穿衣;便躺在床上颌首说了一句:“恭送陛下。”
嘉远帝走出两步,一旁的宦官向他一揖,看了素儿一眼,犹豫着问:“陛下……尚仪她……”
素儿明白,这是问留档不留。若留,便是下旨晋封;若不留,便是赐下一碗药,她日后仍是宫女。但往往侍寝而不留的宫女,过得连粗使宫人还不如。
嘉远帝便又回头看她一眼,眉眼带笑:“封充媛。”
充媛?!众人都一愣,包括她自己。
大燕朝如今的嫔妃品秩,正一品为“三夫人”,从一品为“四妃”,正从二品合称“九嫔”,又分“上三嫔”和“下六嫔”。自正三品至从五品的宫嫔皆属“二十七世妇”,正六品至正八品为“八十一御女”。再往下至从九品则属“散号”,员额不限。一般宫女侍寝后晋封,都是自从九品采女开始,偶有正九品良使,连从八品的宝林都见所未见,想直封到八十一御女更是不可能。
充媛,位列从三品,属二十七世妇。
换句话说,她现在就比德太妃的侄女、婕妤张容琳低半品。
那宦官犹豫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边听嘉远帝笑斥道:“发什么愣?从前是从三品尚仪,封得低了便是委屈了她,去传旨。”
素儿嘴角抽搐:从三品尚仪换从三品充媛,陛下您这个换算标准真是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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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日子,如常过着。
她是一个很合格的宫嫔,温婉贤淑。
她如同当年在崇亲王府时逼迫自己断了对陛下的念想一样逼自己断了对崇亲王的念想。她告诉自己,她是大燕朝嘉远帝的充媛,是天子宫嫔,崇亲王的死活是她不能也不该过问的。
乱世浮萍,只能求自保而已。
嘉远帝待她很好,可说得上是体贴。
在他下朝后或是其他闲暇时,常到她宫中,闲谈片刻或是品上一盏茶,很惬意的时光。逐渐的,她眼里的他,又变成了当年赔她风筝的那个他。
可她还是小心翼翼。
终于,他问她:“你很怕朕?”
她思虑片刻,垂首答道:“是。”
“为何?”
她直言回道:“陛下待兄弟太狠。哲亲王惨死在臣妾面前的场景,臣妾一直记得。”
嘉远帝未置评说,握了握她的手:“出去走走。”
她随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言不发。她觉得,这一生也就这样交付了吧,如今已是从三品,足够了。若运气好,还能再晋上一晋,九嫔、四妃、三夫人,直到有一天,坐上太妃的位子,然后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