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满仓道:“每日都来,已有七八日了。”
那边厢陈际北仍是悲声痛哭,直陈自己先前犯下的种种错事,当真是说唱俱佳,舌绽莲花。
岳仲满心不忍,只得避开大徒弟灼灼视线,低声道:“际北,你走罢,莫再来了。你做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事,纵使我能容你,祖师爷也不容。”
单致远眼神便更沉几分。
他那师父最是心软,被大徒弟卖过一次,如今却连斥责都说得如此温和,只怕经不住陈际北纠缠苦求。
陈际北神色悲戚,泪如雨下,跪在院门外不敢进入,连连叩头,凄楚道:“师父,弟子犯下如此大错,自知无颜面对列位祖师,也愧对师弟。弟子罪该万死,不敢求师父原谅。但弟子若不能见到师父、师弟平顺,于心难安……”
单致远见师父要张口,立时上前一步拦在他身前,冷道:“阁下已见到了,请回罢。”
陈际北一怔,这小师弟如今已改头换面,丰神内蕴,气韵清俊,有若一柄打磨锋利的刀刃般,散发出迫人光芒。
修为更是浑厚深沉,以他现今实力竟看不透了。莫非已筑基了?
陈际北心中更是愤恨,面上却仍是强笑道:“师弟……”
单致远仍是生硬回道:“我没有出卖师门的师兄。”
陈际北被噎得半个字也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方才道:“你平安无事就好,我……终究还是真仙派的弟子。”
随即便满怀期待,转头看向岳仲掌门。
被养育了二十余年的两名弟子一道凝望,逐出师门一句,这老道士却说不出口。终究长叹一声,仍是道:“回去罢。”随即转身回了房中。
晚风中,师父的身影竟是难言的萧瑟苍老。
单致远心中低叹一声,也不再同陈际北多做纠缠,便与胡满仓一道各自回房。
这厢房依山而建,虽不过是个石洞,却整理得整洁朴素,足见主人用心。
单致远见了房中熟悉摆设,只觉这些日子过得惊涛骇浪,直到此时方才觅得些许平静。
他便长舒口气,盘坐在石床上,为将来做起打算来。
刘皇必定会将徐昱之死归咎于他,凌华宫、乾坤阁,两者皆是巨头,他如今得罪不起,尚需早作打算。
师父心软,胡满仓才入门,待将陈际北逐出师门,单致远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师兄,真仙派的将来,便着落在他身上。
任重道远,前路漫漫。幸而如今,一切都在好转。
单致远正待修炼时,窗外传来一阵悠扬笛声,婉转清越,有若一行白鹤升空。不由又是眉头深锁,陈际北擅长音律,素来风雅,很得女修欢心,如今竟将这些招数用来哄师父了。
他只得离了自己厢房,去敲师父的房门。
岳仲掌门果然在房中团团踱步,烦恼不已。将单致远放进门来,又是一声长叹。
单致远只一扬手,布下禁制,便将那扰人的笛声隔绝在外。方才道:“师父,师兄……陈际北此人心思深沉、手段狠毒,我二人险些被他害死,师父切不可心软。”
岳仲不答,山羊胡如今也黯淡无光,只从一旁木柜中取出一件小童穿的旧棉袄。
那小棉袄本是艳丽红色,布料低劣,如今早已褪色,接缝处针脚整齐细密,补丁却简陋许多。
岳掌门叹道:“二十四年前,北地雪灾,灾民逾万。为师正是在雪地一具女尸怀中捡回了际北,这棉袄便套在他身上。一转眼竟二十四年了。”
单致远却是首次听师父说起陈际北身世,二十四年前他尚未出生,对这雪灾自是闻所未闻。
岳仲养育陈际北二十四年,养育单致远二十年,三人早已情同父子兄弟。陈际北这等背师之举,岳仲伤心,单致远又怎会安然无事?
正因全心信任换来背叛,才更是无法原谅。
单致远不愿同师父再深究此事,便转换了话题,自乾坤戒中取出一个储物袋,放在岳仲面前,“师父,这是徒儿在天方古墓所得,特地拿来孝敬师父。”
岳仲本就伤感,如今见小徒弟非但长得俊朗英气,更是孝心纯良,只觉这孩子无一处不好,立时又落下泪来,将那绣工精致的储物袋握在手中,哽咽道:“致远……你平安回来为师就高兴了,何必……”
单致远笑道:“师父,徒儿这次收获颇丰,日后我真仙派不必再为灵石发愁了。”
岳仲只当他夸大其词,却也不说破,神识沉入储物袋中,顿时被一阵珠光璀璨耀花识海,便惊得说不出话来。
单致远怕惊吓到师父,不过取了一万灵石、十件法宝与十瓶丹药,不料师父却仍是受惊过头,手一抖,储物袋便脱手掉下去。
单致远眼疾手快,一伸手抄住那储物袋,重新放在桌上,笑道:“师父,这是徒儿堂堂正正自古墓中所得,安心收着便是。”
岳仲却将那储物袋往单致远面前退回,正色道:“你日后修为进阶,耗费更多,自己留着。”
单致远心中温暖,又笑道:“师父放心就是。”随后又将那储物袋推回岳仲面前。
岳仲视线落在那储物袋上,突然咦了一声,将那储物袋握在手中仔细端详。那小锦囊整体褐色,绣工极为精致,正是单致远先前自三山观修士身上所得。
岳仲皱眉道:“致远,这储物袋自何处而来?”
单致远心知有异,不愿叫师父担心,便含糊道:“古墓中拾得的,却不知是何人被妖兽追杀,想必一时仓皇遗落。”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岳掌门竟未生疑,暗中长舒口气,便将那储物袋收了起来。
单致远看在眼中,不由问道:“师父,可是不妥?”
岳仲忙摇头道:“妥、妥,哪里都妥。”
掩饰之意昭然若揭,只怕连阿桃也看得出来。单致远也不戳破,只要能叫他不再想起陈际北之事即可。师父何以对三山观如此忌惮,日后慢慢调查便是。
随即又道:“师父,我们何时启程,要往何处去?教徒儿知道,也好早作准备。”
岳仲被如此问时,先前一点犹豫也尽数抛开,直起腰来,肃容道:“致远,你可愿担起振兴真仙派的重任?”
单致远亦是端坐,正色答道:“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岳仲脸色一沉,斥道:“若要你粉身碎骨才能换得一点虚名,这真仙派不要也罢。”
单致远暗中叹息,这老道士是个疼儿子的糊涂父亲,难怪将一个门派经营得落拓至此。话虽如此,被师父如此疼惜,却叫他喜悦笑开,又道:“师父放心,徒儿不过说说罢了,绝不会粉身碎骨。”
岳仲只觉他这话说得有些对祖师不恭,却也不好训斥,只得瞪了一眼,见这小徒弟依旧嬉皮笑脸,浑然不怕,只得任他去了。随即又道:“两年后,便是宗派大会。”
宗派大会三十年一度,在万渡山下举办。乃天下修真门派汇聚一堂,彼此较量的盛会。
凌华宫之所以位列一流宗派,正因每届宗派大会,皆有天才弟子崭露头角,位列前茅。这一届只怕重任便落在了刘皇身上。
岳仲见单致远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不由感叹道:“想不到我岳仲有生之年,竟能将你送去这等盛会……”
单致远笑道:“师父放心,徒儿一定为真仙派争气!”
万渡山远在南方万里之外,若是边历练边行去,两年时间并不算长。师徒既定下计划,何去何从便已尘埃落定。二人又商议一番,单致远方才告辞出来。
笛声倒是断了一阵,随即又再响起,这次却有些虚弱悲戚、后继无力之感。这陈际北只怕吃准了师父心软,将一招苦肉计用到了极致。
也难为师父这一次竟硬起心肠,坚持至今未曾允他回来。
单致远眸色微沉,轻轻将灵兽袋一拍,唤道:“阿桃,出来。”
那黑豹得了召唤,立时自袋中一跃而起,落在庭院之中,先是支起前爪趴在单致远胸前好一通撒娇,又吃了两粒灵兽丹,方才满足。
单致远轻轻揉揉那畜生耳根,柔声道:“阿桃,你闷了这许久,便四处去玩耍一番。切记不可伤人……若是耍弄,那便随意。”
黑豹得了主人命令,立时精神抖擞,便往院外跑去。
不过片刻,院门外边响起陈际北狼狈呼救的声音,却是渐渐去得远了。
单致远身后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师父紧张跑了出来,“出、出了何事?”
他便只是转身笑道:“不妨事,师父,我那宠物不会伤人。”
岳仲虽然心软,却好在分得清轻重善恶,终究还是长叹一声,转身回了厢房,闭门不出。
月色下,单致远便见到胡满仓也来了院子,犹豫问道:“致远师兄,师父可还好?”
单致远道:“师父想通了就好。将那人留在身边,委实不妥。”他如今身负至宝,更需谨慎行事,万神谱之事只有师父知晓,便是胡满仓他也不曾提及分毫。
随即又将启程前往万渡山,参与宗派大会之事同胡满仓分说清楚。
胡满仓道:“既如此,师弟自当同行。只是我资质平庸,却助不了师兄一臂之力了。”
单致远笑道:“满仓,我知道你志不在修仙,而在经商。”
胡满仓一怔,不由赧然笑起来,挠头道:“我既拜入门中,自是一心一意做真仙派弟子,前尘往事,由它去罢。”
单致远正色道:“往后我真仙派若要壮大,尚需财力支撑,满仓,你可愿担起此重责?”
胡满仓双眼一亮,忙道:“自然愿意,只是卖了巨蜘蛛丝囊换来的灵石,已用来修缮……”
胡满仓话音未落,一个储物袋便落入怀中,袋中满满全是灵石法宝,不由嘴巴大张,一时竟合不拢了。
单致远道:“这袋中有一万枚下品灵石并六件灵器。灵石充作商资,灵器你留下也好,售卖也好,随意处置便是。”
胡满仓满心激动,双眼闪亮,只顾拼命点头,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道被赶出乾坤阁后,人生无望,拜入真仙派也不过无奈之举。怎料如此峰回路转,日后前程顿时一片辉煌闪亮。
陈际北被那黑豹一通戏弄,衣衫被扯得零落成碎布,伤痕累累,狼狈逃离了降龙岭,在一片山林中跌跌撞撞。
识海深处此时便响起九方荒冥的声音来,“不过是浪子回头的戏码,居然连这点事也失败,当真废物。”
陈际北怒道:“若非单致远那小子横加干涉,岳仲老头早已被我哄骗了。”
九方荒冥冷哼一声,只道:“明日再去。”
陈际北皱眉道:“魔尊,为何你处心积虑,一定要我重返师门?”
九方荒冥道:“本座自有道理,此事若成,少不了你好处。”
陈际北又追问:“可是同我师弟一跃而筑基有关?”
九方荒冥大笑道:“聪明,聪明。你那师弟只怕得了个天大的宝贝,你若助本座取了那宝贝,定有重酬。”九方荒冥此言真真假假掺杂,倒叫陈际北信了大半,心道若是得了宝贝,谁还让给你。
二人各怀鬼胎,随意寻了个地方打坐调息。
而此时神界四御宫,勾陈殿中,勾陈眉峰深锁,看向座下。天乙星官见状,又小声重复一次:“禀大人,已寻到天帝转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_( :3」∠)_……谢谢大家捧场……
二语扔了一个地雷
岁意惜华扔了一个地雷
豬頭小隊長扔了一个地雷
有妖气扔了一个手榴弹
五行缺肉扔了一个地雷
苍苍扔了一个手榴弹
doubt扔了一个地雷
南有乔木扔了一个地雷
☆、第二十八章 真相扑朔迷离
天乙星官国字脸;相貌忠厚,不惑之年模样。正是勾陈座下最得力的左臂右膀,此时他却也摸不准这上司的心思,殿中气氛一时凝结,有若乌云沉沉压下。
又过了许久;方才听勾陈声音响起,“天帝如今何在?”
天乙星官方才长舒一口气;又道:“在青华殿中,乃紫微亲自下凡迎接而回。现下除三清四御、几位心腹外;无人知晓。”
勾陈便起身,华服锦袍窸窣有声,大步往殿外行去。
天乙便紧随其身后,将来龙去脉细细道出。
原来那天帝转世的少年今年不过十六岁;出生在凡人界长庆国一处偏僻山村当中,无父无母、无名无姓,自幼被一个老道士收养,却不料是个傻子。
故而老道士便唤他小傻,一老一少居住在破旧天帝观中。村民淳朴,不忍看那老道与少年孤苦无依,时常送些米粮救济。
不料凡间半月前,长庆国妖兽暴动,冲击了山村。天帝观残破,又远离村寨,便首当其冲受害,老道士横死,小傻重伤。
也是这小傻命不该绝,一名云游修士正好路过,赐予他疗伤灵药,就这少年救了回来。
小傻醒转之后,便仿佛开了灵智,再不复先前的痴傻懵懂,且凭空多了一分威仪庄严,自称道:“吾名,圣阳。”
天帝尊名乃三界忌讳,凡人非但不能得知,更无法念出口来。
故而这少年口中圣阳二字一出,立时惊动了统御万气的紫微大帝,法身下凡,将那少年接回了天界。
勾陈脚步不停,又一皱眉,“如此草率,可曾验过?”
天乙追得有些气喘吁吁,仍是道:“元始天尊亲自取炼星石验过,是天帝真魂无疑。”
勾陈眉头却丝毫不见和缓,迈步进入青华殿中时,殿中气氛顿时一暗、一凝,众人皆转头看来。
青华殿古朴厚重,玉砖栋梁,皆为青黛色,此时大殿主座上,正坐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
容颜秀丽,顾盼之间,威仪无双,一身华贵灿金的锦袍,黑发以玄金嵌玉冠整齐收束,一颗龙眼大的海龙珠坠在金冠上,随他行动轻轻漾出一圈圈波纹样珠光。
见勾陈进入时,便眉梢一扬,喜悦笑道:“勾陈,你终于来了。”
嗓音亦是雍容和缓,颇有点礼贤下士的倨傲。
比起那位一个不顺心,便痛下利口咬他的凡人小道士,眼前这位方才当真有几分天帝的赫赫威势。
勾陈面色冷淡如常,只立在玉座一丈外,肃声道:“十日后便行召神法事,这几日请暂居神塔内。召神之后,再请天帝真魂出塔,届时便可昭告三界,圣阳陛下思过千年,终于感召天道,得以出关。”
那少年眉头一挑,却是慵懒往椅背上一靠,单手支颐,眯眼笑道:“勾陈,你竟敢不信朕。”
勾陈道:“事关重大,再谨慎也不为过。”
召神法事专为天帝所设,概因一百零八次转世后,天帝真魂势必沉迷红尘,忘却本身,故而需以仪式斩断尘缘,回归天庭,更可复苏记忆,重做天帝。若是伪魂冒充,却会在这法事中化为飞灰。
至于为何这一位竟不用召神便忆起了前尘往事,据青华推断,只怕是被妖兽袭击,性命危急时的自保之举。
青华见二人僵持,只得咳嗽一声,上前道:“勾陈,炼星石已验过了。”
那炼星石正放在殿中的桌上,整块豹型雕刻通体雪白,有若雪塑而成,不掺半分杂色,难怪其余三御如此死心塌地,深信不疑。
此时那少年却爽朗笑开,自玉座起身,行至勾陈身侧,将他手臂挽住,仰头柔声道:“勾陈,千年前伤了你,朕内疚至今……一切依你便是。”仰望之时,眼神中尽是依恋顺从。
其余三御看在眼里,却是心中叹息。天帝几经转世,痴恋千年,竟至今不曾改变。
勾陈不动声色,抽出手后退两步,又道:“微臣即刻命人准备,告辞。”
而后重锦衫袍一转身,便径直离了青华殿。
圣阳见他离去,脸色便黯淡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