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婚姻却走向了坟墓。我现在正朝坟墓驶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个小时,我和曹英的婚姻将彻底地被埋葬。即或婚姻存续,我还是曹英的丈夫,曹英还是我的妻子,爱情死去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曹英的律师开着车,进城穿街游刃自如,想必已有不短的车龄。她的年纪也不过三十出头,就成了价值超过二十万的汽车的车主。如果这样的女车主貌美风骚,那是势在必得。可这位女子算不上美,只能说不难看而已。相貌平平的女人比比皆是,拥有香车的能有几个?而我身边的这位女人竟能出类拔萃,这是为什么?
“看来,律师真是个好职业。”我说。
“此话怎讲?”她歪了一下头说。
“因为,”我说,“多少当事人的辛酸,乃至血汗,都凝聚或寄托在你们律师身上呀!”
“这话说的,我怎么觉得特别阴毒呀?好像我们律师是资本家剥削者似的。”
“有为弱者或无助者亲自开车和竭诚帮助的资本家剥削者么?”
“没有。”
“那律师怎么会是资本家剥削者呢?”
她又歪过头来,看了看我,说:“你真应该去当律师。”
“为什么?”
“因为你会狡辩。”
“我的这一才能是我妻子教会的,她也是一名律师。”
“再过一会,她就不是你的妻子了。”
“我知道。”
我摁了摁腿上的信封,硬硬的东西还在信封里。那是我和曹英的结婚证,我花了近一个小时才在床底下的鞋盒找到它。谁把它装在了那里?什么时候?不记得了。一个没有鞋的鞋盒子,谁想结婚证会藏在其中?谁想到结婚证在结婚后还会那么重要?它有教授的职称资格证重要么?没有。结婚是为了离婚,或结婚才有离婚,结婚证是留着离婚用的,谁想到呀?
感觉她是个离婚专业户
我把结婚证从信封里拿出来,看着这个折腾我的东西,我百感交集,像失败者看见红旗一样。我多久不看这红本子了?三年?五年?我想是六年,因为我和曹英结婚已经六年了。六年前为了得到这本东西,我是费了多大劲呀!它是我俩与曹英的父母斗争的成果,因为曹英的父母反对女儿嫁给我,所以我们才要斗争。那斗争可真叫残酷,最后是曹英以与父母断绝关系为代价,才嫁给了我。这本结婚证来之不易呀!可现在我得把这本结婚证交出去,把六年前斗争取得的胜利果实拱手奉送,我于心不忍呐!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妻子已经不爱你了,不愿跟你同甘共苦了,你能强迫她回心转意么?就像牛不愿喝旧泥塘的水了,老鼠掉进米缸里了,你再把它们拉回过原来的生活,有幸福可言么?
“其实,你不必这么愁眉苦脸。”曹英的律师说,她注意到我拿着结婚证发呆。“我想,你应该是一个洒脱的人。你有那么多的学生。”
我盯着曹英的律师,因为她的话让我敏感。“听你的意思,好像我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我的意思是,”曹英的律师说,她看着前方,沉默了一会,“你应该比一般的离异者更容易……重新找到幸福。”
“因为我桃李芬芳?近水楼台先得月?”
“难道不是吗?”
“那要看我是怎样的人。”
“你是个很受学生欢迎乃至崇拜的老师。”
“想不到你的当事人也会褒扬我。”
“不,我是听东西大学的人说的。”
“东西大学?我受欢迎?被人崇拜?嗨,我连教授都评不上你听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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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妹妹在东西大学读书,我从她那知道的。”
“那你妹妹一定与众不同。”
“是,当然,”曹英的律师说,她停住车,因为前面出现了红灯,“我妹妹在东西大学谁也看不起,除了你。”
“有那么高傲的学生吗?她应该去读北大。”
“想知道她叫什么吗?”
“不想。”
“米薇。”曹英的律师说,她平静地看着我,想知道我是什么反应。
“哦,米薇呀,”我说,我强迫自己沉着、平静。
“认识吗?”
“认识。”
“熟吗?”
“熟。”
“很熟吗?”
“很熟。”
这个自称米薇的姐姐看着我,像监视学生考试的老师一样。
这时候,红灯消失绿灯亮起,我说绿灯亮了,快看。她端正了脸,踩了油门,把车开过道口。匀速地行驶后,她说:“该你问我了。”
“米薇怎么会是你的妹妹呢?你们不是一个姓,再说,你们长得也不像呀?”我说。
“我知道你会这么问我,”她说,“但我们确实是姐妹。至于我们为什么不一个姓,很简单,我们的父母离了婚,我归爸爸姓莫,她随母亲姓米。”
“还有呢?”
“还有,我们姐妹为什么长得不像是吧?”她叹了一口气,“现在也不怕跟你说。因为我母亲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想必是个帅哥,因为妹妹生下来很漂亮,而且越长越美,和我相比,简直是两个爹生的。我爸爸于是起疑,借口带妹妹去北京旅游,在北京做了亲子鉴定,证实了他的臆断。这就是我和妹妹不相像的原因,也是父母离婚的原因。”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说。我突然想起了托尔斯泰。
米薇的姐姐瞟了我一眼,我心里现在把她当作米薇的姐姐了。她仿佛也是以米薇姐姐的身份在看我,像是要从我身上找出我和她当事人离婚与她的妹妹有什么瓜葛一样。
这个社会的关系错综复杂我知道,可如此那般的千丝万缕我却没想到。人和人之间怎么都有联系呀?我和曹英离婚本来与米薇没有关系,毫不相干,可曹英请来的律师竟是米薇的姐姐!?这个城市太小了么?也不小。五百万人口的城市,竟也不能让我和妻子在离婚这件事情上变得单一一些,纯粹一些。
“你妹妹,不错,”我不得不说米薇,既然她姐姐把她扯了进来。“她的崇拜者、追求者,可要比我的多得多。”
“我们现在不谈米薇,我是你妻子曹英的离婚代理人,别忘了。”她说,米薇的姐姐变成了曹英的律师。
“好,很对,是的,”我说,“我们离婚去吧。”
我突然沉默不语,因为我的心情变得沉重了起来。我正在去离婚,就像一个死到临头的人已经在行刑的路上。我与曹英的家庭正在走向毁灭,婚姻的死亡就要成为现实。我的爱情就要被埋葬了,但掘墓人却不在场。现在和我去离婚的女人,竟不是我的妻子!?曹英你真是心狠啊,连面都不跟我见,连个电话都不打也不接,这是何苦呢?你不能亲身体验离婚过程的悲哀,不能承受离婚现场的难堪,难道我就乐于体验、甘愿承受么?
一幢青砖红瓦的小楼兀立在我们的面前。曹英的律师领我走了进去。陈旧的标语,斑驳的墙壁,木楼梯,像老电影的画面勾起我脑海里的印记。我肯定我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在二楼的楼梯,我看见一个缺陷,那是我跪倒的时候膝盖骨碰坏的——我因为太激动了、太迫切了,拉着曹英上楼。我光顾着看曹英,顾不着别的,脚一踩空,扑通跪下!我的骨头像锤子往阶级上一敲,把木边给敲出了一块。我当时并不觉得疼痛,只觉得不祥!而曹英却和我相反,我看着她因为我跪倒而心疼得流泪的样子,不祥的感觉转瞬就没有了。这么心疼我的女人上哪去找呀?这么恩爱的一对男女结婚以后怎么可能还会分手呢?结婚之前的这一跪,不说明什么,是不小心挨的。我不相信不吉利。我美好的想法散布着我的身体,像麻药一样,麻醉了我六年。
如今,六年前的那个不祥感觉或兆头又来了,它正在得到验证。我的膝盖骨突然疼痛无比,六年前的创伤过了六年才钻心刺骨,像麻醉期过了或麻药失效了一样。
我步履艰难地随曹英的律师上楼。她领着我,熟门熟路的样子让人感觉她是个离婚专业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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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就是这样。婚姻部的办事员都认得她,而且对她还十分尊重,又是请坐又是倒茶,称她莫大律师,仿佛她是能给人们带来福利的使者。是的,从当事人的角度看她是,比如曹英现在一定很感谢她,她幸福的希望就寄托在她身上。她能替人把事办成了,把彰文联的妻子变成了彰文联的前妻,那么在曹英看来,莫律师真是劳苦功高啊。
三生有幸的男人
莫律师出示曹英的委托书,让我把结婚证拿出来交给办事员。然后我得到一份表,在莫律师的指导下,把表填好了,最后莫律师和我分别在表上签名。当表交还办事员的时候,办事员已经把离婚证办好了,递给我们。那是两本蓝颜色的本子,我和莫律师各执一本。
我手持离婚证往另一只手一拍,说:“完了?”
莫律师说:“完了。”
我扭身就走,莫律师跟着出来。在楼门前,莫律师说你没事吧?我说没事。
“我送你回去吧。”
我看着莫名其妙关怀我的女人,说:“那我会哭的。”
于是她给我一张名片,还给了一段话:“律师是世界上最希望被人请的人,也是世界上最害怕被人请的人。因为,他只能站在雇请他的一方的立场上,而冒犯了另外的一方,尤其是他维护的一方占上风或胜诉的时候。”
“原来律师也有痛苦,”我说,“不仅幸福着胜方的幸福,还痛苦着败方的痛苦。律师的良心昭然若揭哪!但愿我的前妻也像你一样,她也是一名律师。”
她冷静地看了我一眼,像是不屑我的讲话。她没有回敬我的话就走了。她坐上她那部与她相貌不符却与身份相符的车子,把它开走。
莫笑苹。我看着她留给我的名片上的名字。这个女子不寻常呀,像她同母异父的妹妹米薇。她是心志不寻常,而米薇的不寻常是她魔鬼般的身体。
我突然想见米薇,特别想见她。我想告诉她我离婚了,想知道她是怎样的态度?她会不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并且给我安慰。我现在需要别人安慰,真的很需要。
我在电话亭用肩胛夹着话筒,手指拨的却是李论的号码。
5
“祝贺!衷心祝贺!”
李论念念有词,频频举杯,向我祝酒。他把我的离婚当成一件很大的喜事,眼里和嘴里尽是艳羡和嫉妒的神情与口吻,仿佛离婚是每个事业有成的男人难以实现的梦想,谁实现了谁便是三生有幸的男人。有道是:恋爱是迷误,结婚是错误,离婚是觉悟。如此说来我是个觉悟的男人。可我觉悟了什么呢?曹英和我的婚变让我得到了什么?
“首先祝贺你获得了自由,”李论说,“砸烂了婚姻的枷锁,你解放了!”
“离婚不是我提出来的,我并不想离婚。”我说。
“然后就是祝贺你将迎来人生的第二个春天,”李论不顾我的说明,“美丽的大学像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你就是花园的蜜蜂,风流在大学这个美丽的花园里!”李论篡改一首儿歌,唱道。
“我是园丁,不是蜜蜂。”
“然后嘛,就是祝贺你和我仍然能狼狈为奸,”李论还是不顾我的说明,“你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他在篡改一首诗,说道。
“你这么反动,我不会再与你为伍的,”我说,“你曾糟蹋过我的女学生,以后你别想了,没门。”
李论说:“那我们换女教师好了,呵?”
我忽然严肃起来,说:“李论,我来找你是希望你安慰我,不是来听你煽动和挑唆的。”
“好呀!”李论看着我,“我这就安慰你,”他递过一张餐纸,“你擦眼泪,可你得哭呀?你不哭,你说你心在流血,好,”他抓起酒瓶,“你把这瓶酒喝了,它能止血!”他晃动瓶子,像江湖郎中鼓捣药液一样,“喝了它,包好!”
“喝就喝!”我一把接过酒瓶,盯着里面透明的液体,猛地往我嘴里倒灌。
我像一口浅薄的井子,咕噜咕噜地吸收着水酒,没多少便冒顶了,多余的都喷了出来。
李论擦着喷溅到他身上的酒渍,冷冷地笑了笑,说:“你不就是想出国吗?现在和老婆离婚了,这国嘛也就没理由出去了,所以你愤懑、窝火,想找一个地方对一个人倾吐、发泄。但是你不痛苦,你的神情告诉我,你有的只是痛快。你像白岩松,痛并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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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怔地看着李论,他仿佛一台透视机,在冷酷地对待着我。
“你的心本来没有流血,”李论手指着我说,“但经我这么一捅,流血了。”
我再一次抓过酒瓶,把剩余的酒都喝了进去。
我居然没吐,灌进去的酒像流向了深渊。
李论点点头,又是冷冷一笑,说:“这回我相信,你是真的痛了。”
6
我拒绝李论的护送,坐出租车回了大学。我的钱包里全是美元和英镑,我掏出十英镑给了司机,被他退了回来。我说不认识这是英镑么?那我给你美元。我拿出一百美元给了司机,又被他退了。我说你连美元都不要,难道你只认识人民币么?司机说美元英镑我都认识,可惜你上车的时候,你的朋友已经给了我一百元人民币了,负责把你送到家。我说我已经到家了,我的家就在楼上。司机说我送你上楼去。我说不用,我自己能走。司机说既然这样我找你四十六元。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你不需要我按你朋友的话做,所以我只能按表收费。我说钱是我朋友给你的,你找给他吧。他说我哪儿去找你的朋友去呀?我说那好,你开着车,在校园里兜,看一看这所腐朽大学的美丽夜色,兜够一百元,行吗?他说腐朽?美丽?那我倒是要看一看。我谢了实在和好奇的司机,独自上楼。
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定在我住所门口,我以为是什么人蹲在那里。等我到了跟前,才看清那不是人,而是一大篮鲜花!谁把鲜花放在我的门口?是谁在我离婚的当天就送来了祝福和吉祥?谁把我离婚的丑闻当成了喜讯?
我试了几把钥匙,才把自己住所的门打开。我抱着花篮走了进去。
我在花篮里找到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是女性的手笔,写着:
翅膀没有在天空中留下痕迹,但我真的飞过……
这是一句泰戈尔的诗,但手写这句诗的人却肯定不是泰戈尔。泰戈尔早死了,只有他的诗活着。这句诗我在课堂上讲过,还把它写到黑板上。现在,是谁记着这句诗又把它抄送给了我?
我知道是谁。其实,从看到花篮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谁送的。她是我离婚后最想见的一个人,但是我没有见她。我最不想见的人是李论,但是我却见了李论。我真想有一个人告诉我这是何苦?为什么?也许只有泰戈尔能告诉我,这个虽死犹生的诗人,也许能做我导师。是的,他当之无愧。
这篮鲜花芬芳馥郁,她的芳香也没有痕迹。
第三章
想一想你现在的处境
黄杰林把《G省公开选拔14名副厅级领导干部公告》推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以为他给错了文件。我像廉洁的领导拒贿一样把公告退给他,又被他推了回来。我说你可能给错文件了。他说没错,我叫你来,就是让你看一看这份公告,然后报名,参加选拔。我还是不相信,说一个大学副教授要去考官,这不是驴唇不对马嘴吗?他说你是讽刺我呢还是嘲笑你自己?因为我当大学副校长的时候,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