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他平静的侧脸,黎泱的心不禁凉了。自己的离开,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吗?为什么他可以表现得那么淡漠,仿佛这
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见鬼的责任!」他愤怒地瞪着眼前人,「我不想去凤朝,一点都不想。」像从前一样攥住那青色的衣角,他露出不舍
的神色。「泱儿只想留在老师身边。」
「泱儿,你过于依赖为师了。」穆见清幽幽一叹,「你可曾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能留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
「这不可能。」他武断地否定老师不在身边的情形,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一生,老师注定要留在他身边教导他、辅佐他
,绝无可能离开。
「世事如棋,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你要离开泱儿吗?」黎泱倔强地望着他。
「是你要离开。泱儿,身为月隐传人,你必须去凤朝。」他抬头往竹林望去,道:「凤朝国都,是愫玉阁外的另一方天
地,你去了那里当有一番作为。」
「你随我一起去,好不好?」黎泱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用力按住他的手。
少年温热的手掌令穆见清一惊,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温言劝道:「你长大了,怎可再这般依赖为师?」
「我不愿你留在这里教太子读书。」他闷闷地说出心里话。
「怎么如此孩子气?」穆见清有些好笑地望着他,「你此去凤朝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凤帝执政后,你随时可请命回曜月
国。」
前任凤帝已经驾崩多年,当时太子凤逸天年幼,于是朝政大权暂时握在几个老臣手里,待到凤逸天满十八岁再还政于他
。
「那凤逸天与我同岁,要等到他年满十八,还得三年才行。」黎泱凑近他的身子,进一步提出要求,「老师,不然你和
我一同去凤朝吧,泱儿保证一定会乖乖听你的话。」
「此事莫要再提。」穆见清摇了摇头,断然拒绝,「我是不能离开愫玉阁的。」
「什么叫不能离开?分明是你不愿离开!」啪的一声,黎泱将书册用力扔在地上,恨恨地瞪着他。
穆见清伸手将书捡了起来,瞥了他一眼,「你这是迁怒。」
瞪了他良久,黎泱一拂衣袖,愤然跑了出去。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穆见清垂下眼睫。「不是我不愿随你同去,而是……」他幽然一叹,片刻之后,转身离去。
夜色深沉,风声混着簌簌的雨声,吹得竹林沙沙作响。
淅沥的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愫玉阁里一片昏暗,穆见清寝居的灯火已经熄了,门扉也早已掩起,然而门前的台阶上,黎
泱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滑落,渗入眼中,酸涩得难受,他只抬手抹了一下,依然挺直了背,站在穆见清门前。
天边划过一道亮白,紧接着就是惊雷阵阵,大雨滂沱而下,打在窗棂上劈啪作响。
这时屋子里亮起柔和的灯光,伴着隐约的叹息,房门开了。
他紧抿着唇,目光灼灼地盯着穆见清,却一句话也不说。
望着他深黝而倔强的眸子,穆见清一阵心怜,又一阵气怒,伸手便把他拉进屋里,为他擦干了头发,扔了一套干净的衣
物过去,冷冷地道:「还不快去换上。」
黎泱觑了他一眼,接过衣服,乖乖地换了。
与他生活了三年,他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老师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
「你以为你还是孩子吗?碰到不顺心的事,就用这种法子要胁人!」递了杯热茶过去,穆见清严词责备。
傍晚的时候,黎泱便站在他寝居门口,怎么劝都不肯回去,知道这孩子是为了要他同去凤朝,所以他便铁了心不去理他
。
谁知两个时辰过去,黎泱却依然站在门前,也不管外头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明明已经脸色惨白,身子忍不住在雨中轻
颤,却硬撑着不肯回房,到最后,他终于看不过去,开了门让他进来。
对于黎泱,他终究是狠不下心的。想到这里,穆见清忍不住蹙眉。
「老师,是泱儿让你为难了?」伸手抚向他的眉心,黎泱有些怯然。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国主不怕王后,就怕老师生
气不理他。
「你也知道会让我为难?」穆见清侧过头,淡淡地道。
「从前无论我要什么,老师都会答应,为什么这次不可以?」眸中掠过一丝委屈,黎泱语带埋怨。
「泱儿,你终究要长大,而我……」他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也终有离开的一天。」
「胡说,胡说,胡说!」黎泱激动的用力扯住他的袖子,「我们绝不会有分开的一天,你忘了那天你说的吗?你说就算
我什么都不剩了,依然是你的学生。」仰首瞪着他,他一字一句地道:「难道你忘了吗?还是,你已经不要我了?」
穆见清低低叹了一声,像从前那样抚上他的发,无奈的说:「泱儿,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他愤愤地指控,「三年来,我努力修习,一刻都不敢懈怠,为的就是能够变强,能够保护你不
受伤害,可现在你竟然告诉我,你终有离开的一天!」
「人有离合,月有圆缺,本就无人能够回避。」穆见清平静地说。
「不,我要你答应我,永远不会离开。」望着他的眼睛,黎泱倔强地要求。
点了点头,穆见清忽然承诺,「我答应你,这一世为你而生。」
如果这样能让泱儿安心前往凤朝,那么给他承诺又何妨,反正未来注定的结局他早已预见,既然做不到永远陪伴,便只
有为他而生,为他而亡。
得到慎重的承诺,黎泱反倒怔然。他听得出老师话里的认真,以及那难以察觉的淡淡悲哀。
这一世为你而生。
这承诺着实太重,来得却太轻易。
老师惊才绝艳,傲然于世,便是对国主也从未承诺过忠诚,这样的人,今日却认真地对他说:这一世为你而生?
听了这话,他纵是又惊又喜,却又患得患失起来,就好像一件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忽然落到自己手上后,就开始担心
哪天会不会忽然失去。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茫然的问了一句。
「我本是为你而来啊。」穆见清笑答。
「我不明白。」黎泱惶惑地望着他。
「泱儿,睡吧。」他微笑,柔和地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点了点头,黎泱带着满心的疑惑,顺从的闭目睡去。
睡梦里,周围忽而是漫天的火光,忽而是雷鸣的战鼓,忽而是悠然的山林,然而不管身在何处,总有那抹幽碧的身影伴
在身侧。
不知过了多久,梦中场景忽然变成一处绝崖,那青衣人冷冷含笑,毫不犹豫地跃下山谷……
「老师──」惊呼一声,他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睛。
「醒了?」穆见清伸手拭了拭他额头的冷汗。
觉得自己浑身发热,头重脚轻,他愣愣地问:「我……病了吗?」
睨了他一眼,穆见清没好气地回答,「淋了两个时辰的雨,你说会不会病?」
他尴尬地笑了笑,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朝外望了望。「今天本是为我摆宴饯行,前去凤朝的日子吧?」
「太医方才来过了,说小王爷忽染风寒,这几日不宜远行。」穆见清端了汤药过来,接着道:「陛下给了旨意,等你病
好了再起程前往凤朝。」
黎泱心虚地点了点头,接过汤药一口气喝干净,不敢叫苦。
在榻边坐下,握了握他垂在锦被外的手,穆见清说:「这几日不要再任性妄为了,我会在愫玉阁里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他微笑地问。
「等我回来那天,你便知道了。」黎泱神秘一笑。
揉了揉他的头发,穆见清取出一方青玉坠子,亲手将它挂在黎泱颈上。「这玉算是为师临别赠你的礼物,记得莫要取下
来。」
黎泱立刻点头。既是老师送的,他自然不会把它取下来。
低眸望去,只见那玉虽然未经雕琢,却是晶莹剔透,不见一点瑕疪。他抚着青玉,觉得那玉冰冰凉凉的,握在手里分外
舒服。
「这玉的气息和老师好像。」他忍不住道。一样庄严端正,一样青碧无瑕,一样深邃沉静。
穆见清一怔,随即笑说:「也许是跟着我的时间久了的关系。往后你便是它的主人,可别亏待了它。」
握着青玉,黎泱眼中漾起笑意,然而更多的却是离别的愁绪。
老师,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他在心中暗暗说。
曜月国都城近郊有一座小山,叫做临岩,临岩山正对城门,在山上可以清楚的看见一列整齐而肃然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
城,队伍的最前方飘着一面金色旗帜,旗上绣有一弯新月,衬着篆体的「月隐」二字,更显光彩夺目。
一炉香,一张琴,一曲清音动九霄。
临岩山上,穆见清端坐琴前,望着城外蜿蜒前行的队伍,一曲「远别离」从指尖幽幽流泄。
黎泱骑在马上,依稀听见熟悉的琴声,心头一震,拉住缰绳,蓦然抬头望去,山顶之上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人影,那人
临风而坐,墨发飞扬,远远的看不清神情,然而那满是离情别绪的琴音,却益发清晰地回荡在他耳畔。
他挺直了背,对着山顶喊道:「记得你的承诺,泱儿很快就会回来。」喊完这句,他用力扬了扬马鞭,策马朝前奔去。
这次,他没有回头。
直到再也望不见少年策马远去的背影,穆见清才扶琴而起,低低叹了口气。
「长老说,殿主该回去了。」
耳边传来温和的嗓音,穆见清抬眸望去,只见一名白衣男子当风而立,正含笑望着他。
白衣男子有着一张温雅秀致的容颜,他衣袂飘飘,腕上戴着个金色镯子,温言浅笑的时候,仿佛天地间的灵气都集中在
他一人身上。
「秋叙离。」穆见清望着他,语气平静的问:「你不留在繁云殿,来我这里做什么?」
「殿主离开繁云殿已经三年了。」
「那又如何?」
秋叙离蹙眉,苦恼地抱怨,「这三年来,我被长老逼着代替殿主入主繁云殿,已经很久没有出门玩了。」
「当年我既然将繁云殿交给了你,便不再是繁云殿的殿主。」穆见清淡淡地道。
繁云殿位于天山繁云谷中,独立于各国之外,亦不受凤朝约束。每一任殿主均擅长星相术数,出众者更有预知之能,而
穆见清正是繁云殿上一任殿主,也是预知能力最强的一个。
「你明知道我们都希望你回去。」见他似乎全无归意,秋叙离眉间笼上一层郁色。
「繁云殿并不是非我不可。」
「但是殿主不可在外久留。」秋叙离担忧地望着他,「繁云殿中人离开谷中灵气庇护,轻则能力尽失,重则危及性命,
这你不是不知道。」
「这是预知天命的代价。」穆见清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
「殿主可以不用付出这样的代价。」秋叙离皱了皱眉。
「愫玉阁是她当年用血咒结成的灵穴,我留在愫玉阁中可保灵力不失,你不必担心。」
秋叙离低眉想了想,再劝,「前日我为你卜了一卦……」
「别说。」穆见清打断他的话,「透露天命是会遭反噬的,何况卦象的结局我早在五年前就已知道。」
「就为了她,值得吗?」秋叙离不解,「她甚至全然不顾你的性命,逼你立下血誓。」
「这血誓,是她用余生的寿元换得的。」他神色黯然。
「殿主不怪她?如果是我,我会怪她的。」
「她没有错,也不曾负我。」他举目遥望城内,「只是在她心中,家国天下的分量远比我重。」
「我还是不明白。」秋叙离难以理解他的心情。
穆见清只是笑了笑,「我答应了她,自要保护泱儿无恙。」
为什么会爱上?也许只是太寂寞吧。他在繁云殿中过了十八年形同幽闭的生活,除了读书修习,便是观星列阵,预测天
命。
知天命,却无力改变,看着云云众生在尘世间辗转挣扎,却依然走向注定的结局,他逐渐变得淡漠、无情。
生活在清寂的繁云殿里,他倦看凡尘,淡心冷情,然而那白衣女子的闯入,却在他静水般的生活里掀起惊涛骇浪。
温柔如月,激烈如火,她明澈的眼眸里融合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性子,从此他的眼中有了欢喜,有了忧愁。
他与她赏竹听风,为她抚琴而歌,尝她亲手做的桂花糕,原本以为日子会如闲云野鹤般度过,无奈终究抵不过一句家国
天下。
身为从前的繁云殿长使,如今的代殿主,秋叙离自然清楚这些,却仍是不愿坐视他飞蛾扑火般的执着,再度劝道:「黎
泱既然已经前往凤朝,殿主何必再留在曜月国?」
「这三年中,有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