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他轻声自语,眼前仿佛看到那素衣男子拿著个大纸鸢,正含笑向他走来。“连冀,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山庄打猎麽?”
连冀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牵云锦书的手,却摸了个空,这才自幻觉中回过神来,突然目光一滞──
小湖对岸,清冷月光下,一人拎著水囊,半弯下腰,正从湖里汲水。
“云锦书!”他不假思索地大喊出声。
那人似乎被他的大吼吓到,打了个抖,疾退两步,刚打的水也洒了一地。
原来是那个既脏且丑的驼子!看清那人面目後,连冀苦笑,他实是想云锦书想昏了头,居然将个驼子错认成锦书。
那驼子听到他笑声,抓了水囊拔腿狂奔,似是因为惊慌过头,被脚下石头绊了一跤,他急忙爬起,踉跄著继续跑,一路都不敢回头。
望著那驼子没命地奔逃,连冀也有点吃惊,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的表情,真有楚梦深说得那麽可怕吓人麽?
云锦书奔回火堆旁,确定连冀并未尾随跟来,他一颗狂蹦乱跳的心终於落回胸腔。
他只是想去湖边取些水擦身,奈何今日见了封君平、连冀等人後,始终心神不定,走路也在想心事,竟没发觉连冀就站在小湖另一边。
听到男人那声大喊时,他的呼吸都几乎停顿了。所幸记起自己易了容,才没露出马脚。
差点,就被识破了!他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方稍稍恢复镇静,轻手轻脚走到祖鼎天旁边入睡。
(0。46鲜币)咒欲 第二部 26
随著那大片废墟被彻底清开,农户兴高采烈,操起锄头铁锹开始翻挖土地。祖鼎天目光却变得更冷。已经翻到最底下,别说手帕,连块抹布也没找到。
云锦书跟在他身後,也嗅到了祖鼎天的不悦,小声嗫嚅道:“我看多半已经被烧掉了,算了吧……”
祖鼎天回头,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云锦书,男人绝不会轻易罢手。他无计可施,只能看著祖鼎天转向另外的废墟堆,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也跟了过去。
“这些人,挖得真起劲啊!”远远一株大树浓荫下,楚梦深一边猛摇折扇,一边向旁边的连冀大发感慨:“就为了挖几块铜铁,变卖几个铜板,也不怕被这毒辣日头烤成人干。”
封君平正在附近的小帐篷前洗刷自己爱马,听楚梦深说得轻飘,不由鄙夷嗤笑:“乡野百姓,只要能活命,三伏严寒,都得劳作服役。几个铜板,就能让全家吃上数顿饱饭,当然要挖,哪里比得上你楚郡王矜贵,不食人间烟火,视钱财如粪土。”
楚梦深被他一顿挖苦,非但不生气,反而心花怒放,也不管封君平满脸的厌恶,厚著脸皮跑过去,便往他身边凑。“封大寨主,你终於肯先跟我说话了,哈哈。来,来,继续说,本王也正想了解下民间疾苦,今後好体恤民情。”
“走开,别挡著我洗马!”
“你洗你的,我听我的,不碍事嘛!”
“……滚!”
类似的戏码已经连续上演好几天,连冀不屑一顾,注意力反落在那个驼子的身影上。说也奇怪,他每次看到此人,总有些怪异焦虑的感觉泛上心间,却又道不清楚是什麽。
一阵急促马蹄声突如其来,直闯山坳。众人不禁都停下了手头活计。
一名劲装男子策马径自冲到树下,才利索地翻身下马,跪地道:“属下见过庄主。”
这人是连冀山庄旧属之一,与贺昌一并留在京中当差。此刻满头大汗,坐骑也跑得疲态尽显,鼻孔里扑哧扑哧直喷气。连冀黑眸不由得眯了起来,道:“可是宫中出了大事?”
“庄主,皇上数日前突然下旨,说庄主勾结匪类,犯上作乱陷害忠良,抄查了庄主的冀王府,还下令缉拿庄主。属下逃得快才得以脱身。”
连冀大吃一惊,就算听到赫连贤宗重新上朝,也没这消息令他更匪夷所思。
那赫连长佑被他推上皇帝宝座後,在他面前畏缩如鼠,大气都不敢出,什麽时候变得如此有胆略?莫非背後另有人撑腰?还是说,他和所有人一样,都对那看似孱弱胆怯的长佑看走了眼?
“岂有此理!”楚梦深也愕然,嚷道:“这究竟是谁在假传圣旨?陷害忠良倒也罢了,说到勾结匪类,该是本王我才对。”
封君平本在幸灾乐祸,闻言狠瞪他一眼。“谁跟你勾结了?”
“这个……”那男子艰难地忍住面部抽搐,对楚梦深道:“小人也正想禀告楚郡王,传旨那人说了,庄主和楚郡王是一家人,皇上另一道圣旨就是派人去琅环封邑捉拿郡王。”
封君平大笑。楚梦深终是敛了嬉笑,一敲折扇,正色道:“连冀,我看其中必有蹊跷。我得回京走上一趟,看看长佑那小子到底在耍什麽把戏,竟敢对我下手!”
连冀比他更急於回京查明真相,两人当下收拾起行囊。
祖鼎天与云锦书均在边上低头忙碌,听到这变故,两人不禁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对方目露诧异。
圣旨若真是出自新皇帝之意,那赫连长佑其人可和他打听来的消息大有出入……祖鼎天目光转动,露出几分喜色。赫连氏同室操戈,对他的复国大计可大有好处。
烽烟乱世,才能逐鹿中原,再度问鼎天下。
那边厢连冀已上了马,楚梦深却硬把封君平拖到一边,不知道在他耳边嘀咕些什麽,封君平起初还横眉竖目的,最後一下子没了火气,连小帐篷也丢在一边,上马跟随连冀三人一同上路。
四骑马蹄翻飞,片刻便走得无影无踪,徒留一蓬黄尘。
终於走了个干净,他总算可以放开手脚办事了。祖鼎天直起腰,对那些还在原先废墟地上使劲挖掘的庄稼汉子道:“你们乱挖什麽?过来这里帮忙!”
“你不是说宝贝在地下埋著吗?”众人心急挖宝,都不肯过去。
祖鼎天眼底杀机骤起,多日翻寻无果,他不免心浮气躁,又担心会再有闲人来碍事,不想再拖延,指著刚才顶嘴的那个汉子。“你过来。”
云锦书听他一改急躁,话音变得轻柔起来,知他起了杀意,一惊,正要为那人求情,那汉子却不知大祸即将临头,把锄头一扔,骂骂咧咧地道:“老子又不是你龟儿雇来的,你还管起老子来了!”
他骂得正欢,空中寒光倏闪,他声音遽然中断,捏著喉咙咯咯作响,在众人惊呼声中仰天摔倒。
一柄小刀正中他咽喉,只余个刀柄在外。
祖鼎天挥袖,甩出条淡银丝线,在烈日下几乎看不见痕迹,卷上刀柄将小刀收了回来。大股鲜血也随著一拔之势狂喷而出,溅得边上诸人头脸衣服上全是血迹。
余人如见鬼魅,惊叫著四散逃开,却被祖鼎天的冰冷呵斥唬得不敢稍动。“谁再走一步,就跟他一起去见阎王。”
现在,没一个人敢怀疑他的话,众人面如土色,双腿抖个不停,在祖鼎天指挥下走到另一堆废墟瓦砾旁开始干活。
云锦书愣在那里,半晌都没找回魂。他只是慢了一拍出言阻止,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便在他眼前被扼杀。从前跟随封君平等人剪径时,也不是没见过血淋淋的打杀场面,可毕竟弟兄们杀的,都是身怀武功的镖师打手之流,从不伤平民百姓。
他早已明白祖鼎天手腕厉害,绝非良善之辈,但亲眼见到祖鼎天出手如此狠辣,心寒之余还是止不住难过,艰涩地道:“鼎天,这人只不过说话粗了些,罪不至死。”
“我就知道你心肠软,见不得这些。”祖鼎天慢条斯理地抹干净刀上血迹,悠悠道:“若不杀他立威,其余那几个,怎麽肯乖乖听话?要成大事,就不能拘泥小节,更存不得妇人之仁。锦书你也是饱读史书的,难道还不懂这道理麽?”
什麽仁义道德,到了权势利欲面前,全是狗屁,弱肉强食,才是千古不变的至理。云锦书苦笑,无言反驳祖鼎天,默然垂眼,头顶却被祖鼎天轻轻抚摸了一下。
他惊诧地抬头,祖鼎天微笑道:“锦书,你是不是觉得大哥我心狠手辣,将来坐上龙椅後,不是黎民之福?呵呵,你要是不放心,就做我的辅佐,帮我当个仁厚之君如何?”
男子眉宇间豪情飞扬,尽是剑试天下的势在必得。云锦书勉强笑了笑,心底益加地烦乱。
(0。66鲜币)咒欲 第二部 27
炙热的阳光随日影西斜逐渐转弱,照著还在废墟上移动的众人,拖出长长影子。
等这片废墟也被清空,就轮到他卧房所在的那块地方了……云锦书一边搬著碎石乱瓦,一边绞尽脑汁想对策。
有这麽多双眼睛看著,他根本不可能独自过去找地图。再放上一把火,将残渣烧个干净,似乎也行不通。如今,唯有暗中祈祷手帕已被焚毁。可万一希望落空……
手指突然碰到样东西,云锦书才停止胡思乱想。一看,是半截细小竹管。
那不是寨子里弟兄们打家劫舍时用来施放迷烟的麽?他心念电转间,大喜过望,瞥见周围无人留意,飞快将竹管内包著迷魂药粉的那个小纸包倒入掌心。竹管被石块压断,已无法再用,那药粉的药性应当仍在,能派上用场。
在不远处翻寻的祖鼎天已注意到他停了下来,走来询问道:“锦书,可是找到什麽了?”
“都是没用的杂物。”云锦书摇头,紧捏著迷药的拳头藏在袖中,微微冒汗。
祖鼎天看了看,见无异状,也就走了。
云锦书暗中松口气,收好迷药,仍继续与众人忙碌。
日头完全沈入山後,四下顿时黑沈沈的笼罩在一片晦暗中,天边还堆起了大簇厚重乌云,隐约有闷雷滚动。
“今夜怕是要下雨了。”祖鼎天眉头微皱,叫那几个农户停下活,去把封君平留下的小帐篷移到树下。他自己不惧风雨,却不想云锦书夜晚睡觉受淋雨之苦。
猎户也算机灵,不等祖鼎天吩咐,就去打好了野味。平常都是烤熟了众人一起享用,今晚众人哪敢造次,将野味身上肉最多的大腿留给祖云两人,拿了残余部分躲得远远的。
云锦书只吃了几口,提起水囊想要喝水,已空空如也,便道:“我去打些水来,顺便喂马。”
他牵了两匹骏马,起身朝小湖走去。趁著马匹啃草之际,灌了大半袋水,将那包迷药悉数倒进水囊中。
水囊是他事先偷偷倒空的,只为借打水之机避开众人下药。
这迷药,应该能让祖鼎天睡到大天亮了。他轻摇著水囊,暗忖。
“鼎天,我已经在湖边喝过了。这给你的。”他回到火堆旁,把水囊递给祖鼎天。
这些天都是云锦书负责汲水,祖鼎天丝毫没生疑,也正吃得口干,举起水囊一口气便喝了半袋,忽然停下手,似笑非笑望著云锦书:“今天这湖水可比之前甜,锦书,你不会偷偷放了糖罢?”
云锦书心里一咯!,但见祖鼎天又喝了几口,不由释然,笑道:“是你渴了吧,才觉得这水甜。”
祖鼎天一笑,没再说什麽,待吃完野味後,他连打几个呵欠,倦态毕露。
这迷药,果然有用。云锦书暗喜,扶起祖鼎天。“鼎天,你累了就早点睡。我扶你到帐篷里去。”
“唔……”祖鼎天眼皮似乎也快睁不开了,被云锦书半拖半抱送进小帐篷里,倒头就睡,片刻便传来轻微鼾声。
云锦书试著推他两下,又连叫他几声,祖鼎天都没反应,显然已昏睡过去。云锦书终是定下心,钻出了帐篷,走向蜷缩在黑暗中的那几个农户。“他睡著了,你们快逃吧!”
那几人愣愣看著他,只当他在说反话。
“还不快走!”云锦书不禁急了,猛地一掌,凌空拍向身边地面──“!”一声闷响,地面灰尘散去,已凹进个土坑。
云锦书只想吓他们一吓,没想到竟有这等掌力,他自己都唬了一跳。那几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不待云锦书再出声,撒腿狂奔。
化蝶神功,果然神奇……云锦书有些著迷地盯著自己的手掌出神。从天下盟出发迄今,他一直无暇继续练功,可刚才一运掌,他就发现内力又深厚了不少,似乎不用他刻意修炼,体内的真气便会自行运转充盈。
说来,这也是拜祖鼎天所赐。若非当他至亲之人,焉肯将如此精妙的武功传授给他?他心底一时对祖鼎天闪过丝愧疚,但也只是转瞬即逝。
时间紧迫,找东西要紧。
今夜云层奇厚,不见月色,风携著远处雷声越来越急,将火把吹得明明灭灭。云锦书跃至他昔日卧房位置,仔细翻寻起来。
记得那块手帕是藏在一方木盒里,压在自己书箱的最下边。如果他的卧房没被官兵掳掠过,书箱就该在这范围内……
云锦书将火把往碎石里一插,不停手地翻挖下去,等移开一大段烧焦的梁木,露出下面被碎瓦片覆盖的一角破烂书箱,云锦书慢慢吐出口长气。
手帕还在。
他从已被压烂的木盒里取出手帕。适时天空一道闪电哗啦啦划过,如狂舞的白色巨蟒撕开漆黑夜空,也照亮了手帕上的血字与花纹。
他的名字,无疑出自父亲之手。而地图,却是娘亲亲手拓画的,这大概也是那没有任何印象的娘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了。
云锦书凄然笑了笑,小心地折好手帕,放入怀中。他很清楚最稳妥的办法便是立刻毁了手帕,可如何舍得将娘亲这仅有的遗物毁掉?纵使她是连父亲也痛恨唾弃的妖女,始终是他云锦书的生母。
这手帕,就等他到了京城与父亲会合後,交由父亲处置罢。
几个惊雷滚过头顶,不多时,酝酿已久的雨点终於落下,由小到大,随著电闪雷鸣,雨势也越发密集,浇灭了火把。
云锦书抹去满脸雨水,转身想去牵马。一道极近电光恰在此时闪起,照得四周猛然一亮。
本应在帐篷内酣睡的祖鼎天竟无声无息站立在马匹边,他脸上淋了雨,那些易容药物都开始溶化,各种颜色混杂著,显得十分诡异。一双眼睛正冷冷盯视云锦书。
“锦书,你可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男人的讥笑,夹在夜空打下的巨雷之中,震得云锦书全身僵硬。
“我一直没揭穿你,就是想看看你究竟会怎麽做,没想到你最後还是选择背叛我。锦书,你太让我失望了。”
祖鼎天一步步缓慢迈向云锦书,雨如瓢泼也扑不灭他心头怒火,所以他脸上的笑容,更为温柔,瞧在云锦书眼里,却比空中扭曲凄厉的闪电更令人惊心动魄。
“你把宝剑‘忘’在了天下盟,你我一离开,云清寒也跟著逃脱,两件事未免太巧合,那时我就对你起疑了。等到连冀那畜生出现後,我就知道锦书你根本不曾放下他。呵呵,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让我找到地图。可惜,你不该用迷药来对付我。”
祖鼎天轻笑:“我祖氏子弟,自幼便服用各种草药锤炼体质,这种普通迷药,对我根本没用。”
他在离云锦书丈余之遥处停下了脚步,伸出手,淡淡命令道:“把地图交给我。过去的事,我可以一笔勾销,装作从没发生过,我仍当你是我的好兄弟。”
云锦书已被这意外捣乱了理智,只怪自己到底没有真正的江湖阅历,一言一行,自以为谨慎,却早已在祖鼎天预料之内。看著祖鼎天朝他伸出的手掌,他还是摇了下头。“不……”
足尖轻点,用尽全力往後飞掠。明知自己绝非祖鼎天的对手,可说什麽也不能让地图落到祖鼎天手中。
他咬了咬牙,在疾行中掏出了手帕。事到临头,再有万般不舍,也只有将手帕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