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送饭,祖鼎天怕云清寒会突然失控伤到云锦书,都执意要与云锦书同去。云锦书推辞过几次,拗不过他,只能作罢。
两人快到石厅时,後面脚步声急响,一人追将上来。“盟主,属下有要事禀告。”
祖鼎天回过头,皱起了眉头。这夏侯枯木身为总堂直隶的枯木堂堂主,向来办事稳重,此刻却急匆匆地一反常态。“夏侯,什麽事让你这麽沈不住气?”
夏侯枯木即刻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立定身形,拱手唤了声盟主便闭上嘴。
云锦书知道该是自己回避的时候,内心深处,他也并不想介入天下盟的教务,朝祖鼎天笑了笑:“我送饭去,先失陪了。”
祖鼎天要的,是改天换日。可他学武,只想摆脱受人欺凌的处境,并无意卷进祖鼎天和赫连氏的宿怨之中,更不愿再去面对赫连贤宗父子。尽管云锦书自己比谁都清楚,他踏进天下盟的那刻起,早已身不由已。
见云锦书一人前来,祖鼎天并未跟来,贝老爷子面露惊奇。
“盟主他有些事耽搁,我先来送饭。”云锦书客气地解释道。他自从得知这老人为救云清寒而成了哑巴,每次来石室,都对老人十分尊重。
贝老爷子点点头,为云锦书打开了暗门。
云清寒和往常一样,坐在那张低矮的书案边,埋首在纸上书写著。听到脚步声入内,他回头,见是这些天来餐餐为他送饭的云锦书,他已习惯了这个“儿子”的存在,微笑道:“你来了。”起身走到一边的饭桌旁入了座,等云锦书摆好饭菜,他便慢慢地吃起来。
云锦书目光在暗室内逡巡著,最终落到书案上──他早就想知道云清寒整天在纸上写些什麽,只是之前都有祖鼎天在旁,不让他靠近书案。这次再也压制不住好奇心,向书案走去。
纸上空无一字,只有极简单的寥寥数笔,勾画出一人的侧影,黑发束髻,五官尚未描绘,但从服饰来看,应当是个男子无疑。
云锦书怔了怔,顺手翻起书案上另外厚厚的一叠纸张,惊诧地发现都是画著人像。或立、或坐、或卧……姿态各异,衣裳发式均相同,脸部也都一片空白。
他起初还以为父亲画的,是什麽武功招数,仔细看过,便知不是,心底疑云顿生──父亲终日都在画这个人,必定与此人有极深渊源。这没有五官的男子,究竟是谁?
或许只需揭开这谜底,就能令父亲回忆起往事……
“别动他!”耳边突然响起声低斥,云锦书一震回过神,抬头便见云清寒已站在他面前,脸色不善。
男人一下推开他,以身挡在书案前,似乎怕云锦书会抢走那些图纸。平素柔和的目光也变得凶狠起来,低吼道:“出去!”
“爹?──”云锦书手足无措,刚踏上半步想安抚云清寒,眼前白光倏忽划过,好在他习武後反应敏捷,本能地一侧首及时避过,眼角余光扫到那竟是云清寒束发的一支银簪,不由得背脊发凉,惊出身冷汗。
他刚才躲闪时,若不慎慢上半拍,眼睛恐怕就会被刺瞎了……
贝老爷子一直在外面留神倾听,发觉不对劲,走进暗室一看,老脸立时板起,将云锦书推搡出暗室,嘴里还呵呵作声。
云锦书知道贝老爷子定是在责怪他刺激到了云清寒,他也怕自己再待下去,引得父亲发狂,只得黯然离开了石室。
(0。5鲜币)咒欲 第二部 18
他回房後没多久,便有弟子来请:“云公子,盟主请您过去一同用饭。”
云锦书微觉诧异,往常都是在各自居处用餐,今晚叫他过去,泰半是有要事和他商量吧。他随那弟子到得祖鼎天的石室,尚未进门,就看见祖鼎天神情凝重。
“鼎天,你有心事?”他在饭桌旁入座後,试探著问。
“先吃饭再说。”
两人吃到七八分饱时,祖鼎天放下碗筷,清咳一声,慢慢地道:“锦书,之前夏侯找我,就因京城那边有了大变故。赫连老贼已经驾崩,遗诏指定由太子长佑继位,冀王辅佐摄政。”
“赫连贤宗死了?”云锦书也不知心底究竟是何滋味,按说听到那个曾囚禁凌辱过他的疯狂男人去世的消息,他该幸灾乐祸才对,可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赫连贤宗落到这等结局,堪称凄惨。
那个男人,贵为天子,拥有世间人豔羡的一切,却惟独求不到心中所爱……
他恍惚出神之际,只听祖鼎天不以为然地道:“未必。我当日那一刀,扎破了他护体神功的罩门,令他武功尽废,却不至於丧命。赫连氏罪孽深重,我才不让赫连贤宗死得那麽容易。依我看,他十有八九是被软禁起来了。那道遗诏,也绝不可能是出自赫连老贼的授意。”
“那就是太子了。”弑父篡位,在帝王家也实在算不上什麽新鲜事。
祖鼎天摇头:“锦书你这可猜错了。太子长佑体质虚弱,生性怯懦,借他个胆子也不敢犯上,赫连老贼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原太子围猎时堕马摔成了残废,後来立的那个又溺水身亡,他迫不得已,才改立自己一直看不入眼的长佑为太子,要他立即娶妃,为赫连家留後,可怜老天也不帮他,太子长佑几年都没生育一男半女,呵呵……”
他笑容里带上说不出的轻蔑。“长佑该庆幸自己无所出,否则他也活不到今天,不过如今他既然被人推上了皇帝宝座,迟早不得善终。”
云锦书心头大震,蓦然醒悟。“原来那两个太子一死一伤,都是你做的手脚罢?”
“哈哈哈,锦书,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祖鼎天赞许地拍了拍云锦书的肩膀。“我和樊总管入宫卧底,做的事情,可多著呢。”他笑了一阵,表情终归严肃:“这道遗诏,必定是连冀所为。他一向痛恨赫连贤宗,为了求赫连老贼下旨全国找寻你,才被迫认祖归宗,即便满朝文武均拥他即位,他也不会答应,所以才让太子长佑当皇帝。”
“那他为什麽还要当摄政王?”听说连冀仍在找寻他,云锦书心已乱。胸口那道早已痊愈的剑伤又开始莫名地刺痛起来。
祖鼎天紧盯著云锦书满脸不自知的凄楚神色,最终笑了笑,缓缓道:“锦书你何必明知故问?连冀这麽做,当然是想借举国之力,把你揪出来。”
云锦书咬紧了嘴唇,千辛万苦才逃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蛮荒之地,学会了武功,慢慢地找回了曾经失去的尊严,一点点地强迫自己淡忘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而连冀,为何还要继续错下去?究竟要到什麽时候,连冀才肯放过他和自己?
他和父亲,前世到底欠了赫连贤宗父子多少债,要在这世受没有休止的折磨?
“锦书,别咬了!”看到云锦书将下唇都咬出了血丝,祖鼎天皱紧眉头,旋即舒展开,正色道:“有我在,绝不会让连冀如愿以偿。锦书,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永远摆脱连冀?”
“……”云锦书重重点了点头。
祖鼎天完全看得出云锦书心中的挣扎,见他颔首,终於面露笑容:“这才是我祖鼎天的好弟弟。”
他起身,走过去关紧石室门户,猛地腾身跃起,一手抓住了石室顶部悬吊的油灯链子。云锦书正在奇怪,祖鼎天另一只手在石室顶上推了下,一小块石头顿时移开,露出个暗格。
从中掏出个铁制的小盒子後,祖鼎天将石块复位,这才跃落,迎著云锦书疑惑的目光,打开了盒子。
盒内只有两片陈旧的羊皮,上面画著山丘河流。
“这是?……”云锦书仔细端详这两张羊皮地图上的图形,用笔似乎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祖鼎天沈声道:“锦书,你我是亲兄弟,我也不再瞒你。这地图,是我祖氏先人的遗物。我先祖打江山之时便已未雨绸缪,亲自督令亲兵将历年搜集来的无数财物封存在一处极隐秘的地方,连两个义弟也不知道。攻入皇宫後,先祖为表与两个义弟世代共富贵的诚意,就把藏宝地图一分为三,每人各执一份。他却没想到,赫连氏那时已经对他起了杀机。”
云锦书听祖鼎天将这大秘密也吐露给他知晓,对他毫不避忌,心中极是感动,垂眸看著那两张地图,一份,自然是祖氏先人自己所收藏的,那另外一份──
“鼎天,你进宫,是为了盗取赫连氏手头那份地图?”
“没错。有了这富可敌国的财富,我就可以招兵买马,真正和赫连氏的大军相抗衡。我进宫後,就逐步接近赫连老贼,成为他的心腹,偷到藏宝图之後,我又画了份假地图放回原处,赫连老贼只怕还没发现,地图已经被我掉了包。”
祖鼎天双眉飞扬,踌躇满志。“如今,就只差云氏所收藏的那份地图了。”
想起云清寒,云锦书情不自禁苦笑:“你也看到了,我父亲他什麽都忘记了,哪里还会记得这藏宝图。”心里积压已久的疑团却也解开──天下盟多年来肯善待云清寒,真正的原因恐怕就是为了等云清寒恢复记忆,好追问地图的下落。只不过这一层厉害若是向祖鼎天挑明了,於云清寒并无益处,徒令三人尴尬而已。
祖鼎天察言观色,笑著一点头:“锦书,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只不过你父亲的那份藏宝图,早在他结识你我娘亲後,便给了她。”
“那为什麽你只有两张地图?”云锦书愕然。
“这就是最让我头痛的。”祖鼎天长叹:“娘亲传回的信函上,确实说她已经拿到了你父亲的地图,可惜我天下盟的人没来得及赶到,娘亲已被赫连老贼的手下所杀,尸骨无存。长老们猜想地图或许还在你父亲手中,可我天下盟在黄沙下游救起他时,他身上除了衣物,没有任何东西。樊长老一直认为黄河水流湍急,地图若被冲走也有可能。不过麽,我却不这麽想。如此重要的东西,你父亲怎麽可能让它随自己陪葬。如果他手中真的有地图,那一定是被藏到了别处……”
他望向云锦书,微微一笑,竟令云锦书莫名心悸:“锦书,你好好想想看,你被封家捡到的时候,可有什麽特别的随身之物?”
“我?”云锦书涩然笑,幼时听养父母说,自己被丢弃时,身上只裹了条又脏又破的薄毯,跟同样脏破的肚兜一起,早就被为他洗澡的奶娘丢掉了,只除了一块手帕,因为上面用鲜血写著云锦书三字,义父便命奶娘留了下来,以备云锦书日後寻亲所用。
等等!那块手帕!云锦书蓦然忆起,帕子写著血字的地方,隐约显露出一些奇怪花纹。他以前并没留意,此刻回想起来,似乎是地形之类的图案。难道那块手帕,就是最後一份藏宝图?!
(0。7鲜币)咒欲 第二部 19
“你想到什麽了?”祖鼎天立即觉察到云锦书的异样,眉眼间掠过丝喜色。
云锦书回过神来;将手帕之事告知祖鼎天。
没等他说完,祖鼎天已激动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云锦书双肩,兴奋地道:“错不了,这手帕应该便是云氏收藏的那份地图。娘亲说过,她拿到羊皮地图後另拓了一份,把原先那张羊皮地图给毁了,免得落到赫连贤宗手里。锦书,手帕呢?是不是还在封家?”
见了祖鼎天欣喜若狂的表情,云锦书暗忖这财富权势著实害人不浅,有心想劝几句,也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让祖鼎天打消多年来的执念,他只得尽量放缓语调,柔声道:“鼎天,你先别冲动,听我说。我和大哥离开封家时,带著那块手帕,一直到莲花坞安顿下来。只是……连冀後来派兵围剿莲花坞,山寨被毁,手帕在我房内,只怕也──”
他没再往下说,祖鼎天已然明了,脸上喜色褪去,放开了云锦书的肩膀,在石室内慢慢踱了个圈,倏忽立定,毅然道:“既然如此,你我就去莲花坞看个究竟,天若佑我,说不定还能保那块手帕完整无缺。锦书,你回房收拾一下,後天我们就起程。”
云锦书就知道祖鼎天若不去莲花坞找上一番,肯定不会甘心,但听後天就要走,他迟疑地道:“我的化蝶神功才刚练到第四层……”
“就算第四层,你现在也已经能跻身高手之列,哪怕遇到连冀,他也不见得能奈何得了你。”祖鼎天好笑地瞅著他:“再说,有我保护你,你还怕什麽?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云锦书微窘,点头,辞别祖鼎天,往自己居室走去。
洞穴中,不时有水珠从顶上的锺乳石尖滴落,砸在地上,发出微小而幽远的声响。
云锦书慢慢走著,胸口亦被那些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内心深处,他其实对现在的平静生活已很知足──不再遭人白眼、欺凌,还能每天都看到至亲之人,尽管那亲人对他毫无印象。
他真的不希望打破这难得的宁静日子,可是祖鼎天……
云锦书无声轻叹,如果祖鼎天一开始就对他冷眼相待,他的心情反而不至於像现在这样沈重。偏偏这个异父兄长待他至诚,叫他无从拒绝祖鼎天的要求。
眼下是去找地图,而後呢?随祖鼎天一起攻打信安皇朝?
云锦书突然有种预感,他拼命想要斩断和连冀所有的牵绊,然而命运却伸出千丝万缕,将他与连冀绑得更牢。他甚至不敢去想,最终等待著他和连冀的,究竟是什麽……
“呃!”他心不在焉,没留意前边是个拐角,与迎面匆匆走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双方各退两步,稳住身影。
“云公子,是你。”那人身材高大,正是夏侯枯木。适才一撞,他已觉察到云锦书体内真气充盈流动,隐隐然竟不输於他,不禁惊奇地打量起云锦书。他常在外走动,逗留总坛内的时间并不长,虽然知道云锦书这些时日在跟盟主习武,但如此突飞猛进,实在有悖武学常规。“云公子,你武功精进神速,不知练的是什麽奇功?”
天下盟中,除了祖鼎天,最照顾他的,便是这夏侯枯木,云锦书对此人印象还算不错,又知道祖鼎天以下,便以护法长老和残金、枯木、死水、暗火、焦土五堂主为尊,这夏侯枯木主理总坛一带教务,算是祖鼎天的得力臂助,他於是笑一笑:“是化蝶神功。”
夏侯枯木脸色大变,欲言又止,最後强自扯出个笑容:“云公子,在下还要去别地巡视,先告辞了。”朝云锦书拱了拱手,飞快离开。
云锦书蹙眉,随即想到夏侯枯木多半也听过化蝶神功的弊端,才会如此吃惊,当下释然,继续前行。
途经云清寒居室,他脚步微慢。不知道父亲晚饭时受了刺激,如今可有好转?他心下牵挂,当即折回,轻轻推开了石门,提气飘然而入,脚下没发出半点声响。
走完那条狭窄通道,云锦书一眼瞥见贝老爷子正背对著他,侧躺在床铺上和衣而卧,他一跃近身,疾点老人背後软麻大穴。
老人睡梦中溢出声闷哼,随後一动不动。
云锦书第一次出手,自己也没多大把握,又静等半晌,听贝老爷子呼吸均匀,显然昏睡正酣,他终於松了口气,紧绷的精神随之松懈下来──先前他差点害父亲病情发作,再来探望,说不定会遭这贝老爷子阻拦,云锦书只好出此下策。
“得罪了。”他对昏睡中的老人低声道歉,抬手按动石壁上的机关,打开了暗室门户。
云清寒居然还没睡,坐在书案边,就著昏暗的油灯火焰,慢慢地在看那一幅幅人像。他面带微笑,神色之温柔,更是云锦书前所未见。
“……”云锦书微张嘴,一时竟不忍打搅云清寒,反而是云清寒注意到有动静,抬起头。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只是看了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