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某不懂武艺。”云锦书看到竺鸠手里已握住了柳叶飞刀,显然怕他行刺皇帝,不由好笑,把剑挂回墙上,平静地道:“我要是会武功,也不会被人囚禁了。”
赫连贤宗对墙上的那排宝剑凝视半晌,转而瞄向云锦书左脚的铁链,缓缓道:“你和冀王之事,朕都很清楚。云锦书,朕今天,就是来让你解脱的。”
解脱?!云锦书一怔,旋即醒悟,笑了。皇帝此来,是来送他这妖孽上路的。
帝王无情,当然不会留他苟活於世。他先前,果然还是把璟帝想得太善良了,以为皇帝只将他关押了事。
他开口,出奇地心平气和。“皇上想如何处死我都无所谓,云某只请皇上答应,莫将云某的死讯公诸天下。云某不想再让别人为我伤心,也不想再连累任何人。”
一向最疼他爱他的封大哥,如果得知他的死讯,多半会悲痛欲狂,设法替他报仇。可当今皇帝,绝非封大哥能惹的。
还有连冀……这个名字一经浮上心头,云锦书顿觉胸口仿佛被尖锐的针扎了上来。
他要是死了,那疯狂的男人,一定会崩溃。
眼眶内若有湿意,云锦书紧闭上双目,隔了好一阵才睁开。
赫连贤宗自始至终都在看著云锦书,点了点头。“朕自然也不想让冀王知道。你只管放心去。樊总管──”
“在。”老太监手托银盘,上面放著杯色泽金黄的酒水,走到云锦书跟前,面无表情,尖著嗓子道:“皇上仁慈,赐你全尸。还不快谢皇上?”
云锦书想笑,最终什麽也没说,平静地喝下了那杯酒。
(0。4鲜币)咒欲 第二部 5
杯盏落地,粉碎。
云锦书闭目,身躯慢慢地瘫软,躺倒在冰冷地面上。神情间格外安详,唇边甚至还凝固著一抹若有如无的微笑,如果不是灰白的脸色,会让人误以为他只是在沈睡而已。
赫连贤宗垂眸,深深凝视著云锦书的尸体,看了许久,许久,直至窗外一切景物都被夜幕吞噬。
烛光从暗红色的宫灯绢纱里透出,一晃一晃的,在长廊间移动。
连冀跟在照路的小太监身後,朝御书房走去。幽暗烛光映在他脸庞上,毫无笑容。
白天宗庙祭祖,他遂了璟帝的心意,叩拜过赫连氏列祖列宗,算是真正回归皇籍。回王府後就等著赫连贤宗颁旨,天色发黑仍迟迟不见动静。他沈不住气等到明天再找赫连贤宗质问,便连夜入宫。
转过个弯,前方火光明灭,几名太监抬著一个长条大箱子迎面走来。
连冀眼神锐利,一瞥看清那大箱子竟是口简陋的薄皮棺材,他皱了下眉,也没觉得奇怪。皇宫本就是藏污纳垢之所,天底下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死上个把人根本不算回事,也有可能是病死的宫奴。
倒是棺材旁一个满头白发的青年太监望见连冀,面色微变,须臾又堆上笑意,躬身道:“小人竺鸠,见过冀王爷。”
连冀常年不在京城,对宫中人事虽不太熟悉,也知道这几年来璟帝身边有两个最得力的心腹太监,一老一少都是白头,据说本是江湖人士,为避祸净身入宫,因为武功高强,行事谨慎,又曾在刺客手中救过璟帝,深得璟帝信任。
眼前这个青年太监白发如银,步履轻健,两边太阳穴微微鼓起,显见内功修为不弱,想必就是那两人中的一个。
他略一点头,随口问道:“这里面是什麽人?”
“回冀王爷,是个小杂役,得了怪病暴毙。”竺鸠低垂著头赔笑道:“小人还要赶著把棺材送出宫入葬,先行告退。”又恭谨地告了个罪,领著人匆匆离去。
连冀也没往心里去,加快步子走去御书房。
“冀儿,你来了。”赫连贤宗正坐在书案後批阅奏章,似乎早预料到连冀会来,含笑赐了座,道:“父皇知道你是为那道圣旨而来。君无戏言,既然父皇应承过你,明天早朝之上,自会下旨通令各州府郡县寻访云锦书。至於他的长相,冀儿你只管叫宫中画师画了,拓上多少份都成,父皇会让人发放各地。”
连冀听他安排得头头是道,进宫之初憋著的那股闷气全没了出处,一怔後才道:“谢父皇。”
赫连贤宗露出慈父的微笑:“你是朕的皇儿,想要什麽,朕都会给你。”他呷了口香茗,缓缓道:“冀儿,你既已归宗,从明天起,就来上朝议事。”
看到连冀脸色倏变,赫连贤宗不等他开口,抢先道:“父皇子嗣本就单薄,连你在内只得六个皇子。两个童年早夭,一个五年前校场围猎时坠马摔成了废人,一个三年前中秋之日,酒後失足溺水身亡,还有一个身体虚弱,成亲好几年,也没能开枝散叶。冀儿,我赫连家的江山重任,迟早得由你来挑。”
他说得动情,连冀却不为所动,冷冷地道:“父皇,儿臣可没与您约定要上朝议政,恕难从命。况且父皇正当壮年,後宫又妃嫔如云,再生几个皇子又有何难!”
赫连贤宗眼神里不禁透出几分狼狈。自从两个儿子接连意外伤亡後,他便担心起赫连氏的香火後继,开始频频纳妃,想老来得子。几年下来,却无一人怀胎。壮阳滋补的药物也服用了不少,仍不见效,他内心深以为耻。
被连冀一提,赫连贤宗忍不住恼羞成怒,想将连冀痛斥一顿,又不欲破坏好不容易才略有起色的父子亲情,最终忍下火气,道:“此事日後再说。”
“那儿臣就不打扰父皇了。”连冀此行目的既已达到,不再逗留,告辞出宫。
赫连贤宗坐在椅中,衣袖尚在微抖,兀自气得不轻。半晌才逐渐平复下来,忽地一笑,自言自语道:“冀儿,你斗不过朕的。”
赫连冀,注定要成为他的继任者。他有的是时间,慢慢驯服那个与他最为酷似却也最为桀骜的皇子。
而在那之前,就是除掉阻碍连冀成为一国之君的最大祸害──云锦书。
他的皇子,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云锦书了。
赫连贤宗得意微笑。俊挺的面庞隐在案头烛焰後,明暗变幻,显得有些森然诡谲。
黑暗,如有形质,沈重而压抑,几近凝滞。逼人窒息的暗色,缓慢变红,最後竟成了不断流淌的血瀑布,永无休止地在他眼前流动。血泊中还时而冒出个人头,双睛怒凸,表情狰狞又极尽痛苦。
“……祝华……小七……”均是莲花坞的弟兄们,为了营救他而丧生。
突然又有两枚人头涌到面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容颜。
“封大哥!连冀!”
惊恐万分的大叫声中,云锦书猛地坐起身,胸膛急遽起伏,剧烈喘息著。鬓发,衣衫,都已被冷汗湿透。
无数宫灯,照亮了他惨白的脸。
终於醒悟到刚才那些恐怖景象出於梦魇,云锦书渐渐地调匀了呼吸,目光巡视著四周,越发地混乱起来。
他此刻正坐在张大床上,脚上,依旧拖著那条铁链。所处的屋子比原先的大了数倍,却找不到半扇门窗,唯有宫灯光焰交辉,照得室内亮如白昼,无从分辨是白天还是黑夜。
难道,这就是阴曹地府?……
云锦书难以置信地跨下床,想看个究竟,无意中一扭头,见到挂在床头墙壁上的一幅丹青,顿时再也移不开视线。
纸质已因年代久远微微泛黄,画中人,是个素衣宽袖的年轻男子,正在舞剑,激起了长发和衣带,潇洒飞逸。
那男子的容貌,似极云锦书,又比他更多了三分侠骨风流的丰姿。
(0。2鲜币)咒欲 第二部 6
云锦书凝望著画中的男子,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快,直觉此人肯定与他有莫大渊源。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抚摸画中人,指尖刚碰到画纸,背後倏地有人沈声喝止:“不准碰他!”
赫连贤宗?云锦书浑身一震,缓慢转过身,看著男人身穿明黄色织锦便服,正一步步朝他走近。
云锦书至此,自然已经明白自己还活著,而且多半仍在宫中。
那杯所谓的毒酒,只是令他晕迷。难怪他当时喝下毒酒後,并没有像预料中那样腹痛如绞。
璟帝,为什麽不杀他?……云锦书盯著赫连贤宗,心念百转。
男人的目光,却越过他投落画中人身上。
这个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眼神中竟流露出深深的痛楚之色。他抬手抚过画中人面容。动作之轻缓温柔,仿佛他抚摸的并非一幅画,而是活生生的人。
“知道这人是谁吗?”赫连贤宗突然问。
云锦书默然。
赫连贤宗知道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无声笑了笑:“云清寒,已故镇国公的独子,朕的表兄,也是你的父亲。”
云锦书其实已隐约猜到那与他容貌相似的男子和他势必有著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赫连贤宗也不会让他发现画像的存在,但亲耳听到这麽个惊人的消息,他还是愕然失色。
“你说他是,是我的生父?”
他半岁时就被丢弃在义父封若海家门口,脑海里完全没有亲生父母的印象。唯一的身世线索无非就是夹在他繈褓中的一块手帕,上面用鲜血写著云锦书三字。
多年来,云锦书不是没想过去寻找自己的生身父母,只不过每次这个念头刚浮起,又很快被他打消。
天下之大,光靠一块手帕找人,谈何容易。况且双亲是否还在人世,也未得知。
渐渐地,他也就将这份渺茫的期盼藏进心底最深处。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还能知晓自己的身世。
赫连贤宗目光仍在画上流连,平静地道:“朕这两天命人彻查过,错不了。云锦书,你就是他的孩子。”
他猛回头,面无表情,眼里却迸射出几许杀气,出手飞快,掐住了云锦书的脖子。
“为什麽清寒死了,你这孽种却还活著?还来勾引朕的皇子?”
男人的手掌宛如铁钳,扼得云锦书几乎无法呼吸。万没想到,原来璟帝也是个身手不凡的练家子。
正当他眼前逐渐发黑时,赫连贤宗松了手。
“啊,咳咳……”云锦书剧烈吸气,尚未缓过劲,下颌奇痛,被赫连贤宗硬是抬高。
男人冷厉痛恨的眼神,令云锦书错觉对方下一步就会将他挫骨扬灰,可赫连贤宗只是瞬息不眨地注视著他,慢慢地收敛了杀气,竟渐转痴迷,嗓音也变得轻柔起来,喃喃道:“朕不会杀你的。多少年了,朕就一直等著你回心转意,回到朕身边来。”
这个人,怕是早已疯了……
云锦书从头到脚,刹那凉透,半晌才听到自己艰难挤出喉咙的声音。“我不是云清寒。”
(0。26鲜币)咒欲 第二部 7
捏著他下颌的手猛一用力,他痛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朕说你是,你以後就是云清寒。”赫连贤宗话音依旧温柔,脸上甚至还带著抹浅笑,令云锦书的心坠到了无名深处。
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连冀,却又落入这个比连冀更偏执可怖的赫连贤宗手中,他几可预见自己未来的命运。他不想余生就此成为赫连贤宗的禁脔,心一横,便想咬舌自尽。
赫连贤宗立即觉察,面色微沈,猛地一推──
云锦书整个人飞跌出去,倒在床上,头晕目眩间听见赫连贤宗冷酷地道:“你别想摆脱朕。你敢伤自己分毫,朕就命人去捉拿你那义兄封君平,将他千刀万剐。”
深知赫连贤宗绝非虚言恐吓,云锦书浑身轻颤,悲伤的感觉突然汹涌如潮水,淹没了他。
他前世到底是什麽十恶不赦的罪人,以致今生竟连求死也不能。
赫连贤宗见云锦书趴卧床上不再挣扎言语,知道自己的威胁生了效,他满意地走过去坐在床沿,伸手轻抚云锦书的长发。
和画中男子的头发长度相仿,发尾梢却已枯黄,赫连贤宗不由略皱起眉头。这个云锦书,如今还跟他心目中那人的风华相去甚远,势必好好调理一番才行。
他缓慢把玩著掌心的发丝,微笑道:“只要你肯安心留下来,想要什麽,朕都能为你办到。”
赫连贤宗说得再动听,云锦书只觉背脊一阵阵发寒,像有条毒蛇沿著他脊柱在爬。他根本不敢转身面对赫连贤宗,所以并不知道男人虽然在和他说话,目光却凝视著画中人。
“你父亲当年是名满京城的王孙公子,诗赋风流,剑术更出神入化。朕的母後和他的娘亲是亲姐妹。他和朕,又是同年生,自小玩到大,伴朕读书,陪朕学武……朕本以为,他会永远陪伴在朕身边,可是朕刚登基那年,他和朕离京巡查民情,途中救了个孤女後,他却开始变了。不再和朕把酒夜话,也不再关心朕,整天像中了邪,只知道和那女子厮混。朕不想看到他变成那样,就派人暗中去调查那女子来历,结果果然不出朕所料,那女子并非普通人,而是江湖人称媚狐的妖女,最善迷魂摄心之术。”
他俊朗的面容掠过阴影,眼神也流露出痛楚,缄默片刻才续道:“朕知道,你父亲肯定是被那妖女用邪术迷惑了本性,便决定杀了那妖女。但那时他已经彻底迷上那妖女,不惜与朕反目成仇,刺伤朕,带那妖女逃亡。朕派出的人寻找了整整一年,终於找到了他。”
被带到赫连贤宗面前的男人,镣铐加身,容色憔悴,却还是和赫连贤宗记忆中一样俊美,然而男人眼内,再也看不到一点点的感情,只有刺骨的冷漠。
押送云清寒回京的侍卫还抱上个刚出生尚未满月的婴儿。孩子的母亲,已在和侍卫们打斗之际身中数刀,永远离开了人世。
赫连贤宗完全明白云清寒有多恨他,就像他恨那个夺走了云清寒的妖女。下令侍卫追捕之时,他便告诉侍卫,将妖女格杀勿论。他唯独没想到,云清寒竟已有了孩子。
斩草除根,是赫连贤宗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但转瞬,他又改变了主意,叫侍卫把婴儿抱了下去。
“想保住他的命,你应该知道该怎麽做。”他微笑著伸出手,轻抚云清寒面庞。
男人眼底骤然划过丝厌恶神色,却没有闪避,只是冷冷地看著赫连贤宗。纵使在赫连贤宗进入时,男人的表情也没多大变化。
疯狂的人,只有赫连贤宗。他用力在这个背叛自己的男人体内驰骋撞击,用力在云清寒身上留下无数齿痕,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宣泄自己积累已久的欲望。
一生之中,他从没像那晚激狂过,也想云清寒跟他同样动情,甚至学著後宫那些女人为他所做的,百般挑逗云清寒,可自始至终,云清寒都僵硬得似具尸体。
(0。74鲜币)咒欲 第二部 8
他不甘心。之後的数月,他将云清寒囚禁深宫,每天退朝之後便和云清寒厮守在一起,千方百计讨好云清寒,试图唤起对方昔日旧情。
知道云清寒爱剑,他命人四处广搜名剑,挂满了云清寒居处的墙壁。看到云清寒面对名剑露出丝久违的微笑,赫连贤宗只觉心头那份欢喜,比他登基之时更为强烈。
他以为云清寒开始回心转意,加倍地殷勤,甚至让後宫中素以厨艺见长的楚妃,也是他最宠爱的妃子,亲自伺候云清寒饮食起居。
宫里朝中,流言四起。诸家大臣联名上奏要他放逐云清寒,以清君侧。赫连贤宗一口气连杀了七名重臣,从此再没有人敢有非议。
他登基後极力营造的仁德明君形象也因此轰然坍塌。赫连贤宗并不在意,被天下人骂为暴君,反而更坚定了他回护云清寒的决心。
势成骑虎,他若在百官面前退却,云清寒只有死路一条。
风声似乎也传到了云清寒那里。男人对他的态度,终於有了丁点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