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见了华阳,神色各异。
华阳上前行了礼,观主只是微微颔首,拿过华清托盘上的开山印,转动轮椅,将它按在五方石壁上,依照五行生克,一一开启机关,山洞后狭道的入口这才露了出来,药材和丹渣的腥味倏地从密道中涌出。
华阳刚用袖口紧掩口鼻,就听见观主喝道;「去吧,紫渊正在丹室等你。」
华阳吃了一惊,喃喃半晌,方笑道:「师兄脚程真快。」说着,正要进洞,忽然看见观主披风道袍下,露出一圈颜色殷红发亮的毛皮领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才拿双手掩住鼻子,迟疑地钻了进去。
地道里初时还能听见些许水声,渐渐便干燥起来,土壁上都是熄灭的烛台,虽无岔道,却伸手不见五指,华阳就这么猫低腰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再走了千余步,蹭了两手灰,终于从地道中钻出来。
偌大一间丹室,只亮着一盏小油灯,大小铜壶油罐散落一地,华阳怔了怔,捧起油灯,绕过中间的丈高丹炉,小声叫了几声:「紫渊师兄。」
他脚下突然踢到一个铜罐,当的一声满地乱滚,华阳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子按住铜罐,正惊魂未定的时候,有一只手轻轻拿过华阳手中的油灯,用手指捏着那一点豆火,轻轻一弹,四壁数十支火炬霎时光芒大涨,把丹室照得亮如白昼。
华阳一双眼睛连眨了好几回,才勉强看清那个人的身影,嘴里犹自笑着:「紫渊师兄。」
华紫渊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他一阵,微垂眼睑,从袖中摸出个百宝囊,宝蓝缎子,明黄长穗,一松手,就浮在半空,转个不停。
华阳不由咽了口唾沫,华紫渊伸手一招,囊口便松了松,从里飞出一枚金丹,丹室里一时间光华大炽。
华阳兴冲冲地伸手去抓,那枚金丹上下浮动,连抓了几下才握在掌心。
华紫渊微蹙了眉宇,低声叫了他一次:「华阳。」
华阳正忙着把玩,闻言只是模糊地应了一声。
华紫渊轻声问;「你俗家姓名叫什么?」
小道士一时间又想起那时候问他名字的陆青川,心中忽冷忽暖,最后只化作傻乎乎的一笑:「那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哪有什么姓名。」
正说着,思绪却仍流连在谁家的高墙和狗洞,谁的眼波笑盈盈一转,心神一时大乱,差点连丹丸都握不住,正失魂落魄间,掌心的金丹陡然变得滚烫。
华紫渊默然看了他半晌,方道:「晨昏之际,阴气渐散,阳气渐起。师弟,时辰已至。」
小道士应了一声,把金丹送入口中,和着唾沫咽下,过了半盏茶的时候,仍不见什么动静,不由讪讪地问:「师兄,这便成了?」
华紫渊仍是看着他,华阳正要笑下去,丹田忽然一阵剧痛,片刻间就痛得肝肠寸断,直欲焚尽五内。
华阳面无人色地捂着肚子,筛糠一般簌簌发抖,看见华紫渊就在身侧,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师兄,救我……」
华紫渊竟是后退了半步。华阳捂着肚子,背弓如虾,连声惨叫,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鼻腔里就涌出两股浓血,那股刀割似的剧痛倒冲天灵,仿佛要把他整个人撕成两半一般。
华阳初时尚记得向师兄求救,再过一阵,便只知道满地打滚,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号起来。
华紫渊又往后连退三、四步,侧身而立。他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见华阳肯求救。
华阳哭了一阵,两只手已深深抠进地里,指甲倒翻,七窍出血,哑着嗓子喊;「师兄……华阳好疼……」
几句话后,又使劲地用头磕起地来,似乎只求速死。
华紫渊这才上前去拉他,还没碰到,那具躯壳就垂死般浑身一抖,再探鼻息,已经气息全无。
华紫渊仍不作声。直到华阳三魂七魄都散在半空,渐渐地凝作两股人形,他才祭起一道黄符,喝道;「赦!」
霎时之间,魂魄周围腾起颜色迥异的两道烈焰,一为湛青,一为朱红,仿佛要焚烧殆尽一般,在半空中灼灼燃着。未等两股火舌烧作一股,华紫渊黄符一招,便把那股湛青的魂魄定住,随即手腕翻转,将那张黄符按在华阳尸身上。
道家堕除杂念、以求修为精进的法门不下百种,这兔起鹊落的几式,用的却是当中最为禁忌的一种。以金丹为引,将魂魄逼出体外,强分清浊,去浊留清。
半空中只剩下那一股朱红的火焰,火舌烧了半天,渐渐熄了,露出一个稀薄的人形。那点残魂孤魄呆呆浮着,好一会才知道要动,也想着要钻回那具躯壳,却被华紫渊半途挡下。
借着这一会的工夫,那魂魄的模样又变得清晰了一些,分明也是华阳的样子,落在地上,看着华紫渊讪讪地叫:「师兄。」
华紫渊右手微微一窒,不动声色地拢进袖中,低声道:「金丹有堕除邪念、增进修为的妙用。」
三魂七魄,去浊留清。
从此往后,便只剩斩妖卫道的华阳道长,不见了留恋红尘的华阳。
那道人影眼中忽然流下泪来,讪讪地道:「我不是……邪念。」
华紫渊半晌方道;「七情六欲,便是邪念。」他说着,微一沉吟,身后的道士华阳便已坐了起来,慢慢擦去满脸的污血。
华紫渊低声道:「师弟,斩断尘念,日后修行道法,方能进境神速。」
那道士闻言,脸颊微抬,竟是一阵清寒冰冷之色,随着一阵清越的剑鸣,佩剑出鞘,化作一道鸿光,直指那点残魄孤魂。
那影子仓惶躲了几下,还是被剑气连连扫中,身形越来越淡:「师兄,我纵然贪财、胆小、好逸恶劳、有些看不破……」他哭起来,眼眶通红,又说了第二遍:「不是……邪念。」
华紫渊往后一跃数丈,踩着石壁烛台。那点残魄心里凉了凉,怔怔站着,眼看要被斩于剑下,突然伸手去握剑刃。
华紫渊嘴里愕然叫了一声:「华阳!」话刚出口,便知失言。
那魂魄半条抓剑的手臂淡得几乎看不见,鬓发散乱,满脸污泥的脸上被眼泪冲出两道泪迹,身上又开始被赤焰环裹。
华紫渊见此异象,右手按住三张雷火大神符,正暗自防备,道士华阳已长剑一抖,朝火焰正中刺去,火舌被剑气稍稍冲散,露出中间似人非人的一个身影,生着狐耳狐尾、尖牙利爪,只有一张脸还酷似华阳。
那点残魄经此大变,七日未到,已提前妖化。
道士神情一凛,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妖怪。」
那妖怪看见长剑,勉力吐出一口妖气,把剑刃架在半空,嘴里仍在争辩:「我不是……」他四下环顾,看到华紫渊,眼眶越发通红。
华紫渊被这目光一看,竟也是呼吸一窒,轻声道:「跳脱三界五行、斩断尘念,有如自断一臂,人人都是一般不舍。只是证道必有此劫,与其耗费时日,不如短痛,华阳,我是助你。」
那点孤魄颤声说:「助我?你说,助我?我为人情修道,为救人性命修道……谁知人未救成……连情也要忘了……」
华紫渊喝道:「住口。」
那残魂仍不肯停:「我原本是个人……以、以为修道便能求逍遥,谁知修来修去,却……却成了妖……」他说着,眼泪竟是止不住,从通红的眼睛里,不停地落下来。
前尘悠悠,不知是谁在说:小道长,修道有什么好的。
视线旋而一晃,又是同样的声音,一字一字温声道来:若你在道观里受了委屈……
怕得厉害,将信将疑,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洞外,那人应该不会……看不起他……说得那样好听……或许是真的?
不甘心,这样伏诛,未免太过不甘……
华紫渊勃然大怒,手中黄符正要祭出,那妖怪突然嘶声大吼起来,身形化作一缕红光。
他直往密道扑去,显然也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却无意伏诛。华阳手捏剑诀,紧随其后,一逃一追,扑出后山洞口,那残魂还要再逃,突然听见老君钟嗡的一声被人轰然撞响,眼睛一暗,已失了东西南北。
从这山巅往下眺望,群峰迭起,老松披翠,云雾缭绕间,隐隐能看见大小道观,山路萦回,这妖怪眼睛一闭,眼看要魂飞魄散,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盏灯笼,用红纱罩着,缀着血红的穗子,在面前上下浮动。
他被烛光所惑,跟着引路的灯笼浑浑噩噩地飘了起来,身无所系,被风一吹,便隔了数里之遥,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一株老槐树前。
——白石峰,野狐岭,大槐树下。
——你叫一声,韩倚楼,我便出来。
韩倚楼从树后慢慢踱出,伸手一招,那盏灯笼就落回手中。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狐火,如流萤一般点缀在齐膝高的草丛。
他绕过那株老槐,提着红纱灯笼,往狐火深处走了几步,刚好瞥见华阳伏在草甸里,魂魄渐散,不一会便现了原形。
韩倚楼怔忡半晌,才把那只小狐搂起来,搁在左臂,见他摇摇欲坠,又用右手扶了一把,轻声问:「华阳?」
小狐闷吼着,龇着爪牙,却站不稳,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直到被韩倚楼揽起才渐渐不再发抖。
这妖怪抱着狐狸,手足无措地立在树下,虽然想过华阳会回来,却从未想过他会有魂魄不全、浑身冰凉的一天。
晨雾渐起,人立在乳白色的大雾中,雾气从身旁穿过,韩倚楼犹豫再三,才伸出手去,用手心的温度暖着小狐。
陆府月下之约,他信誓旦旦,说要为这人续补功体,即便是魂飞魄散。
孰料兜兜转转,又回到这一天。
「你我还有帐未清……」
然而要追的是什么帐,讨的是什么债,他才刚刚想清了一些,就已经无法放手。
「华阳,你输了。」
当初是谁信口应了?
——若你输了……
——那我甘心做妖!只要我输了!
第八章
人间满城芳菲的时节,山中才姗姗雪水初融。
数年之中,修道炼丹之风竟是越演越烈,大小法事道场,动辄以黄金论价。山上十余年,却快得如弹指一般,华阳住在山上,一转眼便过了十三年。
十三年后,白石峰头,昔日的荒郊野岭,已经建起了一座山城。数不清的狐子狐孙在此栖息繁衍,每月朔望,附近山头几个相熟的大妖怪,总会在此相聚。
这一月,黄鼬王入镇的时候,街巷里的红雾,被夕色照得正是瑰丽。他撑把绛红的油纸伞,一身鹅黄的布衣布裤,长发搭在左肩,乘着股妖风,撑着红伞,摇摇晃晃地往狐洞飞去。
行到半途,看见一队还不能幻化的小狐,两两挑了一根长扁,扁担上挂着烧鸡烧鹅,热气腾腾,又肥美得流油,正哼着小曲儿往洞里赶。他嘴角一抿,笑盈盈地跟了上去。
眼看着那一队小狐进了洞,黄鼬王把纸伞拢起,正想跟进去,突然看到石梁上蹲着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小狐,一双漆黑溜圆的眼睛,正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礼物。」
黄鼬王脸上笑意一僵,一言不发,正要闯进洞里,那小狐从梁上伸出一只爪子,在他头上狠狠挠了一下,黄鼬王措不及防,险险避开,那小狐仍傲然蹲踞在石梁上,
蓬松的尾巴摆了两下,爪子却不肯收回。
「礼物。」
黄鼬王眼珠子转了两圈,心里暗自盘算这只面生的狐狸到底是什么来路,鼻子偷偷一嗅,嗅到的竟是韩倚楼的妖气,不由问了句:「敢问小兄弟是……」
那小狐眼睛一瞪,愤愤道:「我可是那妖怪手下第一号的人物!」
鼬王听了,肚子里心思电转,没过片刻便展颜笑道:「小兄弟来得巧了,前些日子出川入蜀,确实找到几样宝贝说着,在兜里掏了一阵,拿出一块生了锈的八卦铁镜:「在青城山下捡的,牛鼻子的东西,炼补几次还能用。」
小狐狸像看到什么恋恋不舍的东西,一对耳朵忽然颤了颤,从石梁跳到地上,正尝试用嘴叼起铁镜。
鼬王已笑道:「替我向狐王美言几句。」
狐狸听了,哼了一声:「算你识相。」这才让出路来。
洞中百鸡宴的香味已经一路飘到洞外,黄鼬王循着香左拐右拐,没多久就到了正堂。
宽敞的石厅中,碗碟筷箸一字排开,三丈来长,大小狐孙端坐两旁。往上又是一方石台,石桌石椅,垫着厚厚的兽皮,桌上已经摆了四、五只烤鸡,两侧各放着一个小嘴大肚的白瓷酒壶。
黄鼬王站着等了片刻,韩倚楼才披了一件朱红大氅,慢慢地从内室踱出。他见鼬王笑盈盈的,也翘了下一侧的嘴角,算是招呼过了。
左右小妖都凑上前来,附在他耳边说个不停,黄鼬王正看得有趣,就见韩倚楼眉头一拧,怒气冲冲地出了石厅,回来时怀中鼓鼓囊囊的,等他在主位坐下,先前那只小狐突然从他衣襟间探出个头来。
韩倚楼在小狐圆脑袋上敲了一下,才冲鼬王遥遥一招手。黄鼬王把红伞斜插进后腰腰带,道声:「倚楼兄,叨扰了。」
黄鼬王弱柳扶风一般走到客座坐了,席间这才热闹起来。
大小狐妖不一会便将盘中菜肴瓜分殆尽,生怕抢慢了一步,酒菜仍络绎不绝地往上盛。
鼬王平日里生得一副好相貌,吃起鸡来,初时还顾着用布袖掩着嘴,酒过三巡,便开始凶相毕露。
唯有韩倚楼悠哉坐在主位,将面前的鸡肉撕下,一点一点喂着怀里的小狐,又拎起酒壶,灌了狐狸几口黄汤,不多一会,小狐那两只前爪便自己搂住壶嘴,很快醉成一滩烂泥。
他这一倒,狐王鼬王才开始相谈甚欢。黄鼬王饮至酣畅处,翘起二郎腿,坐在椅背上抿嘴笑道:「这位小兄面生得紧,倚楼兄从哪找来的?」
韩倚楼拿手指压着小狐一对狐耳,过一阵,又放开,看着耳朵倏地弹起,低声道:「一直在洞里。」
他说完这句,竟是默然良久,才道:「只是费了不少心力,数月前才把他魂魄定住。」
黄鼬王怔忡良久,才笑道:「真是菩萨心肠。」
韩倚楼眉头一拧,再气愤不过,怒道:「谁让他赌输给我了!」
鼬王眼睛一眨,也在小狐脑袋上摸了摸,见他扭头要咬,连忙缩了手:「兄台这么一说,倒叫我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赌?」
韩倚楼气道:「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当初约好,若是他赢,他证他的道,我证我的道;若是我赢——」
鼬王笑盈盈地问了句:「若是你赢?」
「他说甘心做妖,」韩倚楼说着,又狠狠骂了一句什么,把小狐从桌上拦腰楼起来,想搁在自己左臂,那狐狸却抱着酒壶不放:「谁知道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整日惫懒贪财,只挂着吃喝,守在洞口劫别人的财物,连人形都化不出!还说什么,是我手下第一号人物——」
黄鼬王听得眼皮直跳,下意识地笑道:「倚楼兄,先饮酒吧。」
韩倚楼冷哼一声,唤来左右,又是一轮倒茶添酒。那小狐软软瘫着,在韩倚楼怀里毫无芥蒂地袒露肚皮。
韩倚楼不由用手指轻轻拨了拨他肚子上的柔软白毛,浅浅一层绒毛只能盖住他半个指甲。
十三年前,谁想得到,会有今日?
「明明不肯做妖,还逢人便吹嘘是什么第一号的手下,只为丢我的脸……」韩倚楼恨得咬牙,按住他耳朵不放,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骂道:「也不想想这十几年,谁替你续补魂魄,疼得讨饶的时候,谁来挨你的爪子。」
那狐狸醉眼惺松,还伸长了爪子往头上探,想把压着自己狐耳的手拨开。韩倚楼这才悻悻松手,改去揪他的后颈肉。
鼬王愕然打量了片刻,见他眉梢眼角虽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