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示君一把抢过翻看,油纸上不好著墨,对方是用指尖劲道硬是划出几行匆忙潦草的字迹。字里行间口吻威逼而急促,逼著要在今日日落前,在指定地点见到他们家少主来交换花莫漪。
花示君脸色越看越沈,短短几行字翻来覆去的看,像是要透过那污秽不堪的纸面把写信之人啃个皮骨不剩。
“王、王上,这消息来源无法确定是否可靠,对方蒙著头脸,那农夫也说不出具体形貌特征,王上看是否要派人追查……”宫人犹豫著,因为这封委实说不上“信函”的信息传递物过於寒酸简陋,根本配不上二皇子尊贵身份,按理不会有匪寇用这麽潦草敷衍的方式来同 一国之君商议交换重要人质的事宜才对。
“当然要查!”按捺不住心头躁火,花示君和陆小念对看一眼,两人心里却都是心如明镜。
羽巯带著花莫漪独自逃亡在外,物质条件想必只能马虎苟且;但他再如何粗心大意,若是有功夫提前精心设计,找到一两张能够上得了台面、勉强过得去的信笺纸传递消息还是不成问题。但从对方慌不择路、信手就在集市偷了一两张油纸的随意程度看来,事情已 经紧迫到了容不得他花哪怕一炷香功夫寻纸弄墨的地步。
对於控制了重要人质在手的对方来说,有什麽事比妥妥当当的安排设计、交换双方筹码还要紧?
唯一的可能只有人质出现了危及性命的险情,而羽巯凭自己一己之力,已经无法顺利处置那个难题。若是不赶在人质发生意外之前做交换,很可能就再也没有拿来做交换的价值。
通盘考虑下来,原因昭然若揭──花莫漪现在处境非常不妙,不妙到了对方再没有时间坐下来细细排设布局。
“让我去。”陆小念方才扫眼间,已将油纸上所示地名烂熟於心。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什麽花妖国的内务不宜插手,也顾不上花示君心里作何打算,他返身就往寝房内走,要带上毕染去做人质交换。
花示君伸手挡住他,陆小念首度沈了脸,修者素来平心静气的语气,在火烧眉毛的当下已经变得有了轻微波澜:“花妖国内务归内务,花莫漪却是陆小念的私事。请花妖王不要与在下为难。”
“孤并未说不准你前去。”花示君蕴了锐利的眸子,径直看著他,“孤至今仍记得你当日对孤许诺,会对小漪以性命相护。夕落山你确也用行动证明了这点,孤相信孤能够倚赖你。”
陆小念道:“那麽花妖王可是不舍得毕染这名俘虏?”
今日羽巯若是提出十万黄金、绫罗绸缎、大府宅院等要求,花示君想必不做犹豫就会一口答应;但今日他提出的交换要求是毕染,是造成花妖王室连月来鸡飞狗跳、民心不稳的罪魁祸首,是一手掀起双方仇战、再造血腥的敌方首领。从花示君这些时日来对毕染不 遗余力的凌虐看来,他当年对毕染有多眷爱,现今就有多憎恨,多想将他用尽方式凌辱泄愤,──这样恨火在心的花示君,自然不会那麽轻易就甘愿将毕染拱手让出。
陆小念的问题可谓尖锐,褪去了平日的温文尔雅,修者显然已经快要失去耐性。这或许也与他方才亲眼目睹床上之人惨状有关。
花示君却不为所动,只是道:“在边境线,你曾经问过孤一个问题,你问孤为何要放毕染自如离去。还记得麽?”
修者眼神微微一动,似有所悟。
“那日孤回答你,因为孤对毕染存有难以割舍的私情,即便知道他会率其党羽回归,引发骚动大乱,孤也坚持要妄为任性了那一遭,全他复仇心意。”攥著油纸的手用力缩紧,花妖王在人前维持了许久的镇定面色慢慢坍塌了一角,不复冷静从容,添加了难以言说的 悲戚,“孤现在,没有一日、一夜、一时、一刻,不後悔当日做出的决定。正是因为孤当日那样肤浅率性,以为他终究掀不起多大风浪,自以为是的徇了私情,才累千秋、小漪他们落到深陷樊笼的境地──而小漪更是深受其害。”
“孤不会再给毕染第二次卷土重来的机会。你带他去救小漪,孤不拦阻你;但是你也要应承孤一个条件──你会将他重新带回孤面前。不论他是生也好,死也罢──活著,孤要见人;死了,孤见他尸身。”
床榻上饱受了数日数夜凌虐之人,仍然人事不知的昏迷著,寝房内一时悄无声息,死寂得连微风吹过落叶的沙沙声都能细微入耳。传信的宫人,早在花示君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冰寒语调下,惊得面无人色,初次深刻认识到了这位新任王者的狠戾。
陆小念看著那个已然昏聩懵懂的囚徒,一瞬间脑海里掠过的思绪,竟满布著佛家最不容许妄动的杀生之念──修者克制不住的想,若是毕染当真在交换花莫漪的过程中,被他“失手所杀”,对於这个人、以及面前的花示君来说,或许才能够换来真正意义上的解脱罢 ?
但这个环环相扣的因果之结,又有哪个局外人,有立场替他们去解。
花妖王仍然不避不让的直视他,陆小念终是明白,这二者间的恩怨,早无他插手和周旋的余地。
他道:“陆小念明白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悲喜两隔
第一百一十七章 悲喜两隔
花妖王城城门向北一百里,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自两岸夹柳的堤边淙淙淌过,水色清澈见底,绿意盎然,不时有柳叶飘絮而下,落在水面引起小小涟漪。繁密柳树掩映中,一座废弃良久的农庄隐蔽其後,通往农庄的道路早已荒敝,一路杂草丛生。
陆小念手持缰绳,将马车趋停下来,看了看那柳林掩蔽後露出的农庄一角,心知这就是传书中提及的绿柳庄了。他没有和花灵交谈的妖能,此地空有无数垂柳依依,却无法传递给他关於这处用来交易人质的农庄任何侧面消息。
马车里的人还在昏睡,在宫人帮助下将毕染搀入马车时,陆小念看著他苍白如纸的面色,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修者甚至没有勇气去看那绢薄衣裳遮掩下,大腿处一片又一片的青红发紫。他驱车出宫时,仍然能够感觉得到一国之君灼灼眼神,如芒在背的盯了这驾马 车许久。
日头已从正中向西偏移,他一路驱车,尽量维持马车的平稳,不致震荡到那个伤痕累累的囚徒。一路上也在不断的进行心理斗争,在将花莫漪换回後,究竟要如何处置毕染。这麽思来想去,还未想出个结果,目的地已到了。
深吸口气,到底还是早日见到花莫漪的心情占据了上风,陆小念再不想浪费时间。
他钻入马车内,小心搀扶起那浑身乏力的人。毕染歪歪斜斜的倒在他怀里,双眸仍然紧紧闭阖,呼吸轻浅微弱。即便经过宫人仔细拾掇,长长黑发用一根珠玉簪子绾得齐整,却仍然给人鬓发凌乱,承欢过剧的淫靡感受。
陆小念扶著人,自己偏过头不去注意毕染身上散发出的浓浓情欲气息,只道:“你能不能走路?若是不行,在下只好得罪。”
“……”没有回应,这也是意料中。
陆小念只好将人打横抱起,自车内一跃而下。马和车辇都没有心思去管了,抱著毕染就往那座尚有一定距离的绿柳庄步行而去。
废弃的农庄周遭寂静无声,宛如身在空山之中,连鸟兽之声都不曾闻见。陆小念抱著人踏在落了一地碎叶的草径上,动静就显得格外之大,脚步声远远的就能让守在农庄前,不停走来走去的异族青年听得分明真切。
窸窣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羽巯停止了焦躁的走动,急不可耐的往前走了两步。
陆小念抱著毕染,在看到他的同一时刻停住身形,四下里迅速扫了一眼,按捺同样急躁的心情,问:“花莫漪呢?”
羽巯不理他,冲他怀里的人喊了声:“少主!”
陆小念道:“他昏过去了。”
“!!!”羽巯脸色大变,“你对少主做了什麽?”边说,边冲了上来。
陆小念抱著人想後退两步,但想想即便羽巯耍花招,亦不得不忌惮毕染在他手中。便站直了身子,由著羽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身边,捉起毕染垂放在身侧的手腕把脉。只说:“并非是我对他做了什麽。”
毕染的脉搏极其微细,心脏跳动也既慢且孱弱,羽巯凝神听了半刻,竟然听不出个大概,只觉他体内缠绕著浓浓妖气,四肢百骸都像是给什麽人用非常无礼的方式灌入侵害了一番。再细听,又觉得跟从前把脉的脉象非常迥异,像是还有什麽古怪东西附著体内,在 不断蚕食吸附宿体的生命力。
他还想再进一步探个分明,陆小念道:“人你也查探过了,确是本人无误。我可以现在就将他交还给你,花莫漪人在哪里?”
羽巯恨恨瞪他一眼,把手臂张开示意他将毕染还来,边道:“花莫漪就在我身後的农庄中。”
修者皱眉:“你将人带出,双方当场交换才算公平。”
“二殿下八个月重的身子,这一路将他带来已然牵动胎息不稳,你还要他顶著冷风站在农庄门口等你?”冷哼一声,“我可没有你们那麽狠毒心肠,自然是将二殿下舒舒服服的伺候著,让他平静躺在床榻上养顺胎息。不信的话,自己尽可进去查看。”
话虽说得合情合理,但陆小念总觉得其中有蹊跷之处,哪肯轻易将毕染交还。两人面对面僵持,谁也不愿让步。
陆小念怀中之人,似乎被他二人讨价还价的声音惊动,长长睫毛微微颤动两下,睁开眼眸。羽巯一直关注著他的动静,惊喜叫道:“少主!”
一声少主,让毕染身子一颤,刚睁开的眼立刻阖上,紧紧的缩在陆小念怀里发抖,甚至两只手紧紧揪住了修者前襟,好像要把自己埋入到更隐蔽的地方去。
陆小念登时好不尴尬,虽是温香软玉在怀,奈何他压根没有那个心力享受,要知道不管是抱人的还是被抱的,彼此对象都不正确啊。
在羽巯要杀人的视线逼视下,陆小念咳嗽著轻轻把毕染揪住自己前襟的手指掰开,再把人放下,但仍然一手扣住毕染命门,不容羽巯抢人。
“再说一遍,你将花莫漪带出,我便把你家少主还给你。”
羽巯冷笑:“你还在这里慢条斯理的同我计较,好罢,我索性就开门见山告诉你:你知道为何我指定要在日落之前跟你交换人质?”抬眼看看天边,日头已经逐渐隐到云层中,光线一点点被漫上来的暮色吞没,“现下已近日落,二殿下恐怕不容乐观了。”
心脏猛然一缩,扣著毕染脉门的手也情不自禁用了力,陆小念寒著脸问:“此话何意?”
被他用力攥住手腕的毕染青白了一张脸,茫然而受痛的看著羽巯,眼神好像认不出他这个心腹下属来──羽巯的心脏也同时紧缩起来,不敢再卖关子,冷冷道:“怀胎八月之身,最危险的境地莫过於小产和早产。二殿下从今日巳时便开始腹痛难忍,羽巯无能,无法 确诊,不知二殿下是要提前分娩了呢,还是要小产?幸好我家少主腹中无此累赘,他能拖得晚一些时候交换,但二殿下和二殿下肚内孩子──哦,对了,应该是你的种吧──他们能熬到何时?”
被当头打一闷棍的感觉莫过於此,陆小念心神巨震,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关心则乱,修者再顾不上细细思量其中是否有诈,他松了攥住毕染的手腕,一个闪身就从羽巯眼前消失不见。
突然失去搀扶的毕染踉跄了一下,双腿一软,羽巯眼疾手快的伸手把他揽入怀中。低头看见自家少主雪白脖颈上到处吻痕点点,再往衣襟内看去,锁骨处青紫淤红,这分明就是被蹂躏了不只多少次的惨状。
异族青年心头大恸,轻轻在毕染耳边唤“少主”,“我是羽巯啊少主”,毕染却只是茫茫然然的低著头,仿佛听到了,却又像是什麽都听不懂。此刻的他就像只无害的小白兔一般依偎在羽巯怀里,就如同方才依偎在陆小念怀里一般神色懵懂没有意识,好像只是纯粹出 於本能般想找个臂弯倚靠。
花示君那混蛋不仅要他们全族灭尽,竟还对形同废人的少主下此毒手,把少主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早知,最开始的时候就不能对他手下留情,真真是一时心软,遗祸万千!!羽巯恨不能把牙齿咬碎,混著满腔血水喷吐到那个道貌岸然的一国之君脸上 去!
──不过算了……想想某种意义上,他也算是给少主出了一口恶气。
望著陆小念离去的方向,羽巯嘴边勾起嘲讽微笑。
农庄荒废的具体年岁无法估算,院子里两扇柴扉倾塌了一半,连推都不用推就能容一人自如进出。陆小念侧身闪过陈旧老朽的两节木门,放眼满地残砖碎瓦,枯草丛生,哪里像是适宜居住的样子。他心里惦记著花莫漪,急速掠进院中就一声声喊那花妖的名字,可 是空无人应。
难道花莫漪情形严重到连回应他的呼喊都不能了麽?
陆小念手心渗汗,没头苍蝇般一头撞进穿堂,又在後院两侧房间中到处翻找,只看得每间房均落满尘灰蛛网,地衣爬满台阶,而内外俱籁无声。
他这样在各个房间穿进穿出,一身整洁衣袍不知落了多少又黏又轻的蛛网,一张俊雅脸蛋扑头盖脑都是积灰,模样狼狈不堪得很。心跳的频率越来越快,越跳越急,伴随著不敢设想的念头,陆小念失魂落魄,扯著嗓子不断喊著:“花莫漪,花──”
抱著最後一线希望的柴房门被他猛力推了开来,空荡荡的柴房里连寻常柴垛都不见一根,满地散落陈年积灰,一开门便呛了个灰头土脸。陆小念紧紧的把期冀目光向四处角落一转,只祈祷能够看见那个叫人牵肠挂肚的身影,不管他此刻处於什麽状况都好,只要能 够让他看见他的身影──
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冰冷的柴房里只有映著薄弱的夕落余辉,在空气中乱舞的尘灰迷雾。
花莫漪不在这里。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密室临产
第一百一十八章 密室临产
羽巯是什麽时候离开这间密室的?
花莫漪没有概念,也想不起来。他一直昏昏沈沈的躺在那张冰冷坚硬的床榻上,身下只垫著一层薄薄的被褥,後背被硬质的木板硌得生疼。
但来自後背的酸痛,远远及不上腹中抽痛来得要紧。花莫漪双手攥著枕边,强自忍耐著一波又一波袭来的抽痛,苦苦捱著时间。他总以为下一刻羽巯就该如常出现在床边,递给他一碗也好一盅也好浓苦的药汤,让他服下去安抚腹中胎儿。
然而这次不知苦等了多久,苦等到花莫漪再也无法隐忍喘息,从紧紧咬著自己发丝的唇间泻出了呻吟:“呃……!”
腰腹处重得不寻常,孩子在踢闹他的时刻,还在顺著一股莫名的力道往下沈坠。逼得花莫漪不得不努力提气,小心的喘息,还要克制因为胎儿莫名坠势而情不自禁想要张开的双腿。
他模模糊糊的,终於开始计算羽巯离开的时辰。算起来,好像从他开始阵痛半个时辰後,羽巯扔下一句“我去去便回”,就消失在了这间密室里。
那──他痛过多久了?
为什麽那名异族大夫迟迟不归?
冷汗浸湿了花妖里衫,冰蓝色长发蹭乱了一床,黏黏糊糊的贴在身上、脸上,好不难受。花莫漪素来爱洁,此刻叫他一身是汗的躺在那里,没有干净衣衫替换,心理上的压力和痛苦又深了一层。他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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