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君虽然不接他的话,权作没有听见,然而并没有拂袖而去的迹象,便知自己应当所料不差。
陆小念接著道:“大太子妃此行目的性如此之强,若是单纯为了去到当年与大殿下相遇之处怀旧,随行人数越多,岂不是越能见证那段邂逅的美好?此回不慎落胎,他不赶时间的话,好生休养,来日再行,亦不会误事──除非,大太子妃如此躁进,所图的不仅仅是 ‘去’到那处而已。”
他用的是“不慎落胎”四字,既不承认是自己和花莫漪暗中陷害,也不挑明是毕染始作俑者,以免刺激到疑神疑鬼的花示君。
“……将话说明白。”花示君终於沈著脸开口。
“在下於化境阁中,查阅到一本古典,上面用奇异文字记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野史,有理由相信那段野史和大太子妃有关。当日去到云都殿,也是为了跟大太子妃当面求证,然而却被他手下之人拼死陷害……”
花示君哈哈大笑著打断他:“你是说,行刺小漪的黑衣刺客,是毕染所派?他有什麽理由要对小漪动手?”
“在下并未说是大太子妃派人行刺,只是那黑衣人确实是大太子妃手下不假。”
“故弄玄虚。”花示君再听不下去,陆小念一脸冷静,和花莫漪一样毫不心虚的从容直视他,说著与毕染截然相反的版本,这种坦荡磊落的言谈举止,竟是让未来的君王莫名心躁意烦起来。
他不想再任由这个和尚的假设牵著鼻子走,哪怕沈心静气给予犯人辩解的机会是应当之举,他也不想再听下去。
那会触犯到他心中干净而不染尘的那个人,会像击破水月镜花一样,将所有他以为已经拥有的美好,击溃击碎。
花示君有那麽短短一瞬,竟是觉著了彻骨的冷寂,心底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嚣,制止他继续听任陆小念对他胡说八道。
牢头还被陆小念攥住手臂卡在牢门前,见花示君好似忘记了方才下达的将二殿下拖出来打一顿的命令,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听花示君道:“傅主事,你手底下人如何办事的?本宫简简单单的两句吩咐,竟也能拖延了这大半个时辰。阳奉阴违,又或者是能力不济,便 早早撤换了事!”
牢头的冷汗又哗啦啦冒了出来,这回豁出去使了吃奶的力气挣扎,陆小念终於是松开了手。
然而牢头还没站稳,一股强大的吸力朝他涌来,跌跌撞撞不由自主就趴到了陆小念的牢门前。与此同时手指也不听使唤的抬起,自主自发的去找钥匙开陆小念的牢门。
修者平静的看著花示君道:“大殿下不必为难莫漪,若能暂时消气,那二十棍由在下受了也一样。”
“很好,”嘴角冷笑收也收不住,“就如你所愿。”
花示君恨恨拂袖而去:“──打他四十大板,给本宫下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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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念虽说不上皮糙肉厚,但习武之人,扛住廷杖四十大板还是不在话下的。
况且尽管大殿下放了狠话,要行刑之人把人往死里打,但那边二殿下虎视眈眈的瞪著,两只好看的眸子几乎要瞪得对到一块去,这种来自背後的嗖嗖寒意也让无辜的狱卒们不敢真正用上十成功夫。
廷杖这回事,大凡熟练的行刑手心下都有分寸,有把人打残了而身体表面看不出一丝伤痕的,也有把人打得看似皮开肉绽实则内里并没有受多少伤的,这就看各自的把握了。
对於陆小念,四十大板打是打了,但由於他本身功体深厚加上狱卒在二殿下的威逼下刻意放水,其实最多也就是打青了而已。
四个狱卒,小心翼翼的把修者抬回牢房里,原本想像扔麻袋一样扔到地上,接触到隔壁二殿下要吃人的目光,只好更加小心翼翼的把人放下。
花莫漪一通宵没阖眼,陆小念一被抬回来,他就迫不及待趴到墙根。
“陆小念……”声音里不能掩饰的紧张,“有没有怎麽样?是不是很痛?你难受不难受?会不会感染?”
说实话,陆小念充其量也就觉得跟小时候贪玩,被陆子疏按在膝盖上狠狠打上一通屁股的滋味差不多。原本想实话告诉花莫漪,叫那人别为自己操心,但一听见那人声音里难以压抑的紧张和关心,到嘴边的宽慰话语就咽了下去。
他不无恶意的呻吟了一声,却不回话。
花莫漪看不清楚他的详细情况,只听得他一声好像很凄惨的呻吟,二殿下顿时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喂,喂,小白脸,你别死啊,你振作点……”
区区几十廷杖倒也不至於将他打死吧。陆小念内心腹诽,却不肯放过这个难得的调戏人的机会。
他用气声弱弱的回了他一句:“不要紧……”
“我听不清楚你说什麽!”二殿下急得想穿墙,一咬牙,手指花灵翩现,越过层层栅栏朝修者飞去,“你,你若是想说什麽,对花灵说,──要叫大夫的话本公子替你去叫,陆小念你莫硬撑……”
身处困境似乎不是捉弄人的好时机,陆小念心中这麽默默谴责自己,却仍然是看见花灵飞入身边盘旋之际,第一时间闭上眼装死。
花莫漪连叫了他几声,陆小念都没有反应,急得花妖连连自责:“我不该让你替我受刑,我应该想到他们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修者阖著眼,竖著耳朵听花莫漪的忏悔。
那心思单纯的花妖不疑有诈,花灵在陆小念身边盘绕了好些圈,都叫不醒“昏迷”过去的人,花莫漪不由得焦躁的开始袒露心声:“都怪我,是我太自私,我不想把……不想把身子露出在其他人眼前……”
他懊悔得要死:“谁让我这麽死要面子,谁让我突然间这麽忸怩,才害你……”
陆小念悠悠道:“──不肯把身子露给其他人看,那谁不是‘其他人’──?”
花莫漪哀哀切切的接下去:“当然是陆──”
“噗嗤”一声,修者再也掌不住,趴在地上就低低笑出声来。
花灵如实将修者装死的画面传递回去,花莫漪一愣,立刻跳脚,陆小念在这头都能听见花妖在那头暴跳如雷:“姓陆的,你──!!!”
陆小念一个骨碌翻身爬起来,忍著笑凑到墙边:“我为你受了这四十大棍,便是换你一两句真心话,又有什麽不妥?”
“本公子方才话没说完,当然是露谁眼里都不可以!”
修者逗他:“我若是给他们打死了,你会流几滴泪吗?”
“说什麽胡话,本公子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惊觉自己又上当受骗,花莫漪著恼的收回花灵。
想要扭头去睡上一觉,懒得理会陆小念,可是那人就靠近墙边,轻浅的呼吸著。花莫漪心里终究还是惦记他身上的伤,没亲眼看见,谁知道这个和尚是不是又在死鸭子嘴硬瞎逞强,跟他上回受伤一样故作轻淡。
二殿下一边恨死了自己的优柔寡断,一边悻悻的问:“你……说真格的,伤重不重?”
陆小念嘴角勾笑,柔和了语气,这回很认真的回答他:“他们有留手。”
花莫漪终於算是放下心来,嘟嘟哝哝说:“大哥真是心狠,他从来都不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今次竟然不分青红皂白,也要先将我打了再说──”
“因为大殿下心乱如麻,他有所动摇了。”
花莫漪忽然惊噫一声,想起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陆小念,你说,方才我们为什麽没指出染哥儿身上有山水路观图?若是指给大哥看,一切疑点都迎刃而解……”
陆小念皱起眉头,这一点他方才其实有意识到,但选择了缄口不言。
“先前毕染曾说,他是因为怀胎导致功体受限,方无法隐藏皮肤上的路观图形;这次他破釜沈舟,将孩子落掉,无法确认他是否能够重新掩盖住身体的秘密。”若是把这个关键证据提出,而恰巧又不能捉住现场的话,他跟花莫漪的疑点只会越来越多,最终跳入黄河 都洗不清了。
倒不如暂时保留著这个未知因素,等到能够亲眼确定,或者是更好的时机,再来揭露。
花妖一想也对,不由沮丧了几分。
肚子又不合时宜的叫了起来,从昨日下午到天光微亮,他始终处於神经高度紧张状态,没有进食。
陆小念把白面馒头又递过去。
花莫漪:“……本公子说给你吃,就给你吃。”
肚子又咕,叫了一声。
陆小念忍著笑:“我当真不用。辟谷这回事,若是开了头,最好坚持下去,不然前功尽弃。你既然饿了,又何必跟我客气。”
二殿下努力压制腹中饥火:“不好,本公子已经连累你落狱,害你被棍责,怎能让你再空著肚子入睡──”
陆小念压低声音,笑吟吟道:“谁说我要入睡?一会儿我便溜出去了。”
☆、第五十八章 疑云
第五十八章 疑云
陆续有来自王城的灰嘴红翼鸽子,扑扇翅膀停落在行宫最大的鸽笼之上。
傅主事不敢怠慢,已前後差遣了几轮侍卫,第一时间将来自五公主的讯息送至大太子案头。到後来,侍卫将鸽子腿上绑著的纸条拆下,放置托盘中给大太子送进来时,眼尖的发现同样的纸条,整整齐齐摞成一堆摆放在凭几上,大太子连拆都没有拆开看。
背对著门口的大太子脸色究竟如何,下人们都在揣测,但没有人想去亲眼验证。
其实那些纸函,拆与不拆,花示君心中分明得很。
花千秋接二连三飞鸽传书,急急忙忙的传递无非同一个信息,就是向他申明花莫漪的无辜。
──皇兄你要相信二哥。二哥是你看著长大的,他决然做不出杀害胎儿性命那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事情背後一定有隐藏的真相,退一万步说真有此事的话,那个叫陆小念的一定才是罪魁祸首。
──另外关於毕染,皇兄,千秋……千秋尚有话要同你面谈。
她说面谈。
毕染是受害者,他辛苦所怀的与他的孩儿,被花莫漪与陆小念联手残害。为何千秋却说要就他之事,同他面谈?
难道千秋兴师动众将所有鸽子放出,不该是为了安慰他与毕染的痛失爱子才对?
他起初还耐著性子看千秋替花莫漪做的辩解,看著看著,竟然觉著自己难以分辨小妹的初始动机,她说要他等她自王城赶来,这件事或许另外还有蹊跷──到底花千秋想表达怎样的涵义?
手中紧握的纸条转瞬化作齑粉,自掌心碎落。
他似乎懂了什麽,但他一点也不想懂。
“来人。”沈寂了一整日,一言不发,花示君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喑哑得不像话。
贴身侍卫也被他反常的音调吓了一跳,待见得一向沈稳冷静的大太子回转过身,双眸中难以掩饰的血丝,面色沈郁时,更是惊骇。
“大、大殿下。”
花示君看著他,脑海中想的是一回事,开口却是:“……牢狱那边的状况如何,你们有好好看守著犯人吗?”
“回大殿下,今日巡过三轮。二殿下还是如昨日一般,不肯进食……而且二殿下开始变本加厉的又吵又闹起来了。”说起花莫漪,简直是有满肚子的心酸泪要倾吐啊,侍卫几乎想替牢狱的同仁们泪眼婆娑一把。
“……他又闹什麽?”
“二殿下嫌弃狱中夥食不好,又说睡得不舒服,他还将花灵放出来满牢狱飞,十几个兄弟追那些花灵都追得伤筋动骨……”二殿下的御花成兵术在全花妖国是排行数一数二的,真斗起来,只怕也不会逊色大殿下多少,他们这些小小的虾兵蟹将哪里是二殿下的对手。二 殿下诚心要闹,全牢狱的看守都忙得上蹿下跳,根本没功夫去看押另外一个犯人陆小念。
花示君眯了眼,花莫漪这般闹腾,倒是出乎他意料。
“陆小念呢?”
侍卫赶快回答:“那名异族人好端端的躺在自己的牢房里,听说在辟谷,不能随便动弹。属下也去亲眼看过,跟死了似的,倒是安分守己得很。”
花示君心说,或许是陆小念被杖责四十大棍後昏迷了过去,一时安静得过了分,花莫漪无法亲眼查看他的身体情况,心里焦虑而开始胡作非为罢。
也罢,就算花莫漪再怎麽闹,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他的眼皮底下逃狱。就由得他去发泄好了。
意念一转,花示君踌躇片刻,终於还是问:“毕染现在在作甚?”
“大太子妃一个时辰前方醒,眼下应该是在沐浴。”
“……给本宫带路。”
轻烟嫋嫋,水雾弥漫在密闭房间之内,将房中家什器物都遮掩上一层薄纱,视野所及,什麽都不甚分明。
毕染自屏风後低低道:“你们退下吧。”
两名自王城跟随而来的侍婢互望一眼。
在渐浓的热气中其实也看不清彼此的神色,更看不清掩映在屏风後似有似无的身影。两人皆略微犹豫:“这……大殿下嘱咐奴婢们寸步不离,务必服侍好大太子妃……”
“我已能够自如行动。”声音平静,却隐隐带有不容分说的震慑力。
毕染清越的声音穿透屏风与层层水雾而来,刚刚流产应该是虚弱非常的人,话语中却染了分外冷寒之意,两名侍婢莫名起了一身寒颤。
想想只是沐浴净身小事,应是不会出甚大差错。
“是……奴婢告退。”
咿呀轻响,门扉重掩。
毕染闭眸听著侍婢脚步声远去,藏在背後紧攥的手指缓缓松开,扶上盛满了热气腾腾泉水的长型木桶。身体其实依然很孱弱,自榻上起来时眼前就是阵阵晕眩;侍婢扶他过来屏风後时,脚底都在发飘。
但他仍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人支开。
自洒了药香的泉水中,看见自己苍白黯淡的面色。毕染自嘲的想,自主打掉胎儿,到底还是元气大伤,短时期内他已无法动用真气。这或许也是另一种报应,被残忍牺牲掉的孩子,用他自己的方式报复他这个心狠手辣的生身之人。
想到孩子,心腑间陡然蹿上钻心蚀骨的疼痛,握住木桶边沿的手指一软,身体就险些直直向桶内倾栽而去。
所幸及时回过神,稳住了身形,把所有关於孩子的念头强制压抑回去。
木已成舟,再多回顾与痛苦,也挽回不了他亲手杀害那个小生命的事实。
毕染闭上眼又睁开,一手摸索著解开前胸衣襟,月白色里衣缓缓滑到腰间。
目光从肩头,落到小臂,再落至上身裸露的白皙肌肤上。
将侍婢们支开,他本意并不真是要沐浴清洗。而是想要确认在胎儿离体後,原本无法藏匿的山水路观图,是否能够重新借由本身功力,再一次压制住其显形。
他方解开衣襟,尚来不及在氤氲水汽中看清身上肌肤详细,忽听门外脚步响起,花示君竟已是不请自来,推开了他寝房的大门。
毕染陡然一惊,花示君已迈入房中。过人的眼力四下里一扫,已看清房中空无一人,唯有屏风後隐隐传来水声。
大殿下当下就微微皱起了眉峰,出声询问:“人呢?不在此好好服侍太子妃,却是都到哪里偷闲去了?”
毕染迅速将衣襟拉上,手指扶著桶沿,不做犹豫,勉力提气纵身,跃入蒸腾著热气的木桶中。足尖触到桶底便是一软,小腹赫然抽痛。
他捂著腹部,将呻吟咬碎回喉咙里,只倒抽了一口冷气,额头上渗出微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