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有条赤河,因为颜色很可怕,所以被地板遮去了部分,这里是已经经过审判的亡灵,重新回归人世的地点。」阿久津的语调变得平板,就像与阿斯卡初次相遇时,那同样的说话方式。
「从这里跳下去的话,一切就能重新开始了,我找了个与你现世相近的家庭环境,有足够的金钱让你能够出国进修……」阿久津的手缓慢沉重地放上七海义诚的右边肩膀。
阿斯卡看见七海的额际与颈项上冒出细小汗珠。
他很怕阿久津的碰触,但目前看来,那副模样比较像因为背负重物而动弹不得。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如果你能因此而高兴的话……」
阿久津没有接着说下去。
他轻轻抬起膝盖,弓起拥有美丽曲线的单腿,用力地——踹了下去!
七海踉跄地往前扑跌,在脚踏上那层薄冰后,身躯立即往下陷落,他吃惊地大叫出声,然而那惨呼却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阿久津低下头,愣愣地注视着那个被七海体重压出的冰洞,往前踏了半步,却受到阻挠,因为阿斯卡一把抓住他脑后的电线往后拖。
对方回首,恼怒地瞪着阿斯卡,却咬着下唇,摆出不知所措的模样。
「别去。」阿斯卡说。
那便是转生,未经过审判就转生,阿久津尽全力的温柔,就是这么破天荒的做法。
杀人者罪孽深重,本该进入地狱道。
「……反正……」他很小声的嗫嚅着什么,「我就是……」
「回去之后,我会好好听你抱怨一场的。」阿斯卡继续用力扯着电线,将阿久津拖离那个已经开始重新凝结缩小的洞口。
听说转轮台有六孔道,每个级别不同,有些下去是投生在好家庭,有些则相反,阿久津大概给七海先生找了个最好的洞口吧。
结果,一直到最后,七海还是没有对阿久津说任何一声道歉的话语。
不过换成阿斯卡自己的立场,可能没什么资格说他,他的背上与手上,同时都攀附着相当多条人命,要是他碰上了之前死在自己手上的亡灵,会诚心道歉吗?这可不确定了,也许他根本不记得那些人的脸。
想到这里,阿斯卡不禁苦笑了下,以冥道的术语来形容,他的确是——罪孽深重。
「我是杀手。」阿斯卡用力搭住阿久津的肩膀。
「……不是吧。」
「我是属于罪恶感很低的那种人。不过、七海不是,用看的就知道了,他不敢直接面对你,这就是回答。他是个比我还要容易被救赎的人。」
阿斯卡认为,杀手是个与自己相称的形容,为了目的而杀人者,杀了很多很多人的生物,统称为「杀手」。
「回去吧,还有很多工作要做。」阿久津伸起手指,弹了下脸上的绿色眼镜。
阿斯卡突然觉得这好适合对方。
淡薄的冷、知性的眼,还有那不似人类的氛围。
「下次再来这里喝咖啡吧?就我们两个。」阿斯卡认真地邀约。
他想哪天可以体会一下,就跟普通的大学生相同,跟友人在咖啡厅里聊着无意义的话题,眼睛对身材姣好的女服务生吃冰淇淋,然后装模作样地喝着尝不出到底味道好不好的咖啡。
「再说吧。」
一如所料的答案。
chapter。9
阿久津今天的工作态度非常粗暴,好像随时都会膨胀变成生满尖刺的河豚,他用力敲着的键盘终于寿终正寝,最后被用力摔到地上,阿斯卡只好连忙从别台电脑上拆一个下来给他重装;之后三台电脑主机炸出火花,冒出浓浓黑烟,就像负荷不了天才情绪似地反抗,阿斯卡在火灾警报器洒水前,连忙抱着那些烧起来的主机冲出办公室,在走廊撞上,送公文到这附近的那群不良大叔,结果被骂了个臭头(不过骂完才想起这边有人是杀手,所以表情变得有点微妙)。
终于将工作告个段落后,有些疲惫的阿斯卡居然一脚踏上了阿久津垂落在地上的电线……
「——好痛!」阿久津发出鸣叫。
阿斯卡弯腰拾起那条线,「别做了吧?」
「去吃饭。」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要不要我抱你去?」阿斯卡将电线从地上收拾成一束,自以为说了个不错的提议。
「还真有脸说。」阿久津抽回电线,自顾自地走到办公室角落,用脚尖踢了下墙壁上的按钮,叽叽的奇怪声音响起,墙壁居然往后长方形地先凹下一块,接着慢慢倒下张白色单人床(附枕头与棉被)。
阿斯卡终于知道阿久津晚上都睡在哪里了。
阿久津踢掉鞋子,脱下白色长袍挂在床头,钻到棉被里,把自己包得跟结茧的蚕差不多。
「不是要去吃饭吗?」阿斯卡毫不客气地坐到床边。如果是平时,他可不会贸然接近,不过现在的阿久津危险指数减半。
「我突然想睡了。」声音从被子里传出,很有趣地,电线还有些露在外面。
「喂喂、我可以问那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要听儿童不宜的实况?」
「那个请略过。」就算是什么大场面都见过的阿斯卡,对于生物被凌虐的过程,并不是那么有好奇心。
尤其是当事者是他抱有友善好感的人。
「还是要听他们怎么处理我的尸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个我倒是有点兴趣。」不过用膝盖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有人不介意。
「被放在装文献的大箱子里,用推车推到研究所外,再装到七海的后车厢。车子一路开,好像开到某县的荒郊埋了。」阿久津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阿斯卡将手从棉被下的隙缝伸了进去,在感觉碰到阿久津的鼻子时,被逃开,之后立刻被狠狠咬了口。
「唔……」大概流血了。
「结果一直到现在,尸体都还没被发现的样子。」
「也就是说,你是被算在『失踪人口』而不是『死亡人口』啰?」
「嗯。」
「应该会有人想要找到你吧。」
「我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英国人,他们离婚之后,我跟着母亲姓,也改成纯日式名。」
「阿久津……佳哉吗?」
「不过,母亲很快又结婚了,跟新的父亲一起在世界各地行商,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她大概已经忘记有我了吧。」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日本人吗?」阿斯卡突然问。
「至少有亚洲血统吧。」阿久津这时终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阿斯卡的脸,好像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我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飞鸟明日香(ASUKA ASUKA)……不是吗?」
「你真的打从心里相信的话我给你一百块。」阿斯卡露出笑容,「有时候,我会想知道,自己原本应该叫做什么名字,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即使只是出于好奇。」
「遇到我会感到不幸吗?」阿久津问。
阿斯卡想,对方对七海的那句话,肯定在意得不得了。
不得了到问出这种人性化的句子。
「如果要与你竞争同样的东西,那我肯定是世界上第一不幸的人。」阿斯卡伸出刚才被阿久津咬出痕迹的拇指往身上擦了擦,没流血。「不过很遗憾的,我们可不是这种会造成恶性循环的关系。」
「所以是什么关系?」
「朋友……之类。」阿斯卡不太确定阿久津是不是真的能理解这个词的意义。
在他俩各自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里,过去曾有能标上「这个」名词的人物出现吗?
这种形式的情感,之前阿斯卡并未对特定对象产生,他就像个只会听令的机器人,对某个人物效忠。
本来他以为那是他真正该守护的东西,但实际上不是。
自己的性命随时能舍弃或是被舍弃,纯粹用利益去换算喘口气的时间。所以,现在一旦真正闲了下来,才有办法慢慢地去考虑……
看看他现在多不专业,居然在跟个「雇主」谈友情。
「会遭到不幸喔。」阿久津倒回枕头上,这次并未把脸缩到被子里。
「我想我的厄运并不差这一点点。」
「我是连锁病毒。」
「那就劳烦您提供一套防毒软件了。」
「要叫病毒本身做防毒软件?」
「写防毒程序的工程师,有不少就是自己会把病毒流出来的,这样往后才有生意。」
「我才不干那种事。」
「你不会连睡觉都戴着眼镜吧?」阿斯卡伸手想将阿久津脸上的眼镜取下,将身体靠近,想看清楚对方的虹膜是什么颜色。
那眼神并非昏昏欲睡,而是有点自暴自弃地涣散。
令人感觉悲伤的眼神。
阿斯卡顿时觉得像有一股强酸灌进他的肺里,呛得他想吐,在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前,一把用力抓住阿久津脑后的电线往后扯。
这家伙还想着七海义诚的事,为何会在乎到如此地步?
「差一点,那男人就要得到足以称霸一方的武器了哪。」阿斯卡更用力地扯着那些电线,略带怒意地望着对方那柔软的紫色发丝散乱。
「什……么?」阿久津疑惑。
微微皱着眉,应该感觉痛吧?
「我说,你啊,根本还把人家当朋友吧。」
阿斯卡竟然觉得在说这种话时,感到有些苦涩。
「啊?」阿久津的眉拧得更深,眼里发出浅显易懂的怒火。
也许不是因为阿斯卡的粗暴举动,而是为了那质问。
阿斯卡的脖子传来束缚感,两条电线回旋着卷上他的颈项,接头用力戳进脑后,与平时戏弄般的感觉不同,像是在报复。
「『什么朋友?』」脑内传来声音。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阿斯卡立刻用想法响应。
唯有这次,阿斯卡觉得能直接用想法沟通好方便,这样谁都不能说谎,因为无法分出另外的心思。
「『我才没有觉得那家伙是朋友,绝对没有!』」阿久津咆哮着的声音,震得阿斯卡整个脑袋里轰轰作响。
「『不、你就是这么想,明明七海就是如此普通的男人,普通到无法理解你的思考与作为!就是因为你还把他当成朋友,还是很重要的那种!所以你现在才摆出苦恼的脸,一边要救那家伙,一边又拚命苦恼着,完全不像阿久津先生。』」
阿斯卡用同样大的音量(想象中)反驳。
这是他第一次跟人吵架,比起受到毒打、遭到拷问,他从不会想要去反驳一句,痛骂一个字,因为他觉得那是无意义,而且浪费能量的作为。
但他现在却积极地开口,想表达自己的不满,而且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事。
「『因为不是他的错!』」阿久津咬着下唇。
阿斯卡知道这句话他只说一半,只愿意说一半。阿久津如此对自身的能力充满自信,却又没有刻意坚持自尊的他,真正想说的话是——
「『是我的错。』」
——是我让他杀人的,因为我知道他的杀意却无法理解,让七海义诚他,杀了我——
明明很早就察觉到了。
这不是阿久津愿意坦白的事,更遑论说出口,但对方的思绪却强烈到藉由电线传了过来,读到这些让阿斯卡感到苦闷,他只能更用力地拉扯那些烦人的电线,直到对方奋力转过身,一拳揍上他的脸。
「位阶不同。」阿斯卡松开手,电线从手里滑出。
鼻子上痛得他想哭,脑里还接着阿久津的电线,但他现在根本不在乎对方知道自己多少秘密,他只觉得愤怒,反正这时他心里想什么,跟嘴里说出来的话都得合一,所以他干脆选择用说的。
阿久津疲惫地望着正咬牙切齿的阿斯卡。
「就跟我至今还没什么办法把人当人看一样,我们连看出去的景色都不同啊。我是猎犬,主人要我咬谁我就咬谁,为了讨取食物与欢心,没有是非,因为不需要;没有理想,因为光是活着就得拚命到吐血;连自己的存在都没有。」
不知为何。
不对,阿斯卡知道为什么,他自己清楚自己一定知道。
他落下泪来。
「我没有名字。」
「我没有亲人。」
「我没有国籍。」
「我没有『执着』。」
所以才对阿久津那想要保护什么的傻劲,感到烦躁与……羡慕。对方本该是如此聪明而冷静的人,他擅自以为他们应该是同一边的。
他们在同一个位阶啊!却仍旧不同,这种区别让他痛苦。反观身上的冷血与冷感,让他将自己与阿久津这样虽有缺陷,却仍保有人性的姿态相提并论,是一件极端恐怖的事。
「飞鸟。」阿久津这么叫着。
「是。」
「如果我们打算打架,你这样的表情让我很困扰。」
各退了一步。藉由电线彼此刺痛着最脆弱的部分,偏偏嘴上就是完全不肯礼让,甚至说些无关紧要的台词,如果能借题发挥、疯狂忏悔、尽情撒娇,也许是件好事吧。
不过这点,谁都做不到。阿斯卡伸手扣住阿久津的手腕,将他清瘦的身体往地上摔,手下已经相当留情。
阿久津发出支离破碎的惨叫,他的头部窜出更多电线,就像异形的触手,有些插进地面,有些凭空甩起,,办公室里的照明变得忽明忽暗,电器开关发出滋滋的噪声声。
每台电脑的屏幕一齐变成黑色,从最底下开始跑出刺眼的白色文字,有罗马英数、有复杂中文字、有图案、有残缺不全的记号,那些只有阿久津自己明白的乱码以极快的速度占据了屏幕的全部,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就像是在释放主人的怒气。
「当你被一群男人们强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怎么?你要效仿?」阿久津扭曲地笑了。
「我不会做,你不会让我做。」阿斯卡打掉一条朝自己飞来的电线,没料到上头竟带了高压电,一时灼得他手臂都快断了。
「当时怎么样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连可怕都没有。无聊的行为、无聊的举动、无聊的家伙们。」
阿久津看自己的攻击起了效用,立即追加电流导入地面,电击的高热烧融了阿斯卡的鞋子,传入他的身体,最后在肩上炸出一道喷泉似的血花。
「那么、你感受到屈辱了吗?」阿斯卡毫不在乎身体的疼痛,认真地问。
「『怎么可能。』」
一如所料的回答,而阿斯卡很开心对方这么想。
他开始到处逃窜,嘴角咧开地笑得像个疯子,踢倒屏幕,砸掉键盘,被电线追得没命地躲,被头上日光灯突然爆开的火花惊吓,被这个空间的电磁波挤压内脏,被阿久津这个他新交的「朋友」搞得团团转。
阿久津卷过两架键盘,让其浮在半空中,左右手下各一架,手指开始啪啦啪啦地往下敲,像粗暴的安魂曲、邪恶的圆舞曲、执着的进行曲,每一个音、每一次敲击,都代表一个情绪,每键入一次,空间就震动不安,这个办公室是他的领地、他的电子之城。
阿斯卡就像病毒,大摇大摆地入侵这里,改变这个空间、改变自己,强制驱动一些乱七八糟的感情,恶作剧似地开开关关,尽情肆虐般波涛汹涌,本来他不会的。
他没有朋友。
没有跟自己交流的人。
崩坏的人际、停滞不前的情感,头脑的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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