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不顾布莱恩的暗示,随随便便地说了句:“才做完手术,别吃辛辣的东西。”还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处理,也只是下一两个命令,一两句话的时间,可是他得花上大半天才能得出结论,而冷静思考的时候他习惯呆在合适的位置上——不是家里。
从他身上逸出的低气压压迫得周围人没一个开口,他从Kill身边走过,径自离开了餐厅,他的肩和平常不大一样,有些无力,他没回头,但他知道那孩子一直看着他的背,这让他很不舒服。
在Kill打量餐厅里几个人的同时,Even失望的发现Kill望向她的目光没有了往日的熟悉,全然的陌生让她愤怒地盯着造成这一切的人,然后,她不易察觉地笑了。
安心和以前一样去了“蔑视”,在三十层的地下一呆就到深夜,打发了生意上的几起纠纷,推掉了几个晚宴的邀请,随意的吃了些有营养却口味很差的流质食物,然后才把疲惫的身体摔进车后座,在回家的路上过一遍白天做过的事,然后陷入纷乱的几乎什么都回想不起来的烦闷里。
开始是为了野心,或许还有什么现在已经忘记的算得上可以说出来给人听的想法驱使着他,可现在,明明还不到衰老的年纪,他会天天看似勤奋的做事就完全出于习惯了,好像一部没油的汽车,只因为斜坡的惯性才会向前,一个向下的斜坡,而且也并不是没有头的……
离开城市的五彩灯火,车子开始向上爬,车速相反提高了很多,因为没有那么多拥挤的车辆了。
安心把家安放在了城市之外的地方,越过眼前的山,在靠海的那一侧,只有在听得到海潮的家里,他的心才能稍稍稳下来。
可是……布莱恩,他的医生却把和他生活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带回了家,看来,就是现在的那点享受也要远去了。
踏上家里的台阶时,安心还在为了家里多出的两个人感到厌倦。
那种冰冷看得太多了,混迹在蔑视的大多都带着点抗拒别人的冷淡,年纪小的那些孩子为了显示出他们可怜的一点沧桑或者为了表现得更危险一些,也常常故意的露出硬邦邦冷冰冰的表情,他看得实在是太多了。
大厅一侧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被管家挡住了大半,不过伸出的腿翘在沙发扶手上,让他得以看到。
和管家打着招呼,安心边走边往那边看过去,少年纤长的身体倒卧在沙发内,听到动静坐了起来,立即,安心发现他和早上变了很多——
脸蛋还是细致漂亮的,紧抿的唇也还是把脸颊绷出了直硬的线条,眉毛配合着肆无忌惮打量他的眼睛……不知是夜晚的灯光原因还是其他什么,他没有在少年眼里看到坚冰,安心还注意到那孩子肩劲处稍微隆起的肌肉,很明显是长期锻炼出的,要不是宽松的衣服遮盖住了,一定能看到正在生长的美好身形。
看了看他,Kill远远的绕开上楼了,安心不置可否的走到沙发边坐下,这是他的习惯,回家以后都会坐在这里喝上一碗炖了整天的汤,曾经玩命的打拼把他的肠胃糟蹋得够呛,睡前他都会需要一点热的东西来暖胃,否则很难入眠。
Kill在他回来前可能一直躺在这里,把整条沙发都占据了,他坐下以后还能感觉到布面传来的微温……原来那孩子还有人的体温。
他喝完汤才慢慢上楼,走到卧室门口刚要推,旁边的走廊窗台上跳下一个人——
“住手!”
Kill站在几步外看着他,他开始怀疑若非自己阻止及时,这孩子就要被身后的保镖用冷光穿上几个窟窿,阴影培养出的杀手就这么点身手?
不过,他身后的保镖可不这么想,通常回到屋子里他们都会放心下来,真的在屋子里发生袭击事件,恐怕很难应付。
Kill偏一下头,问:“你在窗子外面也放了保镖?”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安心反问他:“这么晚,谁愿意站在根本没有立脚地的窗外?”
这孩子是从窗外跳进来的吧?他推开卧室门打算进去,却被Kill拦住,少年的动作很快,没人看到他是怎么越过这几步距离的,他拦住安心说:“我指你卧室窗外。”
轻薄的空气擦过他的耳廓,可他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
“你该回你自己的卧室去了,”安心生气地说,挥手想要推开Kill,可是一想到Kill杀人的手法,就连他也退缩了。
看Kill的样子,若得不到答案就不会移动半步,安心只好敷衍地说:“好吧!没有,这幢房子无需太多人手保护。”最先进的保安系统,最周密的监控,从来没有人能进到屋子里来。
Kill没有让开,他朝漆黑的卧室内侧过脸,安心心头一动,那单薄的身影已经像蝙蝠的影子样飞掠进屋子里。
就在一刹那卧室里边的玻璃碎裂飞溅过来,等安心放下挡住眼睛的手臂,只看到Kill的一只脚勾在残余的窗框上,身体从外面凌空旋转回室内。
冰上芭蕾一样流畅的动作,不过不是在洁白的冰面上,背景是泡在黑寂中的海滩和狂飞的青色窗帘。
轻松地站回室内,Kill伸出舌头舔指尖的血,这时,安心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宅子里外的保镖乱轰轰的跑过来,跟在安心身后的两个保镖先前没来得及上前,这会才急急忙忙的开灯扑到粉碎的窗户边往下看,两个人分别站在Kill的两边,一副戒备的样子。
安心没动,立在门口看着正做善后处理的少年,他正含着两根指头——就像个吃糖吃不够的小孩子,连沾在指头上的甜汁也舍不得擦掉。
只不过,这孩子在舔的,是血。
楼下草地上有具尸体,眼睛还小心的眯着,很明显死者在掉下楼前就已经断气了,要不然脸上就该是恐慌的表情了,几分钟后就证实这个人不是宅子里的,是外面潜伏进来的杀手,躲过了电子设备,又躲过了几十个保镖,很不错了,可怎么就没躲过一个还不算成熟的杀手呢?
安心带上了笑,他对Kill放下心来,布莱恩的手术很稳妥,看Kill的样子也没有太过无法猜测的怪异脾气,掌握这样的小家伙应该不难。
Kill似乎被他的笑吓到,眼睛往别处滑开,然后脚步无声的走出门,只在路过安心时轻轻说了一句:“我没有吃辛辣的东西。”
吩咐调查楼下尸体的身份,和助手随意的猜测出几个可能,等到所有事情结束躺到另一间卧室的床上,安心才想明白为什么Kill走时说那句话,原来那孩子一直记得他早上说的话,而且还记了一天。
不带任何感情的一句吩咐,居然能够记一天。他实在太疲倦了,这个问题没有困扰他太久,沉沉睡着之前,他模糊的想起那孩子的头发变短了……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他无法避免的盯着Kill短短乱乱的头发看了好几分钟,而Even的脸色随着他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糟,最后,Kill不得不放下餐点,安心有些尴尬的扭头注意Even,不是错觉,那女孩的眼神已经到了恶毒的地步。
一支红玫瑰放到了她动也没动的餐盘里,她这才收回目光,布莱恩又递上一杯果汁才笑道:“不要一大早就对着老头子发呆,这会让我很难过的。”
安心早已习惯被这个玩世不恭的医生叫成老头子,听到也只是一笑,在Kill低头时,他又转回来看他的头发,骆管家忙解释:“小少爷自己要求剪的。”
“哦!”安心笑问:“为什么?”
Kill没有回答,布莱恩和Even说上了话,不过看样子也只是布莱恩一头热而已,Even看向Kill的目光多少带有些警告,安心暗想,现在的Kill还明白她的意思吗?
短发确实更加适合Kill,原来还有的阴柔感觉完全消失了,邪气不减,可是年少青稚的味道更重了。
其实也不算很短,比平头什么的还要长得多,脸颊两边可爱又酷酷的鬓角甚至快触到肩,发型看起来乱,但是因为小主人的头发柔顺,刚好协调统一起来,不再有长发的大片反射,光线让那张出色的小脸多了很多生动的光影,就是这样毫无表情的用餐看起来也极赏心悦目。
布莱恩强拉着Even离开,等安心四下看,刚才还满是人的餐厅里竟然只剩下他和Kill两人了,布莱恩一向有些自作主张,难道又猜想出什么来,把所有人都支使开。
Shadow
先开口的是看似沉默寡言的Kill,后来安心才算明白过来,他只是不善于和人交谈,并不是不爱言词。
“你是我的……”
安心只是笑,早在昨天布莱恩应该就对Kill解释过了,现在又问顶多是想从他这里得到肯定,对阅人无数的他来说,没有了昨天的奇怪冰层,Kill的想法几乎就浮在脸上,虽然看起来还是拒人千里的模样,可他明明吃完了,却还好好坐在身旁没走。
Kill观察了他的笑容,然后才不确定地说:“我什么都不记得。”
安心从容笑道:“你还记得机车吗?”说着,他侧转身体,窗外是花园,错落的灌木那边,砂石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机车。
安心派人查过Kill以前的那辆机车,没有产地,那是组装的,在黑亮的机壳内还刻有“Kill”字样,一定出自少年自己的双手,时下很多年轻人都喜欢自己装车,看来面前这个也是。
Kill看到机车,点了点头。
“你和朋友出去玩……其实就是半夜里去飞车,出了车祸,还好,虽然脑袋被撞到,只是失忆,要是换成别的问题就糟糕了,记忆嘛!大家帮着你,慢慢的会记起来的。”轻松随意的口气,任谁听到都会以为他就是Kill的父亲。
一点点惊讶出现在微棕的眼里,Kill不再避开他的目光,终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正好视线相撞,于是立即挪开了。
安心伸手摸他头顶,被他避开后不在意的说:“不要担心,我不会因此限制你的,你技术好,只要保证以后会更加小心就是了。”
Kill喝了一口牛奶,眉毛皱了起来。
“怎么?这个保证都做不到?那么,我叫他们把车砸了,以后不许再去了。”
“不!”Kill有点晕,他想抱怨的不是这个,牛奶的味道很怪,但那种粘稠的感觉他不讨厌。
安心凑近他:“那就告诉我,以后你会小心。”
不等Kill回答,安心又说:“西欧出了最新的机型,照我看,他们的机车还不如你组装的性能好,不过那种新型车上有几个部件不错。”
布下一个小小的圈套,放点这孩子喜欢的诱饵,本来早在昨天就该做的,可惜昨天他没兴趣,那今天补上也一样,布莱恩说的——父子嘛!安心恍惚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事,但是又抓不住,Kill的眼睛像小动物一样躲闪地飘向他,让他马上从自己的想法里跳出来,看来诱饵很管用,他只手拄着下巴等待。
Kill犹豫了一会才投降似的说:“我想要……”
“那就好,下午迪格尔医生要去那边,请他回来的时候带一辆来给你。”
借着说话把手收了回来,安心克制住去触摸那头头发的欲望,看起来细细软软的,摸上去大概和草坡上没有修剪的长长草叶相同,有些扎手,还有些冰凉,就像露水未干之前的样子。
Kill的唇抿了一下,露出一个别扭奇怪的表情,然后就坐在那里不知所措了。
安心继续细嚼慢咽着盘子里的一点东西,或许Shadow把Kill藏得很好,保护过度了,这个小家伙单纯得很,不仅不善与人交际,更不懂得掩饰自己,他是有在遮掩,可是却让情绪反映得更加清楚。
云层散开后,和昨天一样的朝阳照了进来,Kill的不自在更加明显,他不停的扫视桌面餐具,然后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餐具上反射的阳光晃得眯起眼,安心终于闷不住笑起来:
“走吧!我还有事要做,走之前让我找点事给你做做?”
谈笑着说的,并且用了询问的口气,这在安心——不,这在夜枭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连等候在外面的助手也禁不住探头向里看了看,安心把那个别扭的孩子领到了地下车库里,那里摆放整齐全面的各种车型立即让Kill的眼睛冒出光来,嘱咐技师陪着他,安心打着电话离开了家,去迟一点,“蔑视”那边的下属已经担心起来了。
下午,他意外接到了家里来的电话,骆管家怀疑Even的午睡时间太长,检查下居然没在屋里发现她,下令搜查后安心忽然想起问一下另一个新来者,没想到骆管家说那孩子玩了机车之后就一直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好像病了,可是他的身体检查过并没什么问题,安心也没往心里去,挂了电话照旧做事。
哪知道,前一天夜里才被杀手拜访过,这一天又来了一个,这次正好碰上Kill睡着,那个杀手无声无息杀了宅子里两个保镖后才被发现,所幸才经历过,宅子里的守卫增强了,不然也许就真要了夜枭的命。
Even和前一天一样出现了两次,在Kill附近转转,看没有机会说话又回了房间,一副听话的样子,却不知道她的行动已经被严密监视起来了。
等到第三天,被Even破坏的电路得到及时修复,电力回复后四个杀手的尸体被发现在不同的角落,安心喝汤的时候Kill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安闲地……吸着指头。
那以后,所有人看Kill的眼神都降温十度,而Kill还是和来到这里的开头两天一样,玩半天机车,然后在沙发上呆到安心回来,也总要在走廊那端看着他进了卧室才会去睡觉,安心也习惯了他落在背上的冰冷目光。
只不过从这些频繁发生的事件里,夜枭已经能感觉到针对自己而来的阴云,他的生活总是与暗杀和阴谋暴力交织在一起,这不过是“又要”发生的事情,他才不担心。
“小少爷比小姐听话多了。”
某天骆管家发出一声感叹,安心一下子没想清楚,问他:“小姐?”
骆管家奇怪的回答:“Even小姐啊!”
安心愣住了,开始的安排确实把Even也算了进来,可他给忘了,根本没觉得这两个孩子影响了他的生活,甚至……在客厅看到不发一言,扫他一眼转身就走的Kill时,还觉得胸口的某个地方铺进了细沙,柔暖得好像才从黄昏的沙滩上捧起来。
等一切都看似平静下来后,阴影的老大Shadow造访了。
他就是Shadow,让所有政府高官和黑帮老大脊背发寒的阴影之首,虽然太年轻,虽然太耀眼,可和Kill如出一辙的眼神以及骨子里潜藏不住的傲慢表明——他就是Shadow,更何况Even还站在他身后。
笔挺的西装和过肩的金发显出肤浅的派头,蓝色的眼睛似乎还化过妆,显得有些深邃。
看Even忿忿不平的脸和驯服的举止,安心知道这个对手并非徒有虚名。
“哈哈哈……Shadow大驾光临寒舍,真是安某人的荣幸。”
一边说,安心一边走进小会客厅,在Shadow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Shadow扬眉笑起来,眼睛里不见一丝温度,“枭?在黑暗之王——夜枭面前,我只是个后辈,连敛去无用的光华和声名都做不到,能见到夜枭,才是我的荣幸。”
“我做的事情确实不好怎么出名,人们常常只关心他们的钱能否洗干净,流进联邦合法的银行帐户内,谁会对我有兴趣?”
“对,阴影的钱就是其中之一,要不是你,那些钱我还真用不了。”
是事实,也有点奉承的意味,对Shadow这样高傲的人来说,恐怕已经很难得了。
安心笑了一会,忽然问:“有事吗?”
Shadow一窒,没有跳起来发火已经不错了,Even一动不动,脸上虽然愤恨异常,可也不敢说一个字。
厅里沉默了好一会,安心慢慢的喝着瓷杯里的茶,平庸无害的笑容一直很自然的保持,Shadow似乎是独自一个人来的,或许显得很有底气,可是未免托大。
他是谁?他是夜枭,不是街上一抓一把的黑道老大或者商人,每年有百亿甚至上千亿沾满血迹的钱从他手里流过,然后悄然进入银行,一部分变成金条存放在保险库里,一部分进入各种各样的人手中,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