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一至的天劫,并非单指上天所降雷劈火烧的锻炼。根据每人的修为心性不同,更有贪、嗔、爱、欲……种种劫难。避过雷霆怒火,却避不开後劫,因此而丧命的精怪,我知道的,数不胜数。”
夏生听到这里,双手握在了一处,不自觉的开始紧张。
“夏生。阿紫的天劫,其实就是你。”
“不!”夏生脱口大喊,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咬著牙,声音渐弱,“不……不会是这样的。”
“所以,你若选择抛下柳家,跟阿紫在一起,反而只能是害了他。”百连看了神情激动的夏生一眼,仍然往下讲,“我千年所见,陷入情劫不能自拔的妖,没有一个是好收场。”
见夏生眼中泪光闪烁,仍是难以放下的样子,百连又道:“你也不必太难过……必度今生劫,方证来世缘。你与阿紫今生纵然就此分开,却余债未断,今生是恶劫,来世便极可能是善缘。”
“万事有因,方能有果。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夏生,你若不信,只说你身边的事。柳家芊红小姐命格贵重,本应福禄寿三全,所以阿紫才会找上她避天劫,却遭横死夭折,损了寿数,你知是为何?”
夏生抑住胸中狂澜翻腾,摇了摇头。
“只因丽娘从前动用家法,将一名婢女活活打死,伤人性命,做为女儿的她,寿数也因此削减。再加上,她曾经助阿紫害过你,更令此报加剧……不过,她虽身死,福禄未减,既为杨家正室,只待杨家三郎得志,身後仍将御赐封诰,立碑撰表,享尽祭祀,荣华无边。”
“丽娘罪业虽有女儿替她承消,但她害死宝璃腹中幼子,难逃疯癫之罚……她们两人,算得上是现世果报。更有现世无法消抵补偿的,便只能转债来生。”
夏生听完,垂头无语。过了半晌,才见他抬头,泪流满面,艰涩开口:“……我懂了。”
他伤阿紫那麽深……不能,再继续伤下去了。
更何况,还有对逝世父亲的承诺,还有对宝璃、柳家上下的责任。
想起那日在废屋,妖狐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望向自己,执著专注的眼神……似乎,开始渐渐明白。
阿紫虽然身心俱被伤透,却不是在恨他,而是仍然爱慕依恋著他。
对不起,阿紫……柳夏生欠你的,只能来世偿还。
夏生强忍心中难以言表的纠结剧痛,又继续道:“不过……请让我,最後见他一次。”
“我说过,绝对不会左右你的任何决定。”百连放下手中茶盏,转头望向裴道士,调皮的挤挤眼睛,“道长也没什麽意见吧。”
裴道士点了点头,看著百连,无奈的笑笑。
50
最後一次再见。然後,再不相见。
废屋内光线黯淡,夏生眼里含著的泪,又怎麽也不肯干。他慢慢走向阿紫时,周围的一切景物都被笼罩在朦朦的灰色水气中,看不清。整个人,如坠进一场梦中。
“对不起。”这次他没有靠得很近,距阿紫三尺开外便停下了脚步。
“哦,为什麽来,又为什麽道歉?”灰色水气中的妖狐坐起身,声音清晰,容颜模糊。
“孩子的事,是我冤枉了你。”夏生努力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接近正常。
“嘿嘿,那件事啊……夏生,你终於开窍了。”原本眼含隐隐怒气的阿紫,忽然笑了。
夏生的性格,阿紫再清楚不过。既然他知道欠了别人,亏待了别人,就一定会自责内疚,拼命偿还。
所以,妖狐斜斜飞了个媚眼过去,笑道:“夏生,那你要怎麽还?”
忽然间,觉得即使是被烧掉狐皮、被贯穿四肢,都值得了。
“……对不起。”夏生沈默片刻後,还是找不到这三个字以外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有屁用啊!”妖狐见他这般,不禁心头毛躁,声音也大起来,“柳夏生!你欠我阿紫的,究竟要怎麽还?!”
“我们在一起,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再说,我不能丢下柳家。”夏生讲到这里,咬了咬下唇,泪水忽然没有预警的落下,“今生无缘……但求来世再偿还你。你安心随裴师父去吧,我来,只是见你最後一面,只当临别送行。”
怕自己在阿紫面前,露出更加狼狈难堪的表情。说完这些话後,夏生便急急转身,准备离开。
“来世?我才不要你的来世!”阿紫愤怒的咆哮声,在他身後响起,“来世,你还是不是柳夏生?!是不是柳夏生?!”
人生短短几十年後,趟过忘川水,喝下孟婆汤,便如同前生彻底死亡。
纵然留下缘分牵绊,但如果容貌不一样,性情不一样,经历不一样……连记忆,也不再一样……
那麽,柳夏生在哪里?
来世。那个温和淳厚,被阿紫深深爱恋著的柳夏生,不会再有。
那样的发丝、那样的眼睛、那样的嘴唇,那样说话的声调表情……不会再有。
“我不要来世!柳夏生!我不要你的来世!!”妖狐嘶声咆哮著。
夏生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
他踏出废屋的门槛。然後转身,伸手闩上门,将妖狐的咆哮声锁在了屋内。
**********************
夏生和阿紫告别後,回到居住的小院後,对自己说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把关於阿紫的一切忘了、放了。
但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的他,却一直清醒著,无法入睡,只能坐在榻前发呆。
宝璃见他这样,反觉心安。因为她明白,他已经选择决定留在柳家,留在自己的身边。
她是个最擅温柔解语的,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让夏生静静。所以也不说什麽劝慰宽心的话,只是架起竹绷,安静的在旁一边绣花,一边陪著他。
就这样默默相对,不知不觉中,天已擦黑。
宝璃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长颈铜灯处,将它点燃。屋内的一切,顿时笼罩在层淡淡的橙红光晕中。
刚要回去继续针线,夏生却不声不响的欺了上来,从背後紧紧将她抱住。
她被抱得有些疼,全身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开始欢喜。
自从孩子死後……这段日子里,夏生,再也没有抱过她。
感觉到夏生正瑟瑟的发著抖,又不由担心,转身仰脸,抚著他的面颊轻声问道:“相公,你怎麽了?”
“我不知道……宝璃,我好难过。”夏生垂下眼帘,没有看她,唇瓣抖得不可抑止。
“不要紧的。相公,我在这里呢。”宝璃给他一个安心的温柔微笑,将纤白素手放在自己腰间,轻轻一扯。
她听说过,在这个时候,安慰一个五心不定的男人,最好的方法是什麽。
长长的束带,从她不盈尺的细腰坠落,中衣顿时大敞,露出鲜红的肚兜,和大片雪白酥胸。
她握住夏生颤抖的双手,红著脸,将它们放到自己的胸口上:“相公,我有些冷。”
夏生先是怔了怔,随即会过意来,轻轻叹了一声。
他对不起阿紫是真……却又何尝,对得起宝璃。
宝璃向来恪守规矩礼教,眼下为他做到这地步,他再说些什麽,反觉矫情多余。
所以,他俯下身,开始笨拙的吻她。然後,将她娇小的身子打横抱起,放在了锦榻之上。
窗外柳树,似乎都感觉到了室内春意。悄悄的,吐出一颗嫩绿新芽。
51
如此,柳府中风平浪静的又过了两日。也到了,裴道士回青城山的时候。
夏生苦苦相留,裴道士却只是拈须笑道──
他此次苏州之行,是来了却与百连的宿缘。如今百连已走,他又平素四方游历惯了,自然不想再打扰。
裴道士说到了却二字时,夏生发现师父眸中,有一掠而过的惆怅失落。
他似乎可以理解师父的心情。师父与百连,很像,他和阿紫。
这夜,是裴道士留宿的最後一夜……也是阿紫,留在柳家的最後一夜。
这两日,夏生都是行止如常的,打理著柳家上下大小事情。所以这最後一夜,他也没有失态的理由。
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直到夜渐渐深了,宝璃又点起了安眠养神的香,他才渐渐入梦。
刚刚四体放松,进入梦中幻境,他就发现,眼前幻化出的这场景这事件,他从前经历过。
“夏生,再没有人会妨碍到我们了。”
天色阴沈,柳府之中一片死寂。满地,都是尸体。
丽娘、六娘、宝璃……以及家中大小仆役,无一幸免。
阿紫散著厚重长发,手提寒光凛冽的宝剑,踏著被鲜血染红的青石地,来到夏生身旁。笑容温柔,对他伸出手,一黑一白的眸子深情凝视著他:“现在,跟我走。”
刹那间,夏生心中竟是无可抑止的狂喜。他将手放入阿紫的掌中,急急道:“好,我跟你走。”
终於可以,不用再顾及柳家……眼前,只有阿紫,只有阿紫一个人。
阿紫笑著扳起夏生的下颔,轻轻吻了他的唇後,揽著他的腰施施然转身。
夏生只觉心中欢喜万分,微红著脸,却不肯低头遮掩,只顾贪看阿紫的俊美容颜。
柳家,在身後渐渐远了。
两个人,一起走……但是,要走到哪里去?
脚下的路,忽然变得深黑不可测。而且以难以想像的陡度,一直向下延伸。
渐渐听见了,厉鬼野鬼在耳边的呼啸声。渐渐看到了,地狱最深处,紫黑色的烈烈业火。
夏生颤栗著,害怕著,紧紧靠在阿紫怀中,紧紧握住阿紫的手。
阿紫俯下身子拥住他,在他耳边柔声道:“夏生,不要怕。无论到哪里,我都和你一起,永不分离。”
只这两句话,夏生竟真的不再害怕。
他闭上眼睛,异常安心的靠在阿紫怀里,任由自己不断下坠堕落。
即使脚下就是深渊,即使要跌入地狱的业火中,形神俱毁……无所谓了,只要阿紫在身边,就好。
……
“相公!相公快起来!大事不好了!!”
身子被人用力的摇晃著,耳边是宝璃焦急的喊声。夏生在睡梦中被惊醒,骤然睁开双眼,懵懂的望向宝璃,有些神志不清的问道:“怎、怎麽了?”
“失火了!而且很大,已经快烧到这里!”宝璃鞋都顾不得穿,直接将夏生拖下床,声音焦急,“东西左右是救不出了,只求全府上下,人没事就好……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
夏生此时已彻底清醒。他望向窗外,果真可见烈影彤彤,心头不禁大乱,连忙扯了宝璃问:“别的不提,父亲的棺柩尚在灵堂,可曾救出?”
宝璃含泪摇头:“……我不知道。”
夏生叹一口气推开她,就头也不回的朝门外冲去:“你先到柳府门前等我!我设法抬出父亲棺柩後,便立即去寻你!”
宝璃踌躇片刻,只觉心如乱麻,的确无他法可想。况且她一介女流,在这种情况下非但帮不上忙,反而可能碍事。
眼下,只能依夏生的意思办……其实,柳家纵然在此次火难中被毁,也未必就不能重建。
宝璃咬了咬下唇,伸出手,将掖在床头的那个小布包拿出来,放入怀中。
虽然这布包,到底也不知是怎麽来的……但这里面的珍珠宝石,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夏生奔出门外,只见两个家丁,正扯著丽娘,慌慌张张的往院门外一路小跑。
夏生忙跑上前去,想唤人去灵堂抬棺,却看到丽娘鬓发蓬乱,十指尽是烧伤燎泡,神情痴傻的咧开嘴笑著,喉间呵呵有声。
“对不起少爷!都是小的们照顾看管不周不严,让夫人深夜里跑出去纵了火,酿成此巨灾!”其中一个家丁见是夏生,低头跪在了地上,痛哭失声。
“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麽用?!”夏生见此处虽未烧起来,但四周的烈影火光,已将这里映得彤红一片,急得直跺脚,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家丁,“你速速跟我去灵堂,把老爷的棺柩抬出来!你,快扶大娘去安全的地方!”
说完,夏生脚下再不停顿,急急朝灵堂的方向冲去。
火势尚未蔓延到那里……应该,还来得及救出父亲遗体。
跪在地上的家丁连忙起身,擦干眼角泪水,跟在夏生身後。
**********************
柳员外的棺柩由紫檀木所制,扣之音色浑厚,沈重无比。入葬时,必须得四人抬棺才行。
但身处危急之中,夏生和那家丁,仅凭两人合力,竟也将柳员外的棺柩抢了出来。
在门前等候的宝璃和六娘,都不禁落泪。她们见夏生无恙,欢喜之余,又不由感伤。
“人都逃出来了吗?”
夏生看见满府丫头家丁都在门外,来来往往的担水救火,火势却仍然不减,知道这场火急切间灭不得,不由心焦询问。
“是的,大家都出来了,你放心。”宝璃上前,含泪回答。
夏生松了口气,转过身拿了木桶扁担,刚想也去担水救火,却忽然看见,孤零零站在一旁的裴道士。
心,刹那间就又被提了起来。
夏生扔下手中的木桶,跌跌撞撞跑到裴道士身旁,也顾不得师徒之礼,抓起他的胸襟就开始大叫:“告诉我……阿紫在哪里?!阿紫在哪里?!”
裴道士别过眼,缓缓开口,语调沈痛:“都是我的错……当初,我收了狐狸後,就应该立即带他到青城山,而不是留下来等百连……狐狸,终究没有逃出他的劫数。”
阿紫的天劫,就是夏生。他待在夏生身边一日,便一日难逃险难加身。
明明知道这点,他却因为百连而失了判断,变得心怀侥幸。
夏生眼神凶恶的瞪了裴道士片刻後,忽然松开他的衣襟,转身拦住一名提水过来的家丁,从他手中抢过水桶,将一桶冰冷井水对著自己兜头浇下。
52(完结)
“夏生,你去了也没有用!”
眼见夏生要冲向火场,裴道士连忙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痛心道:“如果能这麽做的话……我住得离狐狸最近,早就把他带出来了。你也该知道,他身上妖力尽被化去,又无狐皮护身……纵是眼下强行破坏法阵,将他带出,他也难逃一死……”
後面更残忍的话,被裴道士生生咽下。
而且,是那种眼睁睁看著他,全身筋肉血脉暴露在空气中,因为剧痛而抽搐,生命一点点缓慢剥离,惨不忍睹的死法。
与其那样的话,将狐狸留在火场中,似乎对夏生、对他自己,都要更仁慈些。
“无论如何,阿紫绝对不会死。”夏生听完後,忽然用力,甩掉了裴道士的手,转身朝失火的柳府奔去。
语调间,竟是异常的坚定和确信。
“夏生!不要去!!”裴道士忽然间明白了些什麽,又急又怖,背上淋淋的出了层冷汗。
他跟著跑上前,伸出手,想要再度抓住夏生,却落了空。
夏生削瘦高直的背影,顷刻间就消失在烈烈火海之中。
本来因救火而喧哗热闹的柳府门前,在夏生冲进火场之後,开始慢慢安静。直至,变成一片死寂。
只听得到烈焰舔舐屋檐房柱时,发出的劈啪声响。
仰头,裴道士想要遮掩眼中就要落下的泪。却惊恐的发现,火场蒸腾的热气,将布满了星辰的夜空扭曲。
如同这运转不息的星辰般,天地制定了每个人的命运轨迹。但人的命运,并非不能由自己改变逆转。
这逆转,有好的,也有恶的。
若肯细细等待、慢慢经营,纵是恶劫,也终有一日会成善缘。
但夏生此时的选择,则将他和阿紫,一起带上了诡异难辨、昏昧难明的不归路。
**********************
夏生撕开打湿的袖子,掩住口鼻,拼命朝柳府内最偏僻的一角,阿紫所在的废屋冲去。
四周,不时响起屋梁倾塌的声音,燃烧的碎木若火流星般,从头顶纷纷坠落。
发稍已被烤焦,漫天漫地全是令人窒息的滚滚热浪。夏生一边发足狂奔,一边留意躲避著倾塌的房梁屋檐。
脑海里,隐隐浮现出,妖狐当初恶劣的表情──
说起来……人皮倒是可以替代。柳夏生,你既是烧了我的皮,我就要你的皮,你给是不给?!
奔跑中,夏生眼角潮湿。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不移。
我给你,阿紫。我全都给你。
我的皮,我的肉,我的骨……甚至,我的灵魂,我的心,我的永生永世。
全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