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楼梯上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
苏晨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他鼓起勇气,慢慢的转头看向后面。
“过了七天酒店,往左转就是了。”老板给江亦闲指明了方向。
江亦闲道了声谢,走出杂货店,却没看到苏晨的人。
“苏晨?”他叫了一声,却没有人回答。
起了点风,温度慢慢降下来,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一个清秀的男人支着拐杖,慢慢的顺着楼梯走下来。他脸色苍白,好像很久没见过太阳,看着有些弱不禁风的模样。
见到活人,苏晨立时松了口气。弯起唇角现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你好。”
“好久没客人来了。”男人慢慢挪到桌边坐下来,没有问他为何不请自来,而是把拐杖搁在一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我腿脚不方便,客人自己随意些。”
苏晨也不推辞,在他对面坐下来。
桌上有个茶壶,男人倒了杯茶,放到苏晨面前。他手指纤长,右手食指和中指处有厚厚的茧,看起来习惯常常握笔,才磨出这样厚的茧。
苏晨这才腾出目光查看四周。房子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丝毫不似外边看起来的破败。
“冒昧打扰,还请见谅。”苏晨道了声抱歉。
男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许久无人造访,倒是一份惊喜。”
“我叫苏晨,您贵姓?”苏晨问。
“免贵姓何……”男人话说一半,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男人伸手去摸拐杖,苏晨忙站起来,抢在他前面去开门。
“苏晨?你怎么在这?”江亦闲把他拉出来,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才松了口气,“我说怎么没见着你人。”
“刚才和这家主人聊了几句……”
“主人?这里还有人住?破成这模样……”江亦闲有些诧异,却不进门,指着门内叫苏晨看。
小楼里桌椅东倒西歪,地上洒满了玻璃碎片。地板上蒙着厚厚的灰,被苏晨踩出一行脚印。桌上没有茶壶,男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刚才的是幻觉?
苏晨满心疑惑。江亦闲拉着他又退了几步,不小心绊倒地上的石头,踉跄一下才站稳,眼角的余光里,一角纸从视野里划过去。
江亦闲俯身把那张纸捡起来。
是一张符,已经被风吹雨打的开始褪色。
“我在里面见到一个拄着拐杖的年轻男人。他说他姓何。”苏晨道,“跟王珩收到的信的寄信人一个姓。”
“那就是了。他应该就是寄信的人,信里不是说他腿脚不方便么。”江亦闲晃晃手上的符纸,“杂货店老板说这屋子以前闹鬼,后来被个过路道士贴了符纸,才安宁下来。符纸现在掉下来了,里面如果有鬼,那鬼肯定又能自由行动了。”
“进去看看吧,看有没有线索。“苏晨道。
房子不知多久没人进来了,四处都灰扑扑的。爬山虎从破了的窗户爬进来,顺着墙壁又往上爬。一楼有两个房间,一个是卧房,另一个应该是书房,书架上的书都没了,地上乱七八糟散着好多纸张。
书房找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两人又去卧室。
“好像没什么有用的东西……”苏晨拉开床边的矮柜,一窝老鼠吱吱的跑出来,顺着他的脚背爬过去。他顿时毛骨悚然,大叫一声:“老鼠!”
“老鼠就老鼠呗。”江亦闲不以为然,在抽屉里翻着什么。
苏晨一阵恶心,心想待会回家一定要把这双鞋子扔掉。定定神,他这才去看柜子里的东西。柜子里有一叠信,苏晨矛盾好一会,实在不想和跟老鼠有过亲密接触的信接触,只好回头喊江亦闲:“江亦闲,这里有信。”
江亦闲过来把信拿出来,苏晨立刻退了一步,警觉的和他保持距离。
“怎么了?”江亦闲疑惑的看着他。
苏晨摇摇头,道:“你看看信上写着什么。”
江亦闲大致翻了一下,都是何君明和卢思永的通信。卢思永和何君明是一对,两人都参加了武昌起义,何君明在混乱中被打断了腿,便回到这所房子里修养。卢思永则跟着国民政府一同去了汉口。
从信中也只能看出来这些。
“是一对?”苏晨有些疑惑,“卢思永是女人?”
“这倒不是……”江亦闲有些尴尬,清咳一声,道,“他俩……和别人不太一样。”
苏晨立时明白过来,“哦”了一声,就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江亦闲见他面色如常,心里头有些莫名的情绪,仔细深想,也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失落。苏晨站在他斜前面,抬手翻着衣柜。
“苏晨?”
“嗯?”苏晨淡淡应了声。
“你对他俩怎么看?”江亦闲问。
“他俩?哦,这个啊,没什么看法,人家互相喜欢就在一起了,我能有什么看法。”苏晨翻了一遭,一无所获,“去楼上看看吧。”
楼上早就被搬空了,房子大概有些漏雨,墙壁和地板上生着厚厚的霉斑。
寻了一遍一无所获。
信(三)
“先回去吧。”江亦闲把那叠信塞回柜子里。
中午的天色依旧灰蒙蒙,四处慢慢浮起浅浅的雾霾,天地间像是蒙了一层薄纱。两人站在小楼门口,长草连天,荒烟漫漫,背后小楼破败的窗户被风吹的哗哗作响,颇有些凄凉。
两人走出好远,苏晨回头去看那栋小楼,隐约看到二楼露台边站着一个人,正目送他和江亦闲远去。
“别看。”江亦闲扯了他一把,加快脚步,低声说。
风猛然变大,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
两人埋头往停车的购物广场冲,苏晨脚下没留神,差点儿绊一跤,江亦闲扶了他一把。雨点越来越密,两人发梢湿淋淋的往下滴水,仲秋寒凉,雨水打湿衣服,一阵寒意侵来,苏晨打了个喷嚏。
街上行人稀少,路边有个油布搭的存放自行车的小车棚,两人钻进去躲雨。
瓢泼大雨,打在油布上发出绵密的声响,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水幕里。
两人并肩站着,一步之遥的地方,雨脚如麻。
苏晨看着外边出神,一道闪电划过,把他的脸映的格外明亮。
“苏晨。”江亦闲侧头看他。
苏晨疑惑的抬抬眉。
江亦闲抬手去擦他脸上的雨水。苏晨有些别扭的侧过头,江亦闲心里一动,倾身吻上去,苏晨的唇很凉,坚韧而柔软,像是一汪沉静的潭水,让他舍不得放开。
江亦闲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外面雷声隆隆,雨水噼里啪啦。
苏晨呼吸一窒,僵着身子,热度从唇上一直蔓延到耳根。面前是江亦闲深深的一双眼,黑玉似眸子,深而沉,一眼不见底。
苏晨呆了片刻,伸手用力把他推出去。
江亦闲一个没站稳,向后摔坐在地上,泥浆和雨水沾了一身。他坐在地上,抬眼看苏晨,雨水落在眼里,他用力地眨眨眼。
两人隔了层雨水对视着。苏晨冷的发白的脸上氲着一抹淡淡的晕红,他定定看了坐在地上的江亦闲半晌,似是想说什么,却转身走到车棚更里面的地方。
江亦闲站起来,跟在他后面,呐呐叫他:“苏晨。”
苏晨不说话,冷着脸转回身,看着外面好像永远不会停的雨发呆。
江亦闲叹了口气,下意识去摸烟,却发现烟盒早被雨水打湿,有些烦躁的把烟盒团成一团,扔进雨里。烟盒打了个滚,不动了,被雨打的一点点散开。
回到家已是下午。
苏晨自顾自扯了睡衣去浴室洗澡换衣服,江亦闲随便换了身衣服,坐在沙发上发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使劲晃晃头,脑子里满是苏晨清冷的眸子,黑而亮,如清霜,如暮雪,冷而寒,笑得时候眼睛微微眯起来,冰消雪融,带着一点点温情和暖意。
囡囡趴在旁边摊了张白纸画画,画几笔,抬眼看江亦闲几眼。隔了好一会,爬到江亦闲旁边,问:“江哥哥,你不开心么?”说着去摸他的眉毛,“妈妈说皱眉会长皱纹的。”
“没有。”江亦闲摸摸她的头,侧身去看她画的画,“囡囡画的什么?”
囡囡把画举起来给他看,画上有四个人,一座房子。
“这个,是妈妈。”囡囡指给他看,“这个小人是我,左边是苏哥哥,右边是江哥哥。”
“囡囡画的真好。”江亦闲夸奖她,“以后肯定会变成大画家。”
囡囡很开心,笑得眉眼弯成小月牙。她把把画放下来,跪坐在江亦闲旁边,和他一起看窗外。外头又开始下雨了,打在窗户上,顺着玻璃留下来,划出一道又一道痕迹。
苏晨走进厅里,就看到一大一小并排趴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他忍不住弯弯唇角,走近几步,忽想起来上午的事,脚步便一下子顿住。
他转身,走进了房间。
趴在沙发上的江亦闲,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囡囡转过头,站在沙发上,摸摸他的头,眨巴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道:“江哥哥,开心点。”
江亦闲不由得莞尔,把她一把抱在怀里,揉揉头发:“装什么大人。”
囡囡咯咯的笑起来。
连续两天大雨,周一终于放晴。
一场秋雨一场寒。温度骤然降至十几度,街道两旁的梧桐支着光秃秃的枝干,稀稀落落几片叶子挂在上面,随风招摇。
苏晨推开车门走出去,江亦闲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
气氛沉默滞闷的像是凝固了一般,叫人心底发闷。
“苏经理早。小江早。”办公室另外两人已经来了,江亦闲在靠墙自己的位置坐下,抬眼目送苏晨推开门进去里间办公室。
王珩在自己的座位上,哭丧着脸,又掏出一封信。
“我今年运道太差了。”他唉声叹气,努力放平静的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丝恐惧,“周五我找师傅去房子里看了,师傅做了法事,结果还是一样收到信。”
“都说是迷信了。王哥,放轻松。肯定是有人恶作剧。你想想最近有没有得罪谁?”赵行舟不以为然。
王珩摇摇头,拆开一封信,脸上满是惊惧。他嘴角向上扯出一丝僵硬的笑意,道:“今天的信上说,他要找去我那儿了。”
江亦闲回过神来,越过隔断伸手去拿信:“王哥我看看。”
思永:
见字如面。
思君甚,夜夜辗转。久书无回,鸿雁相思难递。余翌日将动身,前往君处。
君明
信很短。内容只有三句话,意思是说,他明天要找过去王珩那边。
江亦闲捏着信沉思,王珩一脸胆战心惊,道:“我在想是不是这几天别回去了。哎,流连不利啊。”
“回去。”江亦闲把信还给他,“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小江……你懂这个?”王珩有些期待又有些不信任的看着他,脸上神色千变万化。
江亦闲点点头,走顾右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王哥你可别告诉别人,我懂是懂,但是解决这些事很费精力的,所以我很少出手。咱们同事一场,我才想帮你的。”
王珩连连点头,坐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低声问:“小江啊……不不,亦闲,送信的这是什么玩意?”
“小江啊,真的有鬼?你见过没?女鬼漂亮不?”赵行舟又凑过来。
“漂亮漂亮。”江亦闲敷衍的点点头,“狐狸精更漂亮。”
“改天有机会带我见见呗。”赵行舟想象了一下,咽了口唾沫,道,“书里不是都说有女鬼看上书生然后来和书生春宵一度么……”
“哟,你不是在马克思主义的教导下成长的么?”苏晨拿着水杯出来倒水,闻言戏谑的接了一句,脸上带着笑意,眸子却冷冷的,“大家伙今早精神真好啊。”
三人作鸟兽散。
待他进去,赵行舟压低了声音,说:“苏哥这是怎么了,阴阳怪气的?更年期了?”
江亦闲才从笔筒抽出一支笔,顺手扔在他脑门上。赵行舟忿忿回头,江亦闲满脸无辜:“失误失误,赵哥淡定。”
下午江亦闲没跟苏晨一起走,苏晨自己去接囡囡,江亦闲跟着王珩回家。
路过一家中药店的时候,他叫王珩停车,自己进去称了几两朱砂和雄黄。王珩抢着要付钱,他乐得省钱,也不拦他。
接着又指挥他开车去杂货店买黄裱纸。
王珩一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恨不得把他供起来。
王珩家住一楼,门前带个小院子。栅栏上爬满藤月,长长的枝蔓垂下来,开着大朵大朵的红花。王珩引着他进门,拿拖鞋给他换,解释道:“房子买来准备结婚,女朋友喜欢院子,就买了一楼。”
江亦闲顺着他家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
小心翼翼的用朱砂在门口撒了一条红线,王珩好奇的跟在他后面,江亦闲叮嘱他:“出入的时候小心不要把线抹掉了。”
王珩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又问:“我家到底是什么问题。”
江亦闲把自己和苏晨在小楼里看的信的内容给他讲了一遍,道:“应该是那个叫何君明的鬼想来找卢思永,他可能以为卢思永没有死吧。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毕竟几十年前的事了。”
“几十年前就搞同性恋……”王珩咂舌道,“这也太新潮了吧。”
“王哥不喜欢同性恋?”江亦闲问。
王珩思索了一下,才道:“倒不是喜欢不喜欢,但是毕竟跟正常人不一样……总觉得别扭。”
江亦闲轻轻笑起来,道:“信里说的翌日,那那只鬼应该是明天来,今晚应该没事。王哥我先回去,明天再来?”
“这不成不成……”王珩忙拉住他,“今晚你就住我这边吧,咱们先去吃完饭,我请客。”
苏晨接了囡囡,就收到江亦闲的短信。
“今晚不回了,不用做我的饭。”
苏晨收了手机,一手开车一手伸过去摸摸囡囡的头。
“囡囡,待会咱们去外头吃饭。晚上我和你江哥哥有事就不回来了,你一个人住怕不怕?”
囡囡抱着书包,摇摇头:“不怕。以前妈妈在的时候我也常常一个人在家的。”
“囡囡真乖,这周末带你出去玩。”苏晨表扬她。
囡囡眨眨眼,道:“苏哥哥,我能带朋友一起去玩么?”
“当然可以。”
信(完)
带着囡囡吃过晚饭,送她回家。
秋日的绚烂的晚霞随着落日余辉一齐慢慢隐没在天边。苏晨朝趴在窗边的囡囡挥挥手,发动车子,缓缓开进满地残照里。
车里没开暖气,有些寒意。路灯忽然啪的亮起来,苏晨侧头避开略有些刺目的光线。
右边副驾驶座空荡荡。
江亦闲和王珩吃过一顿晚饭,两人勾肩搭背的回王珩家。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叮的一声,电量耗尽,自动关机,屏幕暗下去。他摸出手机看了眼,又塞回去:“没电了。”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苏晨抬手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踩足油门。窗外的路灯飞快的被甩在身后。王珩的新房地址他在公司见过,那天王珩去公司报备新地址,他扫了一眼档案。
前面左拐,然后直行,之后有个岔路口,往右拐。再二十五分钟能到。
拐过一个弯,前面一所七天快捷酒店的霓虹招牌七彩色泽流转,十分醒目。苏晨猛地踩下刹车,“吱”一声厉响,大众捷达在路上划出道长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