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垂在身子两旁的手指僵了下,眉目间看不清有什么神情,晚风拂过肩头,撩起了乌丝,乱了原本平整的白衣。一股淡淡的水草香合着手掌上的暖意融进了空气中,掠过了不知谁的鼻尖,落进了谁的心头。
最后吃饭的地点选在京城里最有名的“包粥粥”。这本是间简单的粥店,因为老板姓“包”就随了意取了这样一个傻乎乎的名字。
上邪也算是京城里有脸面的人,店里自有给他独留的包间。拉着君卿前脚走进,穿着白色马褂的小跑堂后脚便熟稔的将房门带给二人上,红底儿金花的菜单递了过来,上邪摆了摆手指对向君卿,君卿笑着道了声:“这怎么好意思。”却还是大大方方伸手接了过来。
一碗皮蛋粥,一碗甜枣粥,一份清炒小豆,一份金玉满堂外加一叠糖醋蒜。
看着侍者记下菜色走出屋门,上邪笑意不明地望着正悠哉品茶的小君爷,“怎么这么喜欢吃甜?”
嘴里含着刚冲泡好的花茶,满口滋润生香。君卿点了点头,抬眼时却撞见上邪一双隆起的蛾眉,四目相对,不消半刻便有眼瞳移向了别处,上邪那张扑了淡淡粉脂的脸上聚了层层不解。
“怎么?”君卿放下茶杯,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杯壁,动作轻柔得让人臆想非非。
上邪咬着唇角默声不语,眼看着血滴似的下唇要就被锋利的贝齿咬破,却还毫不知觉,君卿起身从桌子的另一端伸出手指抚上了那可怜的唇瓣。指尖轻触,雪白的牙齿触电似即刻松开。
屋角的雪纺纱灯正荧荧的散着幽光,未上齐菜色的松木桌还是空出一大片距离,横在了两人中间,不远不近,不疏不离。
上邪终于抬起头,狭长的眼瞳中波光流转,水似的眸子粼粼的泛着晶光,看着的人唯恐他只要再眨一眨就能碎了心,滴出泪。
“你,到底是谁?”
蓝衣公子动作僵硬地收回身子坐下,幽幽叹出口气。
“我本名‘君卿’,是天界的天胄,你也可以叫我神君或者君爷。”
“是天胄第一枝的神君?”上邪面色平和。
“对。”君卿收紧了桌下的手指握成拳,掌心沁出密密的细汗。
“那你和荣靖是什么关系?”比起来,上邪好像更随便一些,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漫不经心得如同在和同窗聊着过往。
“五百年前我下凡,荣靖就是五百年前的我。”一颗心在胸口“怦怦”直跳,眉间的那抹朱砂痣也无了往日的光彩,暗得好似一株即将枯萎的茱萸。
上邪听后依旧是举着茶杯吹了吹覆在水面的热气,抿起嘴角,腮边现出两碗小巧的酒窝:“这么说你就是荣靖,那么上次你并未骗我。”
君卿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上邪,见他并未露出恼色,心下放宽许多。随性调侃起来:“那么···上邪公子在五百年前和本王到底有何过往呢?”
上邪眯起凤眸打量君卿,长长的眼尾略微一挑:“过往谈不上,五百年前你我不过是杯水之交,就如同您今天与我坐在这里一样,还有,我本不叫‘上邪’只是嬷嬷觉得合适起的称号罢了。”
君卿被面前的人挑起了性质,刚想开口继续询问,未料到上邪忽然起身,见势是要开门,君卿站起,却被上邪按坐回去:“小君爷,就此别过了,这饭我请,您大可不必再委身跟从于小妖,新衣在三日后去裁缝店取即可,告辞。”
第13章
上邪起身起得匆忙,褐红色的松木凳被他掀翻在桌脚下,孤单单的倒在雪纺的纱灯旁,静静望着门旁一僵一持的两人。
桌面上已摆了几个菜色,是那碗蜜得腻人的甜枣粥,还有浮着几丝灰色皮蛋的米粥。上邪的那碗是用蓝白相间的宽口瓷碗盛着的,宽扁扁的碗口上冒出屡屡轻烟,闻得君卿不断往喉咙里咽口水,而被他拽住的上邪却是笃定了不吃这顿饭。
“小妖不敢高攀君爷,请放我条生路。”
上邪拱手,白衣落地,半点不沾凡。和他相比杵在门口的君卿倒和个假神仙似的,好端端的一身锦华蓝袍不仅破了个洞,还被溅上了泥污,只是这些都不打紧,最让人瞠目的是那一脸颓败得连大罗神仙都见不得的衰像。
眼梢下弯,姣好的星眸此刻看来像蒙了层灰尘似的无精打采,可怜巴巴的揪着主人的衣袖,宽大的水袖生生被他揪出几道难看的褶子。
“那个···”小君爷面有难色,额间的眉头拧在一起和团抹布似的道:“那个,我没法力了,钱也···”
暗自里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生便高人一等的他何时在别人面前讨求过?
一句话过后,神经粗到君卿这般地步都察觉了上邪那一抽一抽的嘴角。
掀翻的凳子被人扶起,葱白的手指握住了汤匙,有人垂下眼瞳,密长的睫羽盖住了瞳孔中流转的波光,嘴下细细吹着热气。若是再能忽略那樱唇小口中不时泛出的嗤笑,这顿饭吃得就真是称心如意。
待到再次抬眼望去时,已是月挂枝头,灰铁色的屋脊纵然相并着一字排开,月华清澈,映在上面似雪似雾,朦胧间耳边除去了嘈杂的闹市人群,眼瞳中也只剩下一片的空寂明泽。
所谓“六根清净”也莫过如此吧。
君卿伸了个懒腰,上邪也不再问他去哪。既然无了被逐之忧,吃饱喝足的小君爷优哉游哉的迈开步子,一边打量着自自己身侧面含羞涩踱步而去的姑娘,一边和上邪有一句没一句的开始乱扯。
“要说那月上的嫦娥啊,生的也不过如此,传得跟什么似的就是因为凡人没见过她几面,见着了也就那么回事儿,说两句不顺意的话就和你使小性子,亏后羿那个闷头货能受得了···”
脚下步步生风,腰间佩戴的红线铜铃“叮当”作响,宽大的水袖随着身子肆意摇摆,盘着乌发的紫金冠在主人越发晴朗的面容下灿然生辉,两道红穗垂肩,好一派潇洒俊逸。
上邪见他自顾自还说得风生水起,不禁低头莞尔,红唇翘起也是一副美如冠玉的模样,“凡人说得好看那是因为没见过,怎能和日日夜夜都同绝世佳人呆在一起的小君爷相比?”
一番褒贬未明的话,君卿听得心里发堵。他垂着脑袋脸上神采奕奕的表情荡然无存,嘴唇略略勾起,嘟嘟囔囔好似孩童犯了大错后地辩解,“我,我也没日日和她们在一起啊···”
上邪无话,小君爷望着眼前那袭白衣,挤在人群中好似云中鹤。脱尘的俊美,连月上的嫦娥都要自叹不如。
城门一出,琉璃华彩纷纷被甩到了身后,微凉的春风吹过了还只是绿芽的低矮草丛,屏息凝神去望,恍惚犹如隔世。
“那也是羡煞多少人啊····”
上邪的轻叹很快便被吹散在空气中,君卿抿紧了唇脚跟在那白衣后头悄然朝破庙的方向走。
第一次,他觉得沉默也并不无聊,头顶上是漫天数也数不清的星子,一盏一盏崭亮崭亮的挂在不远处放光,悠远的气息从山谷深处袭来,味道像极了太上老君那个宝贝儿炼丹炉,君卿想起了自己府中挂着的那盏青灯,每晚都要被采儿踮脚燃上,幽幽的荧光孤零零的洒满了整个长廊,照亮了不知是谁人行走的路程。
第14章
明明就在山脚下的破庙,两个各怀心事的人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待到迈进那两扇磨得边角都参差不齐的红漆门时,君卿一屁股的坐倒在蒲团上拉都拉不起来。
上邪抿着嘴角去望他,脸上似笑非笑,背对着君卿伸手解开了肩上的那件盛雪白衣,衣带滑落,柳条似的腰肢就要展露人前之时,抬手在面容上一抹,转瞬间又变回君卿初见的那个清瘦可怜的小鬼魂。
削瘦的下巴,暗淡的瞳眸,乱糟糟的黑发垂在脸颊旁,无色的嘴唇紧抿着,唯独两腮上那两碗酒窝却是和京城那个第一“花魁”如出一辙。
“你这个样子比在人前要讨人喜欢得多。”
没来由地脱出口,坐在蒲团上神君抬眼注视点亮红烛的合欢。
淋着蜡油的红烛在一道明光过后“蹭”的一声窜出了团橘红色的暖光,映亮了大半个庙宇。合欢将它从破桌上端过,合了衣衫蹲坐在君卿身旁,待到一切都办妥才缓缓开口道:“满城谁人不知‘上邪公子’乃天下第一美人?也就是你看过我的真身才这般安慰罢了。”
话语说完,又将薄薄的唇瓣抿得更加惨白。君卿看他垂着脑袋痴痴望着火光出神的模样,蓦然间一股刺痛直涌心底,顺手搂过身旁只剩得一把骨头的肩膀,揽在怀里,锁骨咯疼了也不愿放开,不知该瞄向何处,只是嘴里轻叹:“你啊,我是真心夸你呢。”
合欢乖乖躲在怀里,眼中的事物从面前那盏红烛一跃到了半掩的庙门,庙门外是一成不变的星空,熟悉得就如同这条每日归来的道路,五百年间,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丝毫厌倦。
因为看它们的时候,心里想的是那个人。然后就会猜测,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已经投胎了?如果投胎,是不是还生在富贵人家?性格是不是还那么憨厚仁和?是不是依旧总被人欺负却不知争夺?
这五百年的时光里到底想了多少“是不是”恐怕连合欢自己都记不清了。他只知道五百年前自己好不容易聚拢了元神,待到归来时已经寻不到那人一丝一毫的踪迹。
一切的一切,都如同被厚厚的落雪掩埋,样貌,踪迹···凡间再无人提那个两个字,和那个自己一心一意追随的人。
“那年也是在这么静的夜里,我见到了你,你当时只有四五岁,那么小的一个身子摇摇晃晃地跑到我待的池塘边,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的盯着水底看,好像在寻什么似的···当时我就想,这么个小孩子要是掉下来就好了,我就把你的魂魄锁在水底陪我,然后成仙了就带着你一起离开,只是不消半刻你便被人寻了回去,原来只是跑到这里寻自己玩丢的皮球。呵呵,荣靖你说你是不是从小就这么死心眼呢?”
合欢还是缩着身子窝在君卿怀里,难得的弯了唇角。门缝稍敞,挤进了半束银光,白花花的落在扑了灰尘的青石地上,水似的融汇成一片。可惜这却不似日光,凉凉的洒在眼前看得人无端生出一股子感伤。
君卿凝望着自己眼下咧开嘴角的小鬼魂,两盏酒窝深得黝黑,挂在脸上可爱到让人揪心。暗自里生出了几分嫉妒,嫉妒那个可以让这小人儿连回忆都能笑得如此开心的荣靖,那个明明是自己却根本没有记忆的凡人。
关于荣靖的故事还是有下文的,城东离皇宫最近的“荣王府”是皇帝三弟的府邸,本来兄弟两就不怎么亲近,平日里客客气气倒也算是合得来。荣靖王徒然顶了一个王爷的名号却因性格温和仁厚在一干的皇亲国戚中根本无心与人争夺,不时的推荐几个举人已经算是尽心尽力。
于是,小鱼精便瞅准了这个机会,在荣王府前化了身红衣装作是寻职的书生,做了靖王爷府上的塌下客。
其实那个时候荣靖待合欢也不薄,可妖精毕竟是妖精,总是比人多出一份贪婪。用合欢自己的话说就是:“贪心总觉得不够啊,还想要你再多看我一眼,而不是每天都陪着那个只懂得低声婉语的王妃。”
后来想尽了办法,还是换不来荣靖的一次亲睐。便偷偷去请教住在花街的狐狸精,那狐狸精掩着淋血似的红唇“噗嗤”一声就笑开了,硬塞给合欢一包药,拍着胸脯保证效果。然后战战兢兢的小鲤鱼就偷偷给荣靖王的饭菜里洒了些,又不敢多用怕伤了他的身子,谁知那天晚上确实见效了,只是不是见在合欢身上,一向清心寡欲的荣靖王第一次因为房事闹得整个荣王府上下都彻夜难眠。
君卿静静听着,讲着讲着他倒把自己给逗笑了,笑着笑着声音就变得淡了下来,淡到最后就全然成了默声。
残损的庙门被风吹得“吱嘎”乱响,尾调被拉得老长,长到连地上的红烛都不知在何时矮了一大截,凝固的蜡油泪似的从柱身上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的,无声的。
“你啊,是喜欢他的吧?”
君卿望着那红烛轻叹,幽幽的火光被吹得东倒西歪时断时续。
合欢咬了咬下唇,嘴边的酒窝由深变浅,他垂着眸子,目光越过了周身的一切,停驻在墙上那面微弱的烛影上,摇曳的像是要破掉的黑影隐隐绰绰,一时间照出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合欢逼着自己打碎痴缠的念头沙哑道:“我就是死在他的剑下,你说喜欢不喜欢?”
第15章
合欢咬了咬下唇,嘴边的酒窝由深变浅,他垂着眸子,目光越过了周身的一切,停驻在墙上那面微弱的烛影上,摇曳的像是要破掉的黑影隐隐绰绰,一时间竟映照出一个熟悉的背影,合欢逼着自己打碎痴缠的念头:“我就是死在他的剑下,你说喜欢不喜欢?”
一语道破无心之人。那庙门又是“吱嘎”一声刺耳的巨响,合欢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久久未再开口。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合欢望着那一地的月华嗫嚅:“不知道,爱上了就是爱上了,若是能说出来个缘由那也就不算了。”
待到小君爷真正明白的这句话的时候,已是隔了许久之后。那时他盘坐在莲花座下听禅讲:佛曰,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所谓的“动情”无非是一人有心,一人无心,有心的总是要比无心的受更多苦难,遭更多的波折,却自始至终都是心甘情愿,而殊不知,无心之人其实更痛苦,好不容易被那有心人打动,却要生生看着他离开,这罪和孽,世间根本无人能说清。
夜风依旧吹得庙门断断续续发出嘶响。这一晚君卿睡得并不好,总觉着背后有动静,身体辗转在稻草上的声音十分嘈杂,像是被人砍了几刀忍着疼打滚似的,悉悉索索,待到天明才消停下来。
大清早醒来,眼前再无那可怜巴巴说着自己往事的小鬼魂。一身青衣飘飘扬起,上邪正背对着他系腰间的带子,十指纤长拂过,好似那根本不是衣带而是一樽桐木琵琶,丝竹管弦纵横交错,乐章纷飞如缕。不知不觉间嘴角咧到了耳朵根,被当事人狠狠瞪上一眼仍是嘴角含春,痴痴笑着。
笑够了又小狗似的跟在上邪身后来到山脚下的小溪边盥洗,洗着洗着就有人被从头顶淋了个透心凉,面容姣好的青衣公子黑着脸去瞪肇事者,乌丝被水浸湿,一绺一绺贴在脸颊上,细长的丹凤眼里目似点漆,倒映出君卿披头散发,捧腹大笑的模样。
于是另一边的也不甘示弱,捧起一勺溪水劈头盖脸的往那笑得直不起腰的人脸上泼。一来二去,不知是谁脚下一个趔趄顺手拉住了谁的衣袖,两人齐齐的摔进了水中。
上邪心疼着一身衣裳,抿着嘴角一声不吭的往岸上走,刚迈出半步,腰肢便被人从后揽下,随即就贴上了面结实的胸膛,暖意从贴合处延绵向四肢百骸,上邪不敢动了,直直钉在原地。起初被打碎的水波一圈圈荡漾开,然后缓缓在晨曦的静谧中平复下来。
朝阳初升,林间有早起的晨鸟落在枝头啼叫,婉转如莺啼,一声又一声的迭起,白昼长,日光暖,春潮涌动,万物生机勃勃。
上邪背对着君卿,湿淋淋的衣衫挂在相互贴合的身子上粘糊糊的令人生厌,索性转了身对上那一汪乌瞳。刹那间好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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