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话,生怕做错了什么惹了两位主子的不快。也就在几个时辰前,天赐宫的玄青来找君卿叙旧,却被老君爷挡在了门外,性子倔强的神官拉着脸在府门前辗转几次,终于磨得老君爷松口,获了与君卿的一面之缘。
小厮带着他穿过了几条曲径,深邃的竹林尽头是间小巧的茅房。云雾散开,玄青看清了坐在房中的人。竹卷木席,窗口的浣纱帐无风自动,飘飘乎如云中仙鹤。
“你瘦了。”
君卿苦笑着对他摆摆手,玄青不再外话,从袖中掏出一个方木盒子递给君卿:“他没留。”
眉心轻跳,君卿接过了方木盒握在了掌心,半响才喃喃叹道:“这是在等我。”
等我去救他,看不到我,他终究不死心,就宁愿用自己的命来赌。
“傻瓜···”嘴边的一抹淡笑似褪未褪,配上比平日更加消瘦的五官,居然生出几分苍凉。堂堂天胄第一的小主,居然也沦落到睹物思人。玄青摇了摇头,轻纱蔓开,白靴抬起迈出了门槛。
“你要好自为之,我就此别过了。”
清风掠过叶梢,带着直挺的竹竿开始摇曳,“沙沙——”的悉索间,小君爷的视线定格在了玄青远去的背影。直到人影消失在丛丛密竹中,才重重叹出口气——这一别,怕是会有些年岁见不到了吧。
难得知己,他明白这个自持高傲的人不会轻易道别。只怕这一别,是再不会见,亦或是久不能见了。
歧水幽幽,绕过了门庭,竹林清静,远处有小厮带了饭食来,君卿站在屋中闭目思冥,恍然间便想到了合欢在山脚下的那间小庙。漆红的庙门,残缺的纸窗,庙顶上褪了色的万神图,还有端坐在正中的菩萨像,这一切都似是一场轮回,最后一刻,却无法陪在他的身边。
来年的春天····
就该到了吧。
“去把我爹叫来。”
蓝袖抚开木门,他对着愣在门口的小厮吩咐道。
采儿已被老君爷换去,新来的小厮怔了半刻才急忙放下手里的饭食转身跑出竹林。
方木的盒子握在手心,分明的棱角扎进了皮肉中磕得生疼。君卿的眉头微微蹙紧,心下却笃定了一个念头。
待到老君爷到时已至入暮,不知是故意的磨蹭,还是人老了腿脚不便,君卿站在茅屋外从隐隐见到一袭灰衫的身影到走进看清又足足过了一个时辰。
“我要他活着。”
年至古稀的老人抬起了自己依旧明朗的双眸,一目之间,他望见了儿子脸上不容置否的坚定。
“去玉鸾宫提亲。”
这是老君爷的回答。
到底是妥协了,到底,还是自己的儿子。
“呵···”唇角微挑,小君爷轻轻哼出一声轻叹:“你明知我心有所属,又为什么要逼我?!”
似乎是有些动容,有那么一瞬间,历尽岁月的老人恨不得一巴掌拍醒眼前的孩子,唇齿稍动,因苍老而变得筋骨突出的手指攥住了身旁的衣摆,憋在心中的一口气终是没有吐出。
“我不逼你,你可以现在就下去,离开春还有2个月,反正你没有法力到时候尽可以随他一同去了!”
苍劲的手指指向大门,蓝袍翻起,君卿夺门而去。
“逆子!”
掌下的雕花木桌应声而破,君卿的身影定了定,转过的面庞上眼眶通红,“爹···儿子不孝,您就当,就当没有我这个···”
“你是我儿子!”
浑厚的沙哑声从简陋的小茅屋里传出,似乎是跨过了几千年的岁月,那个刚刚还挺立在自己面前的人忽然间就老了好多。
“爹····”
两行清泪终于落下,小君爷对着茅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儿子没他不行,没他不行!!我欠了他五百年的情谊,您就当我是去还债····”
“还债?”屋里的灰衫老人忽然笑了起来,骨瘦的肩膀撑着单薄的衣衫一抖一抖,似乎是在极力忍着些什么,缓缓的,他停了下来,对着君卿的脸上没有了任何温度,“今天,我若是让你出了这门,就自断仙骨!”
一瞬间君卿府的天空上黑云压顶,府内疾风骤起,所有人眼前一片槽乱,有那么一刻,君卿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里划过一丝绝望。
第46章
白羽红喙的赤鸟飞过,玉珠披着一身大红嫁衣抬头仰望苍天。
碧空之下,一抹红唇如朱,眉眼若丝,颦颦淡笑,美轮美奂。
赤鸟停在了玉鸾宫翻翘的飞檐上,墨珠似的黑瞳里映出了另人的身影。宝蓝色的袍,银丝镶边,翻飞若浩瀚碧波,恍惚中水天一色,那人乌发如丝,面容苍白,眉宇间一抹朱砂红痣亮得有些突兀。
“吉时到!”
丝竹声声响起,霎时间流云翻转,天籁之音由远徐徐渐近。
“君卿哥哥,我们走吧。”
玉珠的手指温软,轻轻握住了君卿垂在身侧的手掌。她缓缓的抬起头,望着君卿,脸颊两侧有红晕淡开。
“走?去哪?”
乌瞳如墨,却映不出任何景物,君卿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他愣愣的问向玉珠。
“去拜堂成亲啊。”
玉珠掩住嘴角轻轻嗤笑,“哥哥,我可是你的新娘子。”
“新娘子?”君卿的眉头微蹙,太阳穴微微阵痛,“我们要结婚了?”
“哥哥真是的,这等事怎么能由女子说出口呢。”
玉珠嗔怪着,却掩饰不住立脸上的激动喜悦。
君卿府中人潮涌动,有人在笑,有人在说,无数的脸孔从面前划过,却始终没有一个入得了小君爷的眼。身后有人声嘈杂,君卿看了好半会才记起那人的名字。
“连生?”
玄青的小厮,一个干干净净穿着布衣衫的十六七岁的孩子。
“连生!”
这一声是连生背后的人叫的,君卿蹙着眉又看了好半会,才模模糊糊记得,这不就是老龙王最不中用的儿子敖倾吗。
“小君爷!我家主子呢?”
连生的眼睛瞪得老大,目中水光闪动,他抹了一把道:“小君爷,我家主子呢?为什么你回来了,他却被革除天职了?!”
革除天职?
一瞬间人群哗然,连生不顾身后敖倾的拉扯,挣脱开拽着君卿的衣角大喊:“小君爷,你告诉我,我家主子他在哪?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对神仙来说,没有降级和升级,革除天职,就是要剔去仙骨,贬为凡人了。
“你家主子···”君卿从唇间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是谁?”
枝头的赤鸟终于不再观望,拍打着翅膀从众人头顶飞过,嘶鸣声过后,一片红尾的薄羽飘落,连生的手松了。
他望着君卿,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我,我家主子是玄青啊···”
君卿头疼得厉害,他对连生摆了摆手,“你不是···”君卿哑然了,他忘记了,这个叫连生的孩子,到底是在哪里认识的?
“连生,莫要在这里胡闹,扰了小君爷成亲可是死罪。”
敖倾趁机把连生拉了回去,搂在怀里,君卿看不到连生脸上的神情。
按着太阳穴的小君爷被人搀着送进了大堂,玉珠脸上温润的红潮看的他有些犯恶,到底忘了什么,明明刚刚还在瑶池边和小丫头嬉闹,转眼就到了要拜堂成亲的地步?
“一拜天地!”
喜娘催促着他躬身叩拜。
君卿皱着眉头,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眼前的老君爷温和慈笑,乍一看总有些别扭。
自己的爹爹,以前就这样一直笑着的?
“轰隆——”
晴空中春雷涌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人们并未在意,毕竟早春是个性子多变的季节,雪水初化,店铺开张,大家忙得不亦乐乎,根本不会在意这一点点异常。
离着京城几里外的树林中,有一人身着红衣,双膝跪立,大红的衣袍上沾了些许泥土,黑发散开,样子有些狼狈。他高高的扬起头,望着虚空中一道道劈现的闪电,苍白的脸上嘴角微挑,似乎是嘲讽,或是不屑。
“二拜高堂!”
采儿一双乌溜溜的黑瞳望着叩拜下的二人,忽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他望了一眼坐在一侧沉默不语的老君爷,五指扣紧,终究是没把口中的话语冲出口。
之后的许多许多年,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每每提到怪力乱神都会讲出同一个段子。传说在某朝某代,曾经有这样一日,明明是万里碧空,然而只在郊外的某处却聚了无数黑云,浓重得仿佛就要压下来,黑云席卷着闪电从空中劈开,有老人说这是做了坏事的人在受老天的天谴,也有修道者说,这是妖怪在历劫了。
然而到最后谣言满天,却没有一个能说明白的。因为等有好事者寻到城外的那一片树林时,广袤的土地上只剩一片焦土。
“三拜高堂!”
玉鸾宫主一手抚须,对着身下的两人乐得合不拢嘴,“你我两家结姻真是绝对是天作之合,把珠儿托付给君卿我也可以放心归去了。”
坐在一旁的老君爷但笑不语,混沌的眼瞳中一身红衣的玉珠让他忆起了一个人。
“你忘了吗?”
犹如锦帛断裂,虚幻华影生生被这一句话割裂出一条大口子。
从门口乍现的阳光刺得君卿眼睛发涩,有一个身影背光而来,黑发缭乱,一袭青衣与头上的青玉冠冷气逼人,他的怀里,抱着一个身形削薄的人,那人面容俏丽,眉目虽不如前者俊朗,却灵巧可人,恍惚间让人心底生出几分爱怜。
“我当你是硬骨气,没想到区区障眼法就把你骗了。”
玄青冷哼一声,小心翼翼的将燕儿放到地上。
高堂之上,无人发一声,一双白巧的纤手捧着片薄红送到了小君爷面前。
“这是他给你的。”
燕儿的眼睛本就肿着,看着君卿又开始不住的落泪。那一日的场景历历在目,血与红衣交混全身的合欢从自己的手臂上撕下一块鱼鳞,狰狞的艳丽刺得燕儿不敢去接,从那以后,一双眼睛便再也看不见别的颜色了。
“玄青,你已被剔去仙骨,休得再来天界胡闹!”
玉鸾宫主按住了想要发作的老君爷,“若是来喝杯喜酒的,我们自是欢迎···”
“不必了。”玄青抱起了燕儿,似是要走,然而青袖骤拂,煞那间风云突变,君卿眼中方才还昏暗的喜堂刹时间亮了大半。
“他有句话要我带给小君爷,情非因果而生,缘灭注定离别,五百年了,该散了。”
燕儿从玄青的怀里露出半个脑袋,对着君卿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粉红的薄唇像是把刀子,一刀刀割裂了小君爷的心。
君卿握着红色的鳞片,紧紧攥在掌心,一口银牙咬碎,他几步迈到门口堵住玄青的道路,眼眶都要瞪裂了,红色的血丝顺着眼角蔓延开来,“他现在,在哪?”
第47章
三月春归,细雨朦胧,雨水浇灌了大地,点点新绿从黑焦的土壤中钻出头。
雨过天晴,暖风拂面,具是新鲜的草木沁香。
离京城不远的山坡上,有一处破庙,传闻几年前,曾有一个蓝衣公子不顾雨雪风吹日夜留守在此,有未出阁的姑娘撞见,个个都面带腮红低眉顺目的,揣着春心而过。
当初也有富贵人家来提亲,但都被拒了,一次两次,到后来几十年几十年的过了,就没人再来叨扰。
不是因为不喜欢,只是那庙里的蓝衣人每日就同一尊佛似的站在庙门口望着远方,一双浓墨似的黑眸看不出半点波澜,亦如那张俊脸上的容貌,几十年间未变过分毫。
后来的后来,提亲过的姑娘全嫁作他人妇,又是光阴数载,待到老态龙钟之时,去望那庙里的人,还是一副清雅之态,犹如高高在上的神明,不沾染半点凡尘。
合欢走后,君卿在京城里住过几年。春风阁的老鸨依旧媚态横生,不减当年,见着小君爷笑得一派春风拂面,阁子里的人来来去去,盛况依旧,却没了许多记忆中的身影。
无意间问起老鸨当年那等着人来赎身的兔子精,老鸨拉长了脸黑得和锅底似的。
“当初哪知这才貌不惊的文弱书生竟是个负心人,卷了珑儿的财物跑得无影无踪,呵,可他哪里能跑得过妖精?珑儿显了妖身,把那书生吓了个半死,她本不想伤他的,就想要讨个为什么,却看到了书生背后还有个女人,珑儿一气之下掏了两人的心,犯了大忌,被神官打回了原行。”
故事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若是没听到最后,谁能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
“你知道当初上邪要用定魂珠救的,是谁吗?”
老鸨的伸出一双指甲红艳的手指,握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都是孽缘啊···”
荣妃,君卿花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
地府里的载名册确实是挤在了此人的生死日限,然而荣妃的魂魄却依旧流离人间不得而返。
“小君爷,下次来的时候带上上邪吧,虽说都走了,可至少也是处了不少日子的地方,人情总是还在的。”
君卿走时,老鸨在身后追了上来。
未修道成仙的妖精总是有时限的,虽然活得比人长了些,却也有寿终正寝的时候。
君卿望着老鸨的眼瞳,风霜盖过,恍惚间闪烁出无数人影。
数不尽的岁月里,见证了无数凡俗生命的凋零,留下来的,才是最辛苦的吧。
“好。”
等我找到他,一定带他回来,还有燕儿,玄青,我们都会回来。
与玉珠的婚到底是没有结成,那日君卿几乎是着了魔道逼着玄青告诉自己,黑发殷红,张狂的飘散于空中,老君爷动了真气却差点被反噬,十二支天胄族长老齐上,勉勉强强才制住暴走的小君爷,将他压在了昆仑山下三百年。
只是君卿不死心,出来后直奔地府,翻遍了也没找到合欢的载录。
原来,他没有死。
仰天长笑过后,震得整个地宫都在颤抖了。阎王爷不敢得罪这位天胄小主,由着他做完了一切,还被狠狠威胁不准上报。
其实,上报了也没人敢管啊···
从那之后,君卿就没再回过天界,他隐了踪迹,在凡间一待就是数百年的光景。
再次听到的关于天界的消息时,居然是敖倾逆天了。
当日万里晴空,山头的桃花开得正烂漫,骤然风云突起,一眨眼的功夫,满头花白的老龙王便跪在了君卿的脚下,眼睛肿得和个胡桃似的。
“求天君在天帝面前说句好话,饶小儿一命啊。”
敖倾?那个老龙王没有出息的大儿子?
君卿不解,望着匍匐在地下的老龙王问道:“他为何逆天?”
老龙王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关系到自己儿子的性命又不得不将家丑败露,“还不是因为玄青的那个小厮,他死了···”
玄青的小厮?那不就是连生吗?
百年未踏的天界,再次走入依旧如离开时不变分毫。
君卿在天牢中看到了敖倾,高大魁梧的男子浑身血污,颓败的不成样子,然而眼瞳崭亮,像是还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似的,双手却被神印枷锁着,使不出半点法术。
“你爹来找我,要我去给你替天帝求情。”
那被囚禁的男子听后不禁冷哼,“不必,我愿随他去了。”
“哦?”眉梢微挑,君卿的话语中带上几分寻味:“你堂堂东海太子,就这么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