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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有玫瑰凸纹的高脚杯被重重甩出几步远,在空气中发出清脆的哀鸣,破碎的躯体最后闪动了一下彩色的光,归于无声。
黑发黑瞳的年轻男人颓然向后仰倒在铺白垫巾的灰色沙发上,血从指尖被玻璃划破的伤口中渗出,沿着手指苍白纤长的曲线,污染了纯白的纺织物,他也浑然不知。
他就那样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曾经锐利清俊的瞳孔散了焦距。直到手上的血染出一块不大不小的褐色斑点,他才猛然惊觉似的,用简单的魔法治疗好手上的伤,把血迹清除掉,修复被摔碎的玻璃杯。然后侧过身,继续望着茶几上另一只同一套的杯子出神。
仅仅这样他便已俊雅出尘,如同遍布整个庭院的纯白玫瑰般高贵清冷,特立独行,与凡人意味上的贵族划出了鲜明的界限。只是全世界都称赞白玫瑰的气质不羁,少了那个人的观赏,仍是落寞。
高脚杯弹跳了一下,随即从地上升起,跃进另一个人手中。他一惊,仿佛终于醒了一般,抬起头。
女人无所谓地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与它的同伴并排,随即用毛巾擦了擦仍氤氲着水汽的头发,坐在另一边沙发上。
这个女人同样年轻,同样是黑发黑瞳。乍一看他们像是兄妹,然而女人的容貌却显出更为幽深冷艳的血统来。
她穿一件男式长衬衫,白皙修长的腿在空气中如同维纳斯缺失的部分般惊艳。她静静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你别跟我要人,”男人给她倒了一杯白兰地,口吻并不似言语那么冷淡,但也没有过分的亲昵,“维罗妮卡已经离开了。”
“我不是来向你索要她的。”她干脆地接过,注视着面前这个几分钟前才粉身碎骨过一次的高脚杯,“别再看那些记忆了,除非你想把整个浮云城堡的东西都砸掉。”
“我还有其他事可以做么?”男人不怒反笑,“珊德拉,难道你以为两年以前我离开英国时,会想到自己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么?”
“你离‘下场’还远得很。”凯珊德拉毫不客气地说,语气却并不激烈,“当然,如果你对自己都丧失信心了,我也无话可说。”
“信心是有,可是还有谁来支撑我的信心呢?”雷格勒斯冷笑着抿了一口辛辣的酒。
“其实你们都是一样,谁都不愿先服软。”凯珊德拉一针见血地揭穿道,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是你,会珍惜你们在一起的机会,毕竟很多人都不懂得这有多么珍贵。”
“难道我不想珍惜么?”他放下杯子,“不管怎么说,我只能尽力去做了。”
“维尔还是个小孩子啊。”她仰起脸,望着穹顶上精美而旷远的雕刻。
“可惜我没有时间等他成长了。”雷格勒斯叹了口气,重新握住纤细的杯脚,玻璃光泽四溢,“珊德拉,你后悔过当初退婚出逃,奔波到今天这个地步么?”
“我从来不后悔没嫁给你。”她忽然笑了,转向他,“也许离开温暖舒适的家出来流浪不是个好选择。动不动就在苏格兰或其他什么地方的荒地里转上几天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对女人来说真是太残忍了。”
“你居然也承认自己是个女人么?”他也笑出了声。
“我一直都承认这一点,”她的容颜是美艳的,笑容却干净飒沓,“只是不承认女人就要一边继承我的家族一边附属于你,围着你转,照顾你的起居,还要给你生孩子。”
“你果然是个神奇的女人,”他似有若无地笑,“幸好我也从来没打算过娶你。”
“也许只是爸爸没想到最后你竟然会选择维尔,”她拿毛巾裹起头发,站起身,“爱情原本就是有盲点的。”
“可是即使被盲点遮蔽了心,”他惨然地笑了,“我依然爱他。”
她没有接话,而是兀自上楼。男式衬衫松松垮垮地挂在高挑的身材上,隐约显出女子优美的骨节和乳房线条,黑玫瑰印记在突起的平直锁骨处探出一隅。而待她换好了自己原本的黑色女式长靴和外套,便更凸显出冷艳清雅来。她是深红玫瑰的女儿,浅笑勾起的眼眶艳丽幽深,如同凯尔特的英灵。
“好了,我也是时候该走了。”她缓缓下楼,大步经过他面前,“如果爱的话,就不用怀疑什么,按照原本的心意去守护就好了。毕竟我们都在试图这么做。”
“我们?”他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微笑,“安琪琳娜也是一样么?”
然而她只是略停了一秒,转过身向他笑了笑。
“保重,”她的口吻很平和,仿佛在谈论明天的天气,“也许下次见面就没有机会这样说话了。”
“你也保重,”他依旧笑着,没有看到她从冰冷空旷的城堡里消失,“谢谢你。”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醒来。
但是我依旧苏醒了,被全身关节的隐隐作痛和□过后的酸软无力切肤地提醒着尚且活着的事实。
肆虐整晚的雨在新一轮的重生前适时收敛,又是一个风光大好的清晨。晨曦被厚重的窗帘筛成颗粒状,均匀地铺洒在事物表面,勾出世界清晰而狰狞的轮廓。卧室里除了床之外的地方均收拾得十分整洁精致,里面安着磁铁的装饰用银器尽忠职守地前后摆动,令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玩具盒子,正被送给一个骄傲的小公主作为礼物。
而床上则全然是一幅暴风席卷过境的仓皇景象,被子和床单彼此纠结在一起,缠住我,如同东方古国某种怪异的服饰。
我猛得坐起来,顿时那些凌乱耻辱的记忆沿着血管冲上太阳穴,疼得我咬紧了下唇,齿面与皮肤接触的地方陡然发白。
但是这次我没有再倒下。眩晕感消退之后,我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我有些泄气,在床上坐了半晌,才终于恍惚着伸手去够昨晚被他随手放在窗台上的怀表。我习惯随身携带它,契约是最直接响应个人意志的魔法,在紧急时刻要比临时去想手势和咒语有利得多。
光忽然多了一道,在地面上霍然展开一片柔美的扇形。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随性地倚在门框上,柔若无骨,笑容比清晨的阳光更加灿烂明媚。
“早上好啊,”他认定了Time Slayer不在我手中,我无法有效地攻击他,便看似随意实则快速地过来,坐在我身旁,从身后环住了我的肩,“昨晚过得愉快么?”
我咬牙,现在我全身几乎没有一个关节能逃脱整夜激烈摩擦造成的酸疼感,根本无法对付他。我唯一能做的是耗尽仅剩的所有力气和心神来按捺着不撕碎他常年向上勾起的嘴角。
“你现在是不是恨透了我呢,我可爱的小猫眯?”他见我僵持着不说话,便托起我的右手,试图吻无名指上戒指框出的印记,“你很想杀了我,把我碎尸万段,挂在凯旋门上示众,因为我竟敢破坏你与雷格勒斯之间那自以为是的贞洁,对么?”
耳廓中来回流淌的暧昧气息让我全身发冷,于是我狠狠地把手抽回来,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
“唉呀,何必那么介意呢?”他假惺惺地笑了,改为吻我颈窝间仍刺痛不已的,昨晚他亲自制造的痕迹,“本来男人之间也谈不上什么贞洁啊。”
“对你来说当然谈不上了,你什么时候有过那种东西?”耻辱像焚烧贞德的火舌一样舔上身,我用颤抖的左手竭力支撑住身体。
“那么这就是你的爱情之证?”他仍然在笑,含着冰冷的讥讽意味,同时他将我整个揽进怀里,指尖在我的颈动脉处来回摩挲,“在海峡的另一边梦到他,为他守身如玉?果然你根本没有勇气守在他身边,只好用身体这种借口来安慰自己么?”
“那也跟你没有关系吧?”我被迫仰起头,双手再次被他钳制住。
“是啊,是没什么关系。”他笑得云淡风轻,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爱情和性之间也没有什么必然关系,但你没有足够强大的灵魂来支撑你们的爱情,只能自以为是地拿身体来凑数了,不是么?对,你有很多理由,让你不得不离开他,自己前进…难道你以为,你离开他,他就可以不为你遭受不幸了?他为你受了爱情的责难,你却不给他爱情的福祉。其实你只是个连陪伴在他身边的后果都不敢承担,连他为你受苦受难的场面都不敢看见而出逃的,懦弱的小鬼。你放心,这样的你,除了雷格勒斯那种偏执的家伙,没有其他人会对你那所谓的‘爱情’感兴趣了,你可以完好无损地留着它,你的身体比灵魂美妙得多。”
脉搏在他指腹下跃动,激起前所未有的清晰触感。
我动弹不得,大脑里一片空白。
“那你又是为什么呢?”许久之后我的声音才勉强从他指尖逃脱,“你不会缺少女人吧?”
“如果是为了爱情呢?”
心神恢复后没多久,我就再次愣在当下。
“尊敬的导师先生,”末了我苍凉地笑了,“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然后我听到他短促而冷漠的笑声,从身后低低传来,如同冰棱钻入血管。
“开玩笑?”他的下巴将我的肩胛骨顶得生疼,“你连承认别人感情的能力都丧失了么…或者说,你认为过去的十三年里我凭什么要尽心尽力地培养你,仅仅是为了完成学校的任务?凭什么接受令尊的委托,在学校暗地里保护你?又凭什么利用业余时间陪你,跟你聊天呢?”
我无言以对。
“不过我说了,你尽可以放心,我可不是雷格勒斯。”他吻了吻我的下颚,放松了对我颈动脉的控制,“即使苍山洱海的约定,也会因为命运的错误而变成谎言。我没有你们那么年轻有激情,为了爱情来回颠簸。希斯维尔,你知道么,学生时代的你真的很单纯,连我都不得不承认你的性灵之洁净美好。但是经过了这一年,你现在也不过是个漂亮而无用的小猫眯罢了。”
我闭上眼,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啊,用全部金色年华来堆砌的美好内核,在风雨与现实的面前,脆弱地经不起半点时光。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声带似乎被什么粘住了一般沉滞,“为什么…要唤醒中位的Key…要让我们都遭受这种痛苦呢…”
一连串笑声陡然从空间中升起,我毛骨悚然,甚至没有发现被他环得更紧。
“我该说你终究是贵族家的孩子么?”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然了,凯珊德拉是你的姐姐,雷格勒斯就更加不舍得碰他亲爱的小情人了。那么在不能让Rock消失的情况下要保大家周全,我就应该什么都不做,等着雷格勒斯拧断我的脖子,然后蔷薇圣礼的进程就被破坏了,你们都可以安稳地生活?为了保全你们的生命和感情,我就活该要死么?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我的孩子。”
他趁我怔住的空档再次吻我的耳垂。
“没错,事情的实质就像你一直明白但不愿承认,甚至连思考的勇气都没有的那样——”湿热的气息充满耳廓,“一切的症结便在于你的存在。你的爱人,亲人和朋友们之所以要遭受这些灾难,全是因为他们爱你,不希望你死。
“你完全可以杀了我,”我仰面闭上眼,“这样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没有后顾之忧的只是雷格勒斯和凯珊德拉吧,”他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我可没有兴趣在你以自我牺牲来自我满足之后成为雷格勒斯为你报仇的靶子。”
我垂下眼,刻意试图不看任何东西,然后全力推开他。
他说得都没有错,所有的痛苦皆源于我的存在,我本身即是原罪。
“好了,如果我是你,就不浪费心思来胡思乱想。”他向后倒在柔软的枕头上,口吻中笑意不改,“当然,我也不建议你逃走。虽然你能开窍然后去找雷格勒斯也未必不是一个聪明的举动,且不论你能否找到他,他是否还接受你,但既然你跨过海峡自投罗网,至少我还不准备让你轻易离开我的地界。你最好也别指望动什么手脚,毕竟你很清楚,雷格勒斯能感知到整个北欧的风吹草动,我也同样能感知从比利牛斯山以东到阿尔卑斯山以西的所有领土。对你来说,面对我你没有胜算;对我来说,虽然一
78、Les Fleurs Du Mal 。。。
时也没想过要拿你向雷格勒斯要挟什么,但总是个不错的筹码。”
然而下一秒冷锐纤细的银色链条就缠住了他的右手。
“大约我是没有资格爱他,”我站起来,言语的间隙里液态金属已经在右臂覆上一层冰冷的手套,“但至少我还可以不让自己成为别人威胁他的砝码。”
他随意地笑了笑,然后缠住他右手的银链就砰然碎裂成无数闪亮的小片。我心下一惊。
“那也无所谓了。”他满不在乎地站起身,“其实你不用在意,雷格勒斯迟早会出来找我清算的,而我与他之间也必定是要你死我活的。但在这之前,你可以好好享受一下法兰西的风光,或者去乡村学校短暂地实现一下你致力改变人灵魂和未来的梦想,因为没有谁能保证将来你还有这样的机会。”
“你只是想找个帮手,好让你多些空闲跟女人玩罢了。”我只能在最浅的层次上揭穿他,然后披上外衣,摇摇晃晃地走出他的视线。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说得完全没错,只是过去我并未如此真切地理解到,剥去一切光鲜的外衣,生命的内核在短短一年间便被风化地千疮百孔,如同沙漠里的一块弃石。
然而被如此不留情面的揭穿之后,先前隐藏在内心深处角落的,难以摆脱的自我厌弃却反而寻到了一个合适的出口。排遣过后虽算不上大彻大悟,但至少不再成天浑浑噩噩,精神恍惚,有心情和力气四处走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了。
那天过后我再也没有与他发生任何亲密接触,毕竟虽然我的爱无力支撑起温暖的心灵,我始终还是认为身体的忠贞也同样是这份心情的一部分。
我依旧在那栋白色的小别墅里梦见他,梦见学生时代教室外灿烂焚城的阳光中烟尘飞舞,梦见爱丁堡飘着食物香味的幽深小巷,梦见浮云城堡高洁冷漠的大理石雕塑,梦见北欧浩丽的山川间镶嵌着蔚蓝色的湖泊,梦见玄黑的躯干与雪白的精魂,梦见世界之树,梦见我们之间的所有所有。
没错,我是逃不出去,也没有多少必要逃,但至少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思念他。
尽管不想碰见洛克尔导师,但我几天后还是光顾了那所离住宅一英里远的乡村学校。附近的孩子不论年龄大小,都聚集在几间墙豁了口的砖房里,在农闲时抽空读些简单读物。学校面前的一小片空地算作操场,上面常常堆着大堆金黄色的麦杆,被太阳晒得芳香四溢。从教室看出去,田野一望无垠。
九月到十月初的光景里,我的闲暇时间都用来教这些孩子最基本的英语和数学。他们中大多数人没有任何英语基础,但学得很快,一个月后就能念一些简单的民谣了。
所以洛克尔导师说过,人从来不是生而平等的。这比《独立宣言》要不言而喻得多。
只能接受一些不系统亦不专业,质量平平的教育,很难想象这些孩子与富人子弟有平等的机会在这个并不宽容的社会里扶摇直上。但我仍然愿意相信他们眼中的光彩,知识也许无法为他们带来财富,却可以带他们的心灵走出贫瘠和愚昧。灯火化不开一个时代浓重的黑暗,但至少可以指引前进的路人。
十月中旬,我终于抽出一个闲暇的星期六,准备去巴黎参观。
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种状况下还有参观博物馆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