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花瓣逐渐开始增多,甚至出现了整朵凋落的蓓蕾和盛开的骨朵。花瓣间的缝隙越来越小,石板路渐渐看不见了,像覆上了一层柔软的血色地毯。
她在道路尽头发现了一处石质凉亭。那道曾经照亮她生命的温暖阳光安静地坐在那里,四周的玫瑰枝向内簇拥着他,仿佛拥戴唯一的信仰。白玉一般线条优美的指尖在空中划过优雅的圆弧,所过之处立刻又有几朵盛放的玫瑰头颅落地,透明粘稠的血在枝干的断裂口凝成明晃晃的液滴,花朵向下跌在地上的姿态如同绽开了一块血泊,看起来惊心动魄。
那位罪魁祸首动作缓慢地上下移动着手臂,掐下那些玫瑰的头,指尖划过无数锐利的刺,遍布细小的伤口,鲜血淋漓。他面无表情,却并非过去那种彻底干净的神情,也不是傲慢,仅仅如同被抽空一般,丧失了全世界的悲喜,而被不存在的线牵引,重复着无意义的破坏活动。
很快维克多?梅利弗伦身边能够到的花几乎都被掐掉了。这些高傲的红女王只为它们唯一美丽尊贵的主人任劳任怨,甘愿接受他审判的死刑。
只是这位主人已经垂下长而细密的睫毛,在他依旧白皙却失去光泽的皮肤上印上蝴蝶羽翼般艳丽的刺青。
“折磨这些花有意思么?”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照理说梅利弗伦家的花不关她的事,只要维克多?梅利弗伦给她满意的答复即可。然而那个有着某种决定意义的短句就此脱口而出,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渗入鲜红蔷薇的轮回里去,只是怔在原地。
那一刹那梅利弗伦似乎没有发现她,但是在她尚未明白过来的空隙里,他缓缓地转过身来,金发在红风衣上婉转地摩擦而过。这个镜头在她的记忆里被放慢,每个细节都被放大地极其清晰。
她再一次对上了男人透蓝的目光,她在那其中看到厚厚的尘埃封住原先孔雀石一般的海面。
维克多?梅利弗伦空洞地望着她,眼神中什么都没有,彻底的空虚与沉寂。
她感到巨大的痛苦和悲伤从四面八方向她倾倒而来,把她最后的自尊和坚强压垮了。她以自己都无法想象的速度向前两步。
她再一次抓住了梅利弗伦的衣服,但这次不是衣角,而是衣领。
在所有人能理解这一切之前,她纤细的手掌就已经加上了她能做到的最大速度,在梅利弗伦那张惊寰的面容上撞出清脆而响彻天地的声响。
维克多?梅利弗伦被她打得跌进了花丛,他的表情似乎终于有了一些变化,却也只是略略睁大了眼睛,仿佛醒了,又仿佛永久地醉了。
血丝从形状漂亮的唇边蜿蜒而下,明晃晃的颜色终于把暧昧撕裂开来,露出狰狞的真相。她在梅利弗伦慌慌忙忙地站起身之前就已瘫坐在地,第一次在他面前泣不成声。
那之后伊丽莎白?洛森与维克多?梅利弗伦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同居关系。蔷薇教团派出的女性联络人在进入洛丝罗林庄园后成为了新的失踪人口,一度让教团里传出了梅利弗伦族长已经发疯,靠吃活人为生的谣言。
其实站在理智的层面上,伊丽莎白知道自己当时的生活状态没有丝毫保障,可谓是极其卑微而危险。自幼贵族的家教也让她明白婚前同居在这个狭小而保守的圈子里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依旧这么过着,出于内心深处一种日渐流淌进她血管里的情感,她以此来温暖他,也温暖自己。
她开始用名字称呼维克多?梅利弗伦,开始替他打理凌乱颓废的庄园,组织女佣做清洗工作,修剪那些如火如荼的玫瑰,尽力恢复洛丝罗林那个她没有见过而想象出的,鼎盛时代的模样。她灰心地发现这座庄园的执念如此强烈,使得她无法在其中烙下丝毫属于她个人的印记。甚至于在她把银器摆放整齐后它们总会回到原先的顺序,但维克多?梅利弗伦却可以任意处理它们。打上梅利弗伦印记的东西只对梅利弗伦的主人惟命是从。
只是那些蔷薇已经迅速恢复,重新生长出来,依旧饮下梅利弗伦世代的爱与灵魂,绽放成大片的尊贵卓绝。
她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不是维克多?梅利弗伦的妻子,却自甘堕落似的开始了所有嫁入梅利弗伦家的女人都必将途经的命运。她不知道,这个家中的女人从来只会融入那个灵魂,而不会留下丝毫个人痕迹。
同时她如同所有娴静体贴的女子那样,接过了照顾维克多?梅利弗伦起居的差事,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人前得体优雅的年轻贵族习惯性在睡衣外套上一件红风衣,然后就在庄园里四处走动。她不了解维克多过去发生的事,不知道从小时候起,即使是面对亲生父亲,维克多也会先穿上可以会客的外衣。
尽管她没有任何名分,这个家里老练而缜密的仆人们还是以女主人的礼仪对待她,接受她的差遣。她不知道是因为维克多关照了他们什么,还是这些见惯世故变迁的人早就揣摩出了命运将要滑向的结果。她为人真诚和蔼,因此很快同仆人们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因而即使他们都受过训练,也有相应的魔法和道德束缚他们不透露主人的秘密,她还是成功从他们口中得到了一些真相的碎片,拼成宿命隐晦而悲伤的预言。
至少,她知道了维克多一夜间风华满地的缘由,知道了那个名为艾瑞克?丹佛的男人,知道了自己的存在多么尴尬和无望。
但是在她尚且能离开的时候她终究没有这么做。事实上之后二十余年里维克多从来没有剥夺她放弃的权利,只是她守望到最后。
她知道两个月来那个毁掉她生命中第一道光的男人给洛丝罗林写来过好几封信。那些信的内容她不忍看,也不愿去揣测。因为她心里清楚,维克多当着她的面把那些信都原封不动地收了起来,也一封都没有回,然而那些信的结局无外乎是陪着欲哭无泪的收信人熬过彻夜之后化为灰烬。
对于有着伊丽莎白这样成长经历的人来说,照顾人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更何况维克多更多的时候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日没夜的翻阅抄写那本《双城记》,或者把自己放纵在花园里,望着醺红的太阳升上正午的高空,变成一轮灼白,而后重又落下来。她望着那个她爱而不爱她的男人在日升日落中消磨他惊艳了一个时代的岁月,不由得非常悲哀绝望。
但是她没有立场去阻止他,她所能做的不过是把栗子派和培根做得尽量鲜美些,在深夜尽全力抱住他,用食物和肉体的原始记忆反复刺激着那些退化的神经,徒劳地想把被爱放逐太远的他拉回生活里。
所以她直到将近两个月后的深夜在挂着深红色帘幕的床上醒来,才终于从维克多纤长的指尖取下一枚细而晶莹的高脚杯。伏特加皎洁鲜明的颜色前后晃动,在杯壁上留下椭圆形的痕迹。那光泽晃得她发寒,她却仍需要强颜欢笑的冷静。
“你不要命了么?”她把杯子放在他够不到的地方,故意笑得很讽刺。这表情一点也不适合她。
“再烈的酒也灌不醉我,”维克多却在她面前坐下来,侧过脸没有看她,侧面的轮廓如同山川一般,比女人还要幽深艳丽,“不过我还没试过,喝到死是什么滋味。”
“不要把死挂在嘴上。”她像一个母亲纠正三观不正的儿子一般,用严厉而耐心的口吻说,本来她这样的女人,生命中似乎注定要遇到儿子式的男人和婚姻。
“也许这是惩罚吧,”维克多没有接她的话
61、福音末书 。。。
,酒瓶标签上度数一栏惊人的数字似乎没有被他放在心上,“这样就感觉不到酒精的慰藉了。”
“不,这种慰藉是虚假的。”她感受到了某种神的意念,像是她一直读着的《圣经》,用反复而轻柔的口吻诉说着经世的道言,“你应该庆幸自己不会沉湎于它而停止前进。”
“我又还能前进到哪里去呢?”维克多站起身,准备出去。幽幽的音调在空间里漾开来。
“站住。”
这个短句一出口,他们都愣在原地,这是对他们彼此都陌生的口吻。
维克多高挑的轮廓一半沉没在阴影里。
她躲在影子后面,拼命克制住自己,在那一刻她甚至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有孩子了。”
维克多的神情震动了一下,又恢复原状。
“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冷漠的反应让她心寒,但是出于一种更崇高的意愿,她坚持说了下去,“如果你不想,也可以不承认这个孩子,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我一定会生下她,并尽可能抚养她,唯有这点,你不能阻止我。”
维克多没有动,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仿佛站到了时光尽头,成了化石。
“我知道你不爱我,”她不禁凄凉地笑了,感到了某种对未来的超然掩饰了本质上的无奈,“但是我爱你。”
“我会离开这里,去你再也不会看见的地方,凭自己的能力抚养她长大。”她支起身开始披上衣,“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给我这个孩子,让我至少能够扮演母亲的角色。我希望她是个女孩,可以健康地成长,也许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孩子了。我不想强迫你跟我结婚,虽然不希望她没有父亲,但是比起勉强凑合在一起的家庭,我这个母亲可以做到更好。为了孩子,我什么都可以接受。”
她说出这番宣言的时候是意外平静的,女性的本能在她体内萌发出来,从子宫延展到每根神经。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这是决定性的分水岭。今后她的角色和人格都沉淀下来,成为另一种坚实温暖的光芒。
“我会跟你结婚的。”
她惊愕地望着俊美的男人轻轻看了她一眼,将这个重如泰山却又下得过于轻巧的决定抛给她,便转身溶入了湛白的柔和月光。
维克多?梅利弗伦与伊丽莎白?洛森的婚礼于八月盛夏的风中如期举行。
从某种意义上,这对新人的婚事也同样在蔷薇教团里砸出了一片哗然。除了原先比较了解维克多?梅利弗伦的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梅利弗伦族长是真疯了,才会娶这么一个会对他家族传承构成巨大威胁的女人。但是闲言碎语无法触及事情的核心,更何况洛森小姐除了遗传病之外,身份上也是世家出身的体面小姐,比起丹佛夫人的来历不明,终究是要强上许多,因而口水很快厌倦了这个话题。
艾瑞克?丹佛和维克多?梅利弗伦这两位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年轻人的婚事都以十分诡异的结果尘埃落定,洛森小姐未婚先孕的谈资也被时间差巧妙地掩盖起来。唏嘘过后,世界平静如同死亡,爱如同分娩的疼痛,灵魂如同新生。
因为各种不便,两场原本应当吸引无数目光而盛大梦幻的婚礼都从简办理,宾客寥寥。其中最大的异常是,维克多和艾瑞克这对青梅竹马的好友彼此缺席了对方的婚礼。
但伊丽莎白并未感到委屈,事实上在她看来,这已是个还算平和的结果,让她至少有理由去信任自己的未来。
「For better or worse,for richer or poorer。」
他们不按基督的礼仪举行婚礼,然而她站在人群正中央时心里仍默念着。
维克多?梅利弗伦就这样成为了她的丈夫,他送她的戒指用血红的宝石雕刻成精美的玫瑰,钻石镶在中央。只有魔法才能如此精密地加工红宝石这样坚硬的矿物。梅利弗伦女主人的结婚戒指上,红宝石玫瑰的存在是种惯例。但是她却并不知晓,维克多没有见过芙蕾娅之泪的样子,只是凭着艾瑞克?丹佛过去很多年里零碎的描述想象成这幅图案。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til death do us part。」
末了他拥住她,她感到了他的颤抖。她不知道维克多十四岁时发生了什么,因而不能理解异性的身体对他而言有着怎样的隐喻。她只是下意识主动抱紧他,如同阳光温暖冰雪。
羽毛一般的吻轻盈地落在眼角。
在她的婚礼上,一句串起所有少女梦幻泡沫的“我爱你”始终缺席。
他在她耳边对她说,谢谢你陪伴我到如今。
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林肯希菲特:WW2时NAZI头目海因里希?希姆莱发迹后迁入的庄园名。
》火葬场火葬时,尸体会因为水分迅速蒸发而突然直坐起来。个人没见过,是听一个老师说的。坦白说,也没兴趣去亲眼考证OTZ。
》伏特加的度数似乎都挺高的,如果乱喝据说真的会喝出人命。以前闻到过某个品牌的,忘记了那个牌子,但在某凛死蠢的鼻子下,基本和医用酒精一个味。
》那两句英语似乎是婚礼上的祷词,但私也不清楚具体是不是这么说的。在一篇英语文章里看到这两句话,觉得很美好。
62、皇后与城堡 。。。
对伊丽莎白来说,那之后将近一年的时光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短暂的平静时期。宿命为了平衡她之后漫漫的苦难和艰辛,又或许仅仅有意在此处划上一道迷惑心灵的柔和曲线,自正式入主洛丝罗林庄园到生下第一个孩子,她的生活始终呈现出风雨欲来前诡异的宁和。然而她刻意忽略了这种表象下荆棘横生的预言意味,固执地将它们排斥在生活之外。这是她哲人般的智慧,也是她自幼面临持久不幸的钝痛而磨练出来的唯一盾牌。
她结婚时已经怀孕,女人的本能让她把生命重心都转移到了这个前途未卜的孩子身上。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就此忽略她的丈夫。维克多在她耗尽灵魂中全部温柔的关怀和陪伴下,气色也终于有了些好转。尽管他幽深而立体感十足的绝色容颜上,笑容依然有着凄凉的残色,但至少她终于能时常见到他微笑了。她内心深处知道,维克多在她兄长葬礼上赐予她的阳光已经永久褪去,而今他含有悲哀底色却依旧宁静温暖的唇角,是她今后一生中要背负的东西。
维克多也并非是没有良知的人,在他们脆弱如纸的新婚第一年凭借本性的洁净和柔和尽力补偿了缺失的爱情,也至少能对她作出一些回应,开始看各种书,不再翻来覆去地折磨那本已经掉页的《双城记》了。她孕期的生活总体而言,面上还算过得美满。虽然维克多没有表达出丝毫回蔷薇教团的意思,但对她而言已完全不重要。艾瑞克?丹佛夺去了他对生活全部的美好信念,他仍愿意分一些温柔给她,她已无上满足。
这一切与伊丽莎白的成长经历相对比,竟然已足够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感到幸福,暂时忘却了所有可能的灾难。
跨过一八八八年冬天的时日里,她时常想着,如果能这样皓净如雪地过下去,能够于每日清晨醒来,躺下时尚能入眠,已经很好。
一八八九年三月末,她生命中真正意义上的转折混合着污秽和新生的血液,在她柔韧的身体上留下铭入灵魂的疼痛之后降临到了人间。
如果有所谓神的话,或许是知晓她之后几年内的命运太过坎坷,迫不及待地给她灌下甜蜜的汤药。她与他的第一个孩子,这一代第一个姓梅利弗伦的人是个健康的女孩。这或多或少延缓了可能到来的危机,让她能继续在安稳的幻境里逗留。
女孩有着精致的黑曜石瞳仁,长出的细碎头发也是黑色的,继承了她的血脉。然而不久她就从孩子头发生长的趋势中发现了平直飒然的痕迹,同时眼看着女儿眼眶的轮廓越长越深,艳丽幽邃。这又是来自他,然她与他的因素结合在一起,又与黑色长直发,五官俊美的艾瑞克?丹佛凑成了一种惊人的巧合。
她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