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是执政官下辖的人事管理处。”拉塔托斯克的口吻显然很不知所谓,“至于为什么必须是您…其实我只是来传个口信…不过我想…您这样聪明练达的小姐…应该知道教团里有的事不太方便问为什么…”
“那可真是件奇怪的事。”她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
“啊…那确实…不过您也知道…”拉塔托斯克故意拖长了调子,“梅利弗伦先生虽然处的职位也不是那么重要…但是他不跟教团请假就擅自把自己关在庄园里谁都不见…总是不太好的…”
“你是说梅利弗伦先生么?”她有些奇异的预感。
“对啊对啊!”拉塔托斯克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似的,忽然亢奋起来,隧道一般的黑眼睛里放出畸形的光,“您应该见过他,就是令兄葬礼上教团派来执行礼仪的那位,金头发蓝眼睛的,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她顿时沉默,阳光一般的金发和微笑不合时宜地被拉上前台,拉塔托斯克的狂热让她想后退。
“啊…您听到传言了吧,”拉塔托斯克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丹佛执政官的婚事…好象前一阵不知怎么的,梅利弗伦先生忽然去哥本哈根找丹佛先生吵了一架,回来后他就成那样了。”
“他们为什么要吵架?”
“谁知道呢。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任性…啊啊,这样议论长官真不好呢。”拉塔托斯克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不管怎么说,就算梅利弗伦先生自己再怎样也好,他毕竟是个梅利弗伦,很不幸地,还是唯一的梅利弗伦。当然啦,单纯说外貌的话,也算是个非常…俊秀的男人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青春,血统和温润良善的心灵赋予她美貌,然而她却不得不把好看的眉皱起来,拉塔托斯克的话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
“没…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拉塔托斯克讨好地笑了笑,“所以就要拜托您了…您可千万别让我们这些下人难做呀…”
“你也不算下人吧。”她极度厌恶这个把身份之别挂在脸上给她看的家伙,因而干脆摆起了世家的威严,坚决地制止了他,“我知道了,我会去,如果是教团的要求的话。”
“那就非常感谢了。”拉塔托斯克以滑稽的姿势鞠了个躬退出去,把她独自一人抛在命运未知的十字路口。
于是,伊丽莎白?洛森,洛森家族的末代女主人,就在这个诡异如同阴谋的冰山一角的命令和内心某种和维克多?梅利弗伦有关的悸动驱使下,换上与仕女身份相称的浅蓝色夏裙礼服,自爱丁堡南下,开始了她短暂职业生涯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差。目的地是南英格兰,是暴风雨中的平静。
待她从记忆里拔出脚来,才发现过去了整整一刻钟。梅利弗伦主人怠慢到了不像话的地步,她不由得有些焦急地坐直身,却发现一片金华陡然降临,刹那间占据了全部视野。然后那个金色的人影轻轻落在她对面,姿态优雅。
但是少了什么。
不,不对,这不是她知道的维克多?梅利弗伦,这不是她见过的那片阳光。
事实上,从她生命中倏然闪过的金色已经黯淡下去了,之后一生没有重新绽放。以往那种光辉能在她唯一亲人的葬礼上照亮她,让她胸中那棵已压下许久的幼苗顶开巨石,矜持而幸福地生长。
然而将近半年以后,她在这座富丽的庄园里见到的是一副骨架,外面那层通透而不经锤炼的外壳已经粉碎成尘,挂满悲哀,无助和怨恨的冰霜,风经过下午的会客厅时连同金发向同一个方向扬起,如同经幡。
自第一次见到维克多?梅利弗伦起,她就认定他是天生的贵族。即使被不可企望的爱情折磨至此,他仍是俊美的。只是现在他灿烂的金发和皎洁的皮肤都不再光耀斐然,连温雅洁净的笑容都失去了,即使面对伊丽莎白这样的外人也无法伪装。虽然看起来他仍是为招待她而打点了一下,却难以掩饰其中的凌乱和匆忙。他的美丽在煎熬下凋谢了,残余的痕迹成为一幅冰冷的肖像。她从那双垂下的碧眼里发现了涣散的余光,含着显而易见的厌世意味。
她忽然极其悲伤,维克多?梅利弗伦年华正好的青春被激烈而没有出路的爱一层层生生剥离下来,最后剩下萧索的残象。
“那个…您好,梅利弗伦先生。”她甚至不忍看下去,想要赶快完成任务,“我是……”
“教团派你来的?”
冷漠厌倦的语调将她震在原地,她从未想象过这样的声音来自这个男人,她分明记得葬礼那天他对她说的话那么轻柔,那么优雅,像是微风拂过花朵。
“回去吧,不要白费力气了。”声音将寒冷的空气送入她的血管,在她僵硬的时候维克多?梅利弗伦站起来,红风衣的下摆遮住她因惊愕而丧失表情的脸,“告诉他们,我再也不会回到教团去。”
“等一下!”
一种奇特的愿望在那一瞬间占据了她的全部意识,击溃了十八年来她被灌输的贵族教养和女性道德。她下意识伸出手,整个身体都往前倾,才终于勉强够到了他的衣角。
她抓住那片布料,仿佛抓住即将随风飘走的浮生一般。阳光渐浓,初夏的虫鸣声此起彼伏,逐渐交叠成千篇一律的背景音乐。
他低下头的同时她仰起脸。她不知道,将这个男人过去二十二年的绚丽青春一夜间践踏成残破过往的另一个男人,碰巧同她一样,也是黑发黑瞳。
她不知道,自己的外貌特征在这个男人眼里灼烧成了怎样扭曲疯狂的爱恋。
维克多?梅利弗伦定定地望着她,蓝色与黑色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不再是自己,她变成了别人,变成了拯救过他而又毁掉他的那个人。
她忽然被拉起,撞进金发的年轻男子怀中,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在她理解这一切前,男人已经掠夺了她的唇,并且得寸进尺地继续下去。她被迫扬起脸承受落到颈间的吻,绝望地想起来以前在小说上看到,几乎成了笑话的情节。那个故事里的倒霉女人发现自己丈夫在床上叫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但是梅利弗伦没有叫任何人。他只是那样掠夺她,似乎要将灵魂从那吹之即破的皮肤下吸出来。他们所有的自尊,教养和分寸都像她那件蓝色夏裙一样被撕成条,扔在脚下。
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清醒过来,想要反抗。然而看似纤细的梅利弗伦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也没有坚持到底。
激烈的过程中她不自觉已经汗水淋漓,束好的头发散开了,披在肩上的黑色长发更加刺激了男人的神经。然后她被按在沙发上。
在和其他命运转折点一样突如其来的初体验中,他们都有着太多未知。前途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生命是肩上的灯,每次回头都会熄灭一盏,三盏尽灭便永远走不出黑暗。
他们在彼此的身体上摸索着。与异性的亲密接触对于双方来说都是第一次,因而他们没有丝毫经验,像两个在原始森林里迷路的孩子,相互取暖,探索着通往彼此的方向。
对女人来说,初夜并不是愉快的。伊丽莎白还很年轻,她的身体像十八岁少女应有的那样青涩,柔和,线条流畅,果仁一般充满生命原真的清香。在这之前的很多年中,婚姻对她而言都是一个缥缈遥远的概念。她没有一般少女那样对男人泛着粉红泡沫的期待,因为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此生几乎没有希望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所以当自己猝不及防地被推到前线时,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攀紧男人精瘦光滑的肩,为疼痛寻找一个合适的出口。
维克多?梅利弗伦的爱与恨在她身上点燃了,处女的身体因无法承受予取予求的剧痛而蜷缩起来,又被不由分说地打开。她试图侧过脸,不让他发现自己哭得不成样子。事实上他们早就没有所谓的样子了,她丰实的乳房被压在两人身体的缝隙间。
她所赐要在他里头成为源泉,直涌到永生。
她勉强抽出一只手,好抓住些什么,不让自己彻底沦陷在这场甜蜜而残忍的暴行里。她悲伤地发现,他爱着另一个人,她却在承受着所有爱情带来的苦痛。
或者说,陪他一起承受。
因为爱。
她在知晓爱之前便知晓婚姻,在知晓婚姻之前便知晓性。
只是她并不真正知晓他,却已在为他难过,将自己的悲喜与他合为一体了。
在她成年的第一夜里,她恍惚梦见少年的最后一夜,她的哥哥在病榻上对她说,伊丽莎,我亲爱的妹妹,你要怀着爱与梦想,不卑不亢地活在这世上。
因为人没有坚强到不怕任何伤害,从而没有信仰地活下去。
她随着他的幅度一下下振动,这是拯救,是她对他的拯救。
她确信自己最后是失去知觉了,埃德加在她耳边一遍遍告诉她,死亡不过是去旅行。
死亡不过是去旅行。
她终于支撑不住,□前她看到窗外麻雀倏地飞过。
作者有话要说:》可以吃的女人:《The Eatible Woman》,'加'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一本前女性主义小说,用在这里只是取了一个“女性”的概念罢了。另外这本书还是很不错,可以去看看。
》她所赐要在他里头成为源泉:摘自《圣经?约翰福音》,原文为“我所赐要在你里头成为源泉,直涌到永生。”
61、福音末书 。。。
将伊丽莎白唤醒的是两道弯月形的橙色光斑。被眼睑筛过的阳光在她视网膜上留下边缘模糊的光块,她感到不适,于是颤动一下,睁开眼。
卧室的窗被大大拉开,上午清秀的阳光飒沓铺了满面。那种卓越秀丽的光线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一时疑惑,忘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忘记了自己的立场身份,开始环顾起四周来。这间卧室装桢得很漂亮,精致的银器在柜子顶上优雅地前后摇摆,木质家具馨香四溢,深红色的沉重窗帘在风中矜持地晃动,隐喻着某种高贵的情操,奢华而不糜烂,维持在一种馥郁深沉的格调上。
即使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她也几乎要被洛丝罗林庄园金红色的温暖和落寞感动了。
但她还是及时清醒过来,无论庄园多么富丽,孤零零地躺在别人家的床上终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
这个事实令她像火葬场里被灼烧的尸体一样,以惊人的速度直直从床上弹起,引起初经人事的身体一阵难以启齿的疼痛。那种痛来源于身体最隐秘的花园,联系着一个女人自过往到将来全部的生命意义。玫瑰绽放开来,伴随着嵌入骨血的锐刺,荡漾到四肢百骇,令她咬紧了唇,差点再次痛哭出声。牙齿与皮肤接触的地方颜色陡然发白。
尽管如此,她还是维持着自己没有再倒下去,跌回那个将要淹没她一生的美丽噩梦里去。她发现自己寡廉鲜耻地想起了前一天夜里她第一次接触到的异性身体,散发出红玫瑰优雅而致命的香味,被咬破的唇里淌出一缕腥甜,从灵魂深处腾起孽火,玻璃般不堪崩碎的贞洁和理想,错位的爱情诱导着悲伤的□,廉价的泪水划过凸起的颊骨,以及碾碎她的动作,和维克多?梅利弗伦在她耳边不断呢喃的,仿佛异国诅咒般模糊不清的呼唤和呻吟。
仅仅是想起来,她就为自己这样践踏父亲和兄长为她界定的尊贵身份而感到羞耻。然而她搜索遍了自己的内心,竟然没有找到愤怒和憎恨,只觉怅然无措,不由得更加迷茫。即使整个空间里空无一人,也不禁面红耳赤。
又或许,伊丽莎白?洛森从来不懂得恨。这是她面对所有强加于她的不公和悲哀所能使用的,最有力的武器。
于是她试着动了动身体——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了自己身上一件薄薄的白色丝绸睡衣,她不知道是谁替她换上的,选择一个不那么疼痛的角度,准备下床。无论命运在她的前途上张开怎样的血盆大口,至少这样事情会前进,而不是停留在一个混杂着污秽和鲜血的当下。
就在这时,有人干扰了卧室门上的信号。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维克多?梅利弗伦会出现在她面前,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尽管在一场无解的爱情悲剧中这样的解释并不存在。门口的人身上金红交相辉映,一度给了她虚幻的希望。然她随即发现那不过是个穿红制服,胸前别着金色家徽的年长侍女。
她大失所望,再次瘫坐下来。侍女却十分平静老练地关上门,在这种世家的魔法保护体系里,门上所有的结界都会自动修复。
她眼睁睁看着侍女穿过玫瑰花纹的窗帘和漆成金色的灯架,在床前向她行了个对待客人的礼,把一套完好而看起来十分昂贵的紫色套裙放在床上她没有躺的地方,一切动作都十分娴熟。
洛丝罗林的仆人是理应训练有素的,只是侍女仍掩饰不住略显尴尬的笑容,让她平添不安。
“这是先生让我拿来给您沐浴完以后换上的衣服。”侍女彬彬有礼地说,“您如果需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先生嘱咐我照顾好您。”
“带我去见你家先生。”
她只提出了这个要求,也几乎是她在洛丝罗林庄园度过的后半生中唯一的要求。
“啊…好…可是……”然而侍女却怔了一下,熟门熟路的礼仪卡在僵硬的笑容上,变得吞吞吐吐,“洛森小姐…我们先生……”
“你们先生不想见我?”
她问得这样干脆,乃至于可怜的侍女无所适从,尴尬地四下张望。她本是温润如玉的女子,也不想这样为难一个仆人,于是点点头打发她出去。
待侍女完全退出她的视野,她终于精疲力竭似的向后仰躺下去,无助地等待胸口的波动恢复平静,才勉强撑起疼痛不已的身体,转向浴室。
伊丽莎白把自己收拾停当时已经接近午饭时间,墙上挂钟那两根雕刻华丽的指针几乎重叠到了最上方。
她之前穿来的衣服被完全撕毁了,因而她只能接受了那身紫色套裙,也完全无心欣赏自己在其中的模样。
庄园里不允许修改空间,她的魔法技能也由于上学有几次中断而并不算特别高明,因而她选择扶着栏杆一步一颤地下楼。
因着女人特有的奇异直觉,她下意识地避过了建筑主体,从一旁的门出去,进入庭院。
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行走,但即使在疼痛和羞耻的折磨下,她仍忍不住欣赏起沿途的景致。她自己的家叫作林肯希菲特庄园,也很是漂亮华贵。但即使是从那种名门里出身的她,也不禁要为洛丝罗林蕴涵着厚重灵魂的巧夺天工而五体投地。庄园里的河是人工开凿的,却依然环佩叮当,水从高处落下的声音如同云雀的鸣声,溅起大片水花,光线在其中九转千回,折射成光怪陆离的万花筒。石铺的小路绵长曲折,两岸幽静恬淡,只有水声和鸟雀的歌声,和成遥远的弦音。
在这其中,红蔷薇不容辩驳地占据着显耀的地位,即使在万木勃发的初夏,也压倒了其他任何植物发起的挑战。这些火一般的花朵互相比着肩,无论季节气候都不管不顾地一路燃烧过去,在枝上点燃一盏盏血色的灯火,亮成鲜红的皓城。它们肆意挥霍着自己脆弱而卓绝的生命力,然后陨落下来,至死昂着高傲的头颅,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粉碎,花瓣在地上铺成班驳交错的生命图腾。
这是梅利弗伦家族的标志,也是这个家族宿命的象征所在。金色是阳光的温暖和包容,红色是蔷薇与血的性情和决绝。它们纠结在一起,成为一个绚丽残忍的预言。
地上的花瓣逐渐开始增多,甚至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