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古色古香,空气中还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药香。他们绕过回廊,穿过好几道珠帘,最终才来到一个类似于会客厅的房间。
房间很宽敞,地板上铺着柔软的浅色毯子,弥漫着一股比刚才浓郁得多的药香。面对着他们,在房间最里面的地方垂着一道半透明的纱帘,见有人进来,站在两旁的侍女状的鬼魅同时卷起帘子,露出里面跪坐着的人影。
那是一个披着白袍的女子,看起来十几岁模样,皮肤和头发都是慑人的苍白,连瞳孔都是浅色的。但向日清楚地感觉到她不是鬼魅,而是实实在在地活着的人。
“好久不见了,栗子师姐、小杏弟弟。”她开口,声音清澈如银铃,“还有一位是……?”
“你好,我叫阿葵,是栗子姐的新助手。”向日连忙回答。
看来她就是栗子口中的菖蒲大夫了。听她这么说,她跟栗子是同一师门的弟子?不过,为什么一个人类女子非要把医馆开到鬼市里来?还有她那苍白得骇人的肤色,就跟白化病人似的。他说完之后,只见她抬起头来,目光却直勾勾地定在前方,并没有看他。他这才发现她的目光似乎是没有焦距的……难道她看不见?
“原来是阿葵公子,”菖蒲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朝他拱手作了一揖,温婉得体,“失敬了。”
“不,叫我阿葵就好了。”向日慌忙地用鞠躬回敬她。
“不用这么客气,菖蒲,这呆小子只是个打下手的罢了。”栗子打断他们俩的互相客套,直接切入主题,“今天来是给小杏复诊的,顺便给阿葵开点解魅毒的药。”
“小杏弟弟的药已经配好了,小信你去拿来。”菖蒲微微一笑,“至于解魅毒的药,还得让我先给阿葵把把脉。”
一开始向日还以为菖蒲让杏仁自己去拿药,半晌才反应过来“小信”是给他们领路的侍女的名字——再后来他才偶然得知她的全名是风信子。
说起来他还不知道杏仁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要到鬼市里来求医,恐怕不是什么普通的病症吧?
向日走到菖蒲面前,学着她的样子跪坐在柔软的毯子上。她先看了看他背后的伤口,然后让他伸出左手,拿出一块刺着锦绣的小枕头垫在他的手腕下,然后把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一侧。
向日闻见她身上有一股浓浓的药香。近距离地观看,他发现她的五官很是精致,如果不是那骇人的肤色和发色,眼前的人肯定也是位小美女。她浅色的瞳孔始终平视前方,没有神采,看来确实看不见东西。他忍不住在心里为这年轻的大夫叹息。
“对了,菖蒲,上次的返魂香还没谢你呢。”在这安静的空隙里,栗子说。
“不用客气。”
“刚才,是不是有八仙门的人来这里找麻烦?”
菖蒲把着脉,轻轻地回答:“他们没有来找麻烦,只是想寻求治好老掌门的方法而已。可惜他老人家已经是油尽灯枯……”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栗子姐见她表情有变,也察觉出端倪。
菖蒲沉默半晌才幽幽地开口:“阿葵身上的魅毒并不严重,待我开几幅药,外用内服,不出一个星期便能痊愈。只是……依照刚才的脉象,我发现他的体质似乎有些异常……”
体质异常?这是什么意思?
在向日开口之前,栗子就替他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我还不能确定,阿葵,你能靠近一点吗?”菖蒲这么回答。
向日往前挪了挪,直到跟她只剩十几厘米的距离,这下那股药香更加浓郁了。
“失礼了。”
菖蒲说完后伸手摸上向日的侧脸,先是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微热的手缓缓往下滑摸到他脖子上的动脉,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确定他的脉搏。接着她的手继续往下,隔着衣服摸到他的胸口,又停了一会儿。
看她这动作,就好像在确认他是不是活着似的……
就在向日被自己的想法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时候,菖蒲终于开口:“阿葵,我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哦……好。”
“你见过你的父母吗?”
他愣了愣,没想到她一上来就问这么尖锐的问题,但还是如实回答:“我母亲是难产而死的,我父亲从来没有出现过,可以说他们两个我都没见过。”
“你是不是经常有撞鬼或者被鬼上身的经历?”
“嗯,没错。”
“灵魂出窍的经历呢?”
“这个,好像没有。”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有女朋友吗?”
“唔……没有。”他有点窘迫,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菖蒲点点头,往后挪了挪,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看样子好像已经确定了什么。
“总不会是绝症吧?”栗子开玩笑道。
只见菖蒲摇摇头,眉头依然皱着,似乎问题比绝症还要严重,向日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终于说:“如果没错的话,阿葵的体质,应该是罕见的阴阳子。”
他回头向栗子姐投以疑惑的眼神,只见后者一脸的惊愕。
“到底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
菖蒲慢慢解释道:阴阳子,顾名思义,就是体内存在等量的阴气和阳气。这种情况是极其罕见的,因为一般人体内都是阳气占主导地位,一旦阴气超过一定比重是会致命的。所以说阴阳子是特别的存在,通常是人类与鬼魅结合生下的孩子……
一般来说阴阳子的寿命都很短,因为魂魄不稳,很容易出现灵魂出窍的状况,而且魂魄一旦散失就很难再回到肉体。而向日之所以能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似乎是因为体内有一个强大的封印震住他的魂魄,也就是说,在封印消失之前,他都是安全的。至于那个封印什么时候会失去效力,这就没有人能知道了。之所以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是因为男女□是很损耗阳气的,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怎么可能?
向日当时脑子已经空白得只剩下这四个字,愣愣地听着,好像根本无法理解她的话。
这么说,他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居然是鬼魅?
他知道鬼魅之间是无法繁殖的,但是人类和鬼魅,竟然能生孩子?那他到底算是人还是鬼?或者说,根本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怪物?
说了一大堆,菖蒲最后安慰向日,如果这封印能一辈子不消失,他还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
之后向日一直愣着神,最后是怎么离开医馆的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后来他们又上了竹筏,慢慢地荡悠着回到渡口。他一路上依旧浑浑噩噩,直到重新戴上何岚送他的项链才稍微清醒一些。
“这链子你哪里得来的?”栗子冷不丁地问。
“啊、朋友送的。”
“好好戴着,对你有好处的。”
向日本来应该继续问“好处”指的是什么,但当时脑子实在是一片空白,只点点头,然后就呆呆地跟着他们走出山洞,离开了鬼市。
栗子开着摩托把向日送到平安街。在楼下告别的时候,她没有下车,只是摘下头盔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才丢下一句:
“呆小子,别想趁机偷懒,下周记得按时来上班。”
坐在她后面的杏仁面无表情地朝他竖竖拇指,算是无言的安慰。
向日心里有点小感动。他们骑着摩托车离开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楼下看着,直到他们远去的背影消失。
*
差不多到晚饭时间,向日上楼后便像平常那样开始准备晚饭,但由于一直心不在焉,切菜的时候好几次险些弄伤自己,做出来的饭菜也味同嚼蜡。
从最初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中恢复过来后,他冷静下来,开始仔细地回忆自己十几年的人生,仿佛是为了找到自己真实存活的证明。他在乡下长大,七岁上小学,六年后上初中,然后到南京上高中……除了撞鬼次数多得诡异之外,他的人生历程跟普通人还是差不多的。
但是以前似乎听外婆提起过,当年刚出生的他被送来的时候,外公曾经试图把他浸在尿桶里淹死——在乡下都是这么处置私生子的——幸亏外婆极力阻止,他才幸存下来。如果外公真的是一名除魅师,有一个这样不人不鬼的外孙,对他来说不是最大的讽刺吗?
至于向来不问世事的外婆应该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吧,要是她老人家知道这十几年来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外孙居然是一只怪物,不知道她是什么反应?
还有对他来说毫无印象的母亲,她当初生下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难过?后悔?
至于那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父亲,他现在在哪儿?还是以鬼魅的身份行走于世间吗?或者已经堕入轮回之道,还是已经魂飞魄散不再存在……
各种混乱的思绪在向日脑里搅成一团浆糊。晚饭后他说服自己看书做作业,坐在书桌旁,思绪却不受控制地乱窜,直到小柏蹦蹦跳跳地走进房间。
“小葵哥哥,你猜这是谁?”
他手里拿着一幅画,画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人,很显然这小家伙没有继承他父亲在艺术方面的才能。
“这是小柏自己的画的吗?好棒啊!”向日强笑着,蹲在他面前对着那幅抽象画研究了半天,“嗯……我猜不出来,到底是谁啊?”
“这是你啊!”小柏一脸得逞的笑,“小葵哥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真笨!”
他愣了愣。
“你说的没错,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小柏见自己表哥这么消沉的样子,皱起眉头:“对不起,小柏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不是,不关小柏的事,是我自己有事在烦恼。”向日摸摸那孩子的脑袋,“……我现在可以抱你吗?”
“可以啊!”小家伙立即眉开眼笑,主动扑进对方怀里。
向日蹲在原地抱着他小小的身子久久没有放手,仿佛怀里的温度,就是他此时此刻存活于世的证明。
八仙门之葬礼
当天晚上向日几乎彻夜未眠,睁着眼睛盯着房间里各个角落的黑暗一直到天亮。脑海里的思绪搅成一团,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天微微地亮了才累得昏睡过去,但没过多久就被闹钟吵醒。
推着自行车出门的时候,平安街已经被淡黄的晨光照亮。
路灯已经全部熄灭,何岚按照习惯提着早餐站在其中一盏下面等着。向日出来的时候他正低头看着手机,没有注意到对方。而向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在他抬头之前逃走。
如果何岚知道他是不人不鬼的怪物,他们还能做朋友吗?
就在向日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何岚抬起头看到了他,然后像往常一样,笑着横穿过街道走过来。
“怎么了,阿葵?黑眼圈好深啊!你昨晚熬夜了?”
何岚一走过来就看出向日的不妥,伸手似乎想掐他的脸。
向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啊,没睡好而已。”
何岚的手在清冷的空气里错愕地顿了顿,然后尴尬地收回。
“……现在几点了?”
“哦、对哦!快点上车吧,要是迟到非被老太婆扒了皮不可!”
南京的初春还是带着刺骨的寒意。向日坐在车后座上,一边看着从身边快速闪过的街景,一边嚼着何岚买来的包子。前面的人照旧一打开话匣子就说个不停,他心不在焉地听着。
“阿葵,我带你去探望我爷爷好吗?”
经过某个红绿灯的时候,何岚忽然说。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爷爷生病了,你要去探望他吗?”
“他不是在你老家吗?”
“春节过后家里人就把他老人家接来南京了,说是不想让他一个人在那边无依无靠。”
“哦……可是这种时候去打扰他老人家不太好吧?”向日还是有点犹豫。
“不会啊,是爷爷亲口说想见你的。”
“诶?为什么?”
“我跟他提起过你啊,说你是我最最最要好的朋友。”
他回过头来,眨巴着眼睛一笑。
“那好吧,什么时候去?”
他们最终决定当天放学就去。听何岚的意思,他爷爷似乎病得很严重,随时可能咽气。
*
向日本来以为要搭公交车或者坐地铁去哪个医院,结果何岚说离学校很近,骑车很快就到了。他有点奇怪,因为学校附近没有什么医院,但还是乖乖地上了车。直到达到目的地他才发现他们去的不是医院,而是某幢民房。
何岚把自行车停好后就带他上楼。长长的楼梯间漂浮着阴湿沉闷的气息,看来这里光照不好,他心里有些纳闷,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跟向日想象的一样,屋子里也同样的阴冷,老人躺在最里面的房间。床边还坐着一位正戴着眼镜在看书的老奶奶,听见声音后,她摘下眼镜抬头打量着他们,尤其是向日。
“奶奶,我们来看爷爷。”何岚对她说。
虽然已经猜到,但向日还是不太相信她是何岚的奶奶,因为她跟他想象中慈祥的老人家根本不一样,光是从眼神就可以看出她对何岚没有一般奶奶对孙子的慈爱。
“何奶奶好,”向日向她鞠了一躬,“我是何岚的朋友。”
她点了点头,把膝盖上的书和眼镜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缓缓站起:“我去看水烧好没有。不要太吵,别影响你爷爷休息。”
“知道了。”
得到回答后,她走出房间,轻轻地带上门。
何岚走到床边轻轻地叫了一声“爷爷”,躺在床上的人马上缓缓睁开眼睛,好像本来就醒着一样。这位老人家戴着氧气罩,气息很重,每一吸下气都好像扯动全身的内脏。手上还打着点滴,不知道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被病痛折磨,显得苍老而疲惫。他见了来人,伸出手无力地抓了抓妨碍自己说话的氧气罩,何岚立即帮他把它拿开。
“阿岚……”声音也跟想象的一样苍老。
“爷爷,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阿葵,”何岚把向日拉到床边,“他来看你了。”
“何爷爷好。”
老人看着向日,很仔细地看着,把他弄得很不自在。老人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一直哽在喉咙里,然后把手颤抖着向向日伸去。后者疑惑地看了看何岚,他示意他也把手伸出去,他照做了。
老人无力地抓住向日的手,抓了很久,半晌才叹息似的说:
“朱家的外孙啊……”
朱家即是向日外公的本家,难道说,这位老人认识他的家人?
向日想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他老人家好像说了这半句话就用尽力气似的,没有再开口,最后慢慢地松开了手,连眼睛也慢慢地闭上。
何岚最后让向日先出去,说有话要跟爷爷说。他出去后,他们爷孙俩谈了十几分钟。最后透过门的缝隙,他看到何岚跪在地上,朝老人磕了好几个头。
后来回去的时候他们一直沉默着。何岚骑着破烂的古董自行车,载着向日从熙熙攘攘的街头一直骑到冷冷清清的大道,身后热闹的霓虹变成明明灭灭看不清楚的光圈。风很大。何岚的围巾没有戴好,被吹得散开来。向日抓住围巾的一端,直起身子把手绕过他的头顶,帮他重新围好。然后他才总算说了这一路上唯一的一句话:“谢谢。”
很多年后,向日还是会记起何岚当时的表情。
当时他完全收敛起平常的嬉皮笑脸,目光含着平静的悲伤,就像去年他刚下火车就来找他的那个夜晚,跟平时根本判若两人。当时向日心里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何岚的这种变化并不是因为他本身多变,而是因为自己对他的了解根本不深。当初心姐说“你们感情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