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沧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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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沧录-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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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高神……”夏古艰涩地说着,如果他早知是这样的神,绝不会有染指的念头:“怎会,怎会驾临流放界?”
  至高神,再也没有比他们这些下位神更恐惧的存在,纵使大千世界中所有的一切都归于虚无,至高神也会永恒不灭。
  “孤不喜欢说第二次,孤是暴君。”他微微侧过头,黑发悄然拂动间,兴致缺缺地绕着祖神的神位,继续道:“无尽天荒……所谓越是进化程度高的界位,内中的人就越是接近野兽。”
  夏古心中电光火石地一转,道:“孤……下神听闻,至高神在成神之间,要对万事万物进行判罚,抹杀破坏平衡者,甚至可为此毁灭整个大界。”
  “人是最后一项,也是最复杂的一项,成就了孤与……过去的孤的赌局。”指尖缓缓划过神位上镶嵌的头骨,随后蓦然收紧,生生扯出一块头骨,放在掌心拨弄着,暴君低沉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喜怒无常。
  “孤输了,却被对手放过,狼狈地从一个人的影子中逃出,这是无可挽回的羞辱。”
  夏古一颤,他看见暴君面无表情地捏碎了头骨后,露出一个森然表情。
  “所以孤要好好保留人类?”完美地复制了慕清仰所有阴暗面的暴君,蓦然笑得张狂:“对一个源头为恶的种族守信,又怎能称得上暴君?”
  “你——”一个字眼卡在口中,夏古已经被暴君掐住喉咙提起,他衰老的腐朽残躯在这个年轻的至高神手中,无力反抗。
  不……至少让他,死在神座之上!
  掌控了无尽天荒诞生以来无数年的神祗,跌落尘埃的一瞬,也还在向神座伸出手——
  “你早就该消亡了,骷髅。”暴君无悲无喜地说着,脚下的头骨王座,如同被抽取了支撑形体的最后精气,蓦然坍塌为尘埃,当中无数的魄念化作漫天萤火飞去。
  灼灼濛光中,夏古最后看到了暴君阴沉的面容。
  “判决开始了。”
  ……
  这是第二大荒纪降临的第一个百年,也是一个遍地哀鸿的百年。
  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在那场人们努力淡忘的天外妖魔的惨祸后,整个无尽天荒,再也找不出来任何一个有修真资质的婴儿。
  凡人,凡人,凡人。
  修真者们没有想到,在结束了对神的信仰后,凡人们也放弃了对修士的信仰。
  修士们的能力依然强大,却也感到了自己的衰败……所有人,无论是最低微的炼气士,还是公认的最为强大的天宫主尊,在修为上也再无进境,这不是一个以修真为本的境界该有的。
  就在最近一次,天宫主尊闯入了传说中新神降临的第三十三天后不久,他便从天上一路坠落到人界大地。
  “暴君,这是个……暴君。”
  暴君,除此二字,再无其他。
  连祖神那般虚伪的言辞都欠奉,就是这般明明白白地,掠夺走所有人的时间。
  整个人的衰老在加快,虽然种族的些微差别会导致寿命的不同,但再也不会出现就活过一两百岁这样夸张的存在。
  修真的体系首次出现了完完全全的断层。
  整个无尽天荒,以九阙天宫为中点,如同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表盘,任由高高在上的神转动时间。
  “无尽天荒的修真时代结束了。”感受着天地间越发稀薄的灵气,修士们恐慌地想着。
  就如同兔子与草叶,本是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关系,在大潮来临时,兔子淹死在水里,而草叶却浮在了水面上,待到洪流退却,落地生出新的根芽。
  “难道没有人出来阻止吗?”仍然有不甘于终结的人站出来诘问立于最高处的人。
  他们认为,有着强大的力量的同种族,就有责任满足他们的期望。
  然而那位曾经杀上神所在的境界的最强者,却在这一片诘责中销声匿迹。
  “人终究会老,我也一样,只不过是牺牲得晚了一些。”皓首的长汀霜宴就算双腿完好,这具古老的身躯也再无法支持他站起来了,纵然如此,这位九阙天宫昔日的第二把交椅还是平静得一如往昔。
  只是对于世局的变迁,他并不甘于做一个安享晚年的老人。
  “你应该出世,至少以你的声望,完全可以压制住如今的暴乱。”
  “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和天斗。”
  君临皇宇不得不承认……这个相伴了自己无数年岁的人,已经行将就木。他同样恐慌着,有一天他没来得及听长汀霜宴最后一句话,就天人两隔。
  两人就这样惯有地,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也许还有办法,能救所有人。”越卿珑风尘仆仆地找到他们时,带来的第一句话,似乎点燃了君临皇宇的希望。
  “什么样的果,就找什么样的因。”
  君临皇宇当然知道越卿珑指的是谁,却无法苟同她的建议:“那人已经疯了。”
  “你不了解他,只要没有死,他就还是我们的希望。”比之年轻时的躁动,越卿珑终于学会了隐忍,她目光坚定:“我的办法,足够让他醒过来!”
  ……
  寂川河畔,漫山的梨花盛放如雪,饮沧楼是真的已经老去,它曾经存在于一段过往的时间里,而这里现在唯一的主人,整整百年,他用着一双盲目的眼,执着地修葺着每一个细节。
  然后他站在门前,点上一盏明明灭灭的灯,却没有为饮沧楼题上记忆中的字。
  ……应该是他们,互相打趣着,一起写上的。
  赫铃儿想不到很久以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见到慕清仰的。
  满头霜白如雪。
  赫铃儿在收到叶求狂的死讯后,哭着想了很久,她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肯为她不顾性命地折花的年轻人了。
  而这个印象中聪慧中有些不太通晓人情世故的少年人容颜如故,却……任谁都能感觉得到他的苍老。
  兄长为自己执着的人带走了生命,而所执着之人,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就这么连温柔的告别都没有一句地,还了命给他。
  他该向谁复仇?又该怎么挽回?
  “娘——”
  听到身侧幼子的声音,赫铃儿温下了眉眼,牵着一个与她并没有什么相像之处的幼子来到了慕清仰身后。
  “因为要瞒着父亲,我怀得很辛苦。”赫铃儿歉然地笑了笑,轻轻说道:“该走出来了。”
  不知何处来的风,裹挟着梨花,卷过凝立着的人的苍白发梢。
  赫铃儿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不会说什么让你为无尽天荒考虑的话,我想,你应该为你兄长的孩子考虑片刻。”
  慕清仰的身形微微一动。
  赫铃儿低下头,对牵着的幼子温声道:“眷儿,快来见过你叔父。”
  幼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脆生生地唤道:“眷儿见过叔父。”
  “你走吧,这孩子……可以留下。”
  赫铃儿爱怜地抚了抚眷儿的头,轻声安慰了几句,也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年幼的稚子有些害怕地看着这个满头白发的人,良久的沉默后,他鼓起勇气,又喊了一声叔父。
  一把陈旧的铜锁匙落在他掌心。
  “不管你以前叫什么,从今往后,你只有一个叫叶眷的名字。”
  “饮沧楼归你了,如果往后,切记,有一个白发的少年人来,你就把这栋旧居卖给他,就卖……一壶梨花白。”
  慕清仰晃了晃神,双目无神间,喃喃自语:“他始终欠我一杯酒。”                    
作者有话要说:  接近尾声,不多说。
  越卿珑让赫铃儿出来送的孩子是捡来的……她知道慕清仰已经模糊了时间观念,其实是不是叶求狂的孩子无所谓,他只是需要一个支撑他走出回忆的理由。

  ☆、第五十六章 饮沧·终

  这一年的春雨落得很急。
  渐渐地,在所有亲眼见证过修真时代终结的修士经历过第二个百年后,他们也一一销声匿迹。
  他们的希望,君临皇宇在第二次见过暴君后,疲惫地回到了人界。
  没有任何有意义的言辞,只交代了他的后辈,言说他们已经是最后一代。
  低阶的修士一一因为寿元不足而自然老死在这片大地上,高阶的修士也岌岌可危。
  他们是修士,但无论修为多么高深,也终会有死去之时。
  每一年,他们都不得不看着某一个寿元将尽的同类死去,这种现象,似乎已经蔓延到了整个流放界,他们偶尔会看到天裂处爬进的堕神向第三十三天的神明祈求,却被岁月无情地碾过。
  所有人都认识到,人与神的界限再度成为了天堑。
  “我们是该成为传说了……传说,就是只在古老的传闻中存在的人。”
  “我想起千年前,我日夜耕作的爹娘,他们站在家门前送走我的样子……”
  “后来我成了修士,一路炼气、筑基,打败所有来挑战我地位的人,抢夺他们的灵石、法器。等到我再回家的时候,我曾经住过的那栋透风的茅屋已经蔓草青青。”
  “村子里古稀的老人说,我爹娘走的时候,还在门前盼望我回来。”
  “我们也曾经是人,只不过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修士间的根本利益征伐已经成为过去,所有人都困于修为再无寸进的痛苦中。
  最为开怀的大概就是曾经跟随过叶求狂的,或者出身鬼狱的后穹军了。
  他们有的是精力和闲得无聊的天宫修士厮杀,全然一副乐在当下的态度,他们自由自在地游荡于这片天荒瑰丽的山河中,偶尔参与凡人界建立起来的王朝间的厮杀,感受着人间放诞的喜乐哀愁。
  “无尽天荒境内的所有修真之士,归隐吧。”站出来说话的是儒尊那位谦和的弟子。
  无声跟随他的,是九阙天宫余下的修士,他们在破碎的天裂处开辟了一处世外境界,那里。尽管在他们当中,不断因寿元枯竭死亡的现象并没有终止,时间安静地带走了无数的生命。
  曾经昔日挣扎于命运中的人,也一一离开了挣扎的路。
  萧翊离开了,带着他再也斗不动心计的妻子。
  陆辞风离开了,扛起了他本应接下的责任。
  却还有人在挣扎——
  “慕清仰终究会出来面对暴君的。”越卿珑,这个被很多人爱着,却不曾低头享受过爱情的女子,仍然在期待她想要的安宁。
  也许根本就没有她想要的结局,她的心中有一头永不满足的恶兽。
  无尽天荒并不会为一只恶兽的祈求而为之改变,神亦然。
  她所期望着的,寂川梨林后,饮沧楼中的人,却再也没有出来。
  传说,他在那里将自己的一生记录下来。
  ……
  “孤不喜这个乏味的结局。”
  高傲的暴君,有着苍桑一样的容颜,却轻狂得如同恶魔。他来得太晚,对手走得太早,只留下一张任他鱼肉的枯燥棋盘。
  限制人的时间,彻底隔绝人与神的界限,让他们在同等级内的互相厮杀中得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暴君掌握在手中的白棋一松,就要落下。
  一只苍白的手接住了白王,在暴君扩大的笑意间,转身,落座于棋盘对面。
  刹那间如同黑与白的镜像对立。
  “孤记得,你与孤并不能同时出现,可对?”
  “我是过去,你是未来,唯一的关系,只有你死我活。”白王在指间飞快地转了转,被白衣白发的少年人放在了棋盘中王应该在的位置……尽管四周一片黑暗。
  “但……暴君,你是不是忘了,过去与未来仅仅是两个极端,而在这条线上每一刻,都是你我互相交接的‘现在’,而你,败了。”
  暴君微微扬起下巴,道:“是又如何?你选择保留那一丝卑微的人心,就注定要败给孤,未来的孤见证了太多毁灭。重来一局,结果也一样。”
  “我没有选择保留人心,我就是神,从第一次开眼看到万事万物时,我就是无可更改的神。我了解你对人类的严苛,他们是一个适应力很强的种族,而污秽中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笑话,污秽就是污秽,沾染上污秽的一切就应该同罪而判。孤之存在,就是你控制不了慕清仰人心的结果,你应该承认你的死亡。”
  白王轻挪,逼近王位的黑棋瞬息粉碎,苍桑一脸平静道:“死亡并不是我的意志所能左右的,说出这种话的你,敢亲手杀我吗?”
  暴君一窒,支着下巴轻嗤一声:“不敢,你是源头,若是没有你,孤也就随之断流。”
  “有源头才有千丝万缕的支流,”
  “但百川东流,终会归于海中,所有的支流都将指向毁灭……而孤,因此而无比强大。”
  苍桑依然平静地说道:“我若将源头冻结,纵使以海之辽阔,你敢不敢赌海枯之时?”
  敢不敢赌?
  暴君是苍桑的另一面,他知晓苍桑所有的弱点,唯有这无解的一点,他必须受制。
  时间是再无情不过的东西了。
  暴君幽深的瞳仁倒映出满盘交错的黑与白,那白王是如此扎眼的孤军,他却偏偏动不得,良久后才发出一声冷笑。
  “孤是因你选择的极恶之源而诞生的影子,你彼时的想法是,没有慕清仰,就没有影子,他与孤是共死之牵系。被你骗了一生,最后连报仇的机会都没留下,他这般活死人一样的状态,又要怎么与孤抗衡?”
  “命运总是充斥着无数变数,只不过遇上我,刚好是他的不幸罢了。”
  暴君闭上眼懒懒道:“偶然并不能让规则为之改变,孤不信一个凡人能撼动孤的位置。”
  “他不能撼动你,他的人生可以。”十指交错落在膝盖上,苍桑眸中倒映出暴君微微意外的神色:“所谓海是由无数的分岔汇聚才能形成的汪洋,假如分岔只有一条呢?你能保证这条分岔的涓涓细流能养得起一片汪洋?”
  暴君眯起眼,道:“……你一定是疯了。”
  “我说过的,一棵树纵有枝条万千,如果结出的不是我想要的果,我宁愿把整棵树都烧了。聆苍转记载的一切该换了,再也不是神所控制的历史,只是以他为旁观者自然生长的历史……纵然是未来的时间至高神,也该服从与‘过去’所定下的路。”
  “好吧,拘泥于力量层面的削弱,孤会落了下乘。”暴君像一只兴致缺缺的猫一样假装睡了过去,闭上眼道:“孤最想暗示的让慕清仰影响你的做法未能收到成效,你还是成功地要挟了孤,等他将生平恨事写入聆苍转,孤也该回归了,你还想在这片流放界游荡吗?赢家。”
  “也许再等等慕清仰的答案,虽说我会让他慢慢淡忘我的存在。”
  “你不想见他?”
  “是他不会再想见到我了。”苍桑说着,握碎了黑色的王棋。
  无尽天荒的人仿佛感觉到了这一日的黄昏不再是那么难熬的漫长,很快黑夜降临,月上中天。
  “暴君消失了。”君临皇宇喃喃道,片刻后又摇摇头:“并不是消失,而是……分散了,融合于岁月里。”
  “天罚还在,修士的末法并没有结束。”
  “你可以走得慢些,让我为你收殓好,再追上去。”
  “……何必呢。”
  ……
  【……这就是我的一生,时间忘了我,我也忘了时间,只记得梨花开过一季又一季,我还是没有等到我想见的人。】
  【他说得对,岁月总会让我明白,成长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失去了亲人,失去了信念,也失去了……记忆中苍桑的模样。】
  【若是他再出现,那般恶劣又嘲弄地向我笑,我也不知是不是还能记得是他。】
  【我记不起他的脸,只记得他是如我一样无奈而落拓的苍白。】
  【这是我的前半生中从未想到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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