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们知道了,为什么处在发育期的契子离开契主后很难存活,因为他们从契主那里获得的灵魂找不到归属。而我们现在所做的救护工作,本来就是逆其道而行之,之前有人说我们这么做是出于人道主义,但是上百年来,见证了这么多人的痛苦,我也越来越不认识人道主义这几个字了。”
他说完这些,叹了口气,“真抱歉,让你们被迫分担了我的负能量。”
“没有,”凌霄摇摇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千祭倍含关怀地注视着他,“瑶医生也曾经跟我讲过你的情况,在这里接受治疗的契子,不是契主早夭,就是被抛弃,相比之下,你比他们幸运太多。”
“如今你也亲眼所见这里的一切,你们校长说他再也不想见到我,我又何尝不是再也不希望在这里见到他,还有你,以及任何一个人。疾控中心本来就是一个不应该来的地方,哪怕有那么一丁点的机会,你都要离得远远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们校长那么坚强,绝大多数人一旦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走廊尽头的房间传来一阵骚动。
“什么情况?”千祭拦住一个路过的医护人员。
对方微微垂眼,“31号的病人已经决定放弃了,正在做最后的确认。”
千祭的眼神也黯淡了下来,他转向校长,“这样的场景,你应该很熟悉吧。”
校长沉默着点点头。
他又转向凌霄,“我们也去看看吧。”
凌霄一行人尾随医护人员抵达,他们口中的31号病人正位于隔壁的房间,有一个女医生在向她问话。隔着玻璃,凌霄听不见她们对话的内容,只能看到她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没过多久,女医生便退了出来。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在场的人都看懂了这个动作的含义。
中心上空鸣起钟声,响声一声接着一声,绵长而又悠远。在这样悲壮又有些凄凉的钟声里,大家集体低下了头。
医生拿着针管进去了,对31号病人鞠了半躬,然后稳稳地将针头透过白皙的皮肤,准确无误地扎入她的血管。
她抬起头,雏态的面庞,浅灰的双眸,从苏醒到死亡,眼睛的色彩是这一世唯一的改变。很快就要告别这个世间,开始一段崭新的生命,兴许是因为其他人都低着头,她的视线对上了唯一朝这边看来的凌霄。
他们四目相对,凌霄是她今生投射在视网膜上最后的景象,而凌霄眼中的她,则冲自己甜甜地扬起了微笑。
再见了,凌霄看到她的口型在说,尽管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谋面。
女孩的身体一点点地透明、消失,最终化作漂亮的蓝色魂魄,宛如那天清晨屏宗的模样。
这是第二次,凌霄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灵魂飞走,从他眼前不到两米的地方,转眼间消失在天际。
“你看见了吗?”校长的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凌霄的肩膀,“这里就是疾控中心,一个一旦你来过一次,就再也不想涉足半步的地方。”
☆、驿马
作者有话要说:
凌霄的探视结束,千祭又亲自将他们送到大门外。
“记住我说的话;永远都不要来到这里;外面广阔的世界,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告别了千祭;凌霄随同校长一起返回了学院;比起疾控中心无处不在的压抑,这里往来的每一个学生都显得如此朝气蓬勃;只要看着他们,就仿佛感受到了希望;凌霄大概有些理解校长为什么会留校任职了。
“你知道为什么,明知和平度过成人仪式是一个迟早会被戳穿的谎言,我们还要用这样一个谎言来粉饰太平吗?”
凌霄摇头。
“那是因为在此之前;我们尝试使用了各种方法,有人自愿在成人仪式上被绑起来,结果取血的时候咬断了舌头;有的人在安眠仓内沉睡着渡过了紊乱期,醒来后他的激素分泌飙升到不可控的程度,无论任何物理、化学,生物手段,在成人仪式前都败下阵来。”
“甚至有一年,我们把成人仪式前后所要经历的一切弊端,都完整地讲述给学生们听,结果那一届的同学集体拒绝举行成人仪式。后来因为一个人的激素失调,在学生中引发了连锁反应,雏态们互相残杀,酿成数百年来最大的惨剧。那一天烬灭彗星恰好划过璧空上空,于是后人称其为烬灭事件。”
凌霄心里一突,烬灭事件这个名字已被写入历史书,每年那一天,学院都会鸣钟默哀。书上只说造成该事件的是一起意外,事件真正的起因,他今天是第一次听说。
“成人仪式,就像是天宿人的一道坎,无论我们尝试任何方法,采取任何对策,都无法让每一个人都顺利越过,总有人被淘汰在这一关。”
“瑶医生给了你药吗?”校长突然间转换了话题。
凌霄愣了一下,“嗯。”
“最早我发现药物可以缓解痛苦的时候,差不多每天都要服用,引发了严重的依赖症,服药的剂量也越来越大,直到它再也无法满足我的需求。戒断的时候,就像把之前逃避掉的精神压力成倍地反馈回来,该承受的半点都没有减少,反而平添了高额的利息。”
“成为契子,就跟成人仪式一样,必须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完一段路,前面走了捷径,后面就要绕弯,所有你以为已经逃掉的债,其实都是在积攒。不过好在这些年,我渐渐学会了克制,服药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凌霄似乎看到一点点希望,“那校长是怎么做到不用药也能入睡呢?”
“我没有做到,”他平静地说,“只是因为我需要的睡眠越来越少了。”
这样的真相令凌霄倍受打击,以为坚强有如校长就可以战胜痛苦,可对方耗费百年也只是学会了如何与痛苦并存。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觉得这样活下去好比生不如死,但我还是坚持着,因为我还妄想与抛弃我的人再见一面。”
凌霄这才惊讶地知道原来校长的契主没有死,他以为校长与岚晟的经历类似,却不料他竟是被抛弃的。
“对于天宿人来说,再也没有比死亡更简单的事了,但对于某些天宿人来说,活下去的路才最艰难。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再次见面。”
“这是我坚持到现在的理由,我相信岚晟也有他的理由。你想要舍弃的一切,却是某些人的梦寐以求,甚至有的人永远都求不得了,我们还在坚持,你有什么理由放弃?”
“既然尚未分离,就别太着急放手,久别都能重逢,何况朝夕相处。”
凌霄心事重重地走回宿舍,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慢慢地跑了起来,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他一回到宿舍就径直走向床边,拿起床头瑶台给他的药凝视了半晌,最终将它整瓶丢进了垃圾桶。
嬴风全程留意着他的举动,“为什么丢掉?”
“已经不需要了,”凌霄低头看着桶里的药瓶,他丢掉的不止是药,还有一些他始终坚持,却发现毫无必要的稚气,“我不会再轻生,不会与自己为敌,我会好好地活下去,拿到升学许可……”
他坚定地抬起头,“嬴风,我不会拖你后腿的,我向你保证。”
***
次日嬴风醒来的时候,莫名发现怀里多出来一个人,凌霄把头埋进他胸口睡眠正酣,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把他搂过来的,难道是熟睡后的无意识行为?
昨天他又阅读了海量关于契主与契子关系的知识,也知道了契子在危险期的睡眠障碍,源于没有与契主产生身体接触。那些因感情而结契的双方,势必会像现在这样拥在一起入睡,是以那些契子根本不会遭遇凌霄这样的问题。
不过这种单纯身体接触起到的安抚作用,远不及昨天亲密结合后所能持续的长度,嬴风才刚刚起身,凌霄便也从梦中醒来,睡眼惺忪的样子看上去显然没有睡足。
但他很快就打起精神,从床上爬起来,与嬴风面对面地坐下来,要求与对方“谈判”。
“我有一个建议。”
嬴风静静听着。
“我们都清楚你我的结契是一场意外,这个结果你不想,我更不想,但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属于利益共同体,我的心理评级提升不了,两个人就都没法升学。既然无法达到瑶医生口中爱情上的平等,至少我们可以建立另一种意义上的平等。”
“继续。”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条件,一方提出一个另一方就可以提出另一个,只要双方同意,条件就生效。”
嬴风没有意见,“你先提。”
凌霄想了想,“在公共场合你不可以命令我,私下里也不行。”
嬴风接得很快,“当着我的面不可以跟人勾肩搭背,背后也不行。”
凌霄权衡了一下,觉得在这一点上自己占的便宜比较大,只是嬴风的这个要求他无法理解,“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嬴风面无表情,“因为我不舒服。”
这个答案挺超乎凌霄意料的,他还以为对方会说出“因为我是你的契主”或“因为你是我的契子”这样强势又毫无逻辑的理由。
“同意,”他肯定完第一条,又提出第二条,“不要随便用精神入侵查找我的位置,我有我的隐私。”
“不许晚归,特殊情况要跟我报备。”
“成交,不许用你的能力吓我,强迫我,更不许打我。”
“为保证你的精神正常发育,我会酌情行使我的权利,必要的时候会采取必要的手段,你不能拒绝。”
凌霄不知道必要的手段指的是什么,不过本能地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犹豫再三,所谓“必要的手段”大概不会比他滥用权力更糟糕,两项权宜,他还是选择同意。
“这条也通过,暂时我就想到这么三点,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不可以一到月底就把卡上的钱刷光。”
凌霄嘴角一抽,凶巴巴地说,“好的啦,暂时没想好拿什么交换,等想到了再说,”他说完就启动了网络连接,“现在我要去参观学校,你来吗?”
二人登陆了教育部门在天元网架设的区域,入口处设立了不同高等学院的直达传送,学校是以综合评定排序的,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御天军校,凌霄毫不犹豫地将其选择为参观的第一站。
当他们站在御天军校雄伟壮阔的正门前,一股庄严肃穆感扑面而来,伴随而生的是天宿人天生的战斗使命感。这个生生世世以这片土地为生的民族,苏醒后接受的第一堂教育就是要忠于自己的祖国,远在他们没有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热爱这个国家。
很难想象这么巨大的震撼仅仅是来自于一个虚拟镜像的投影,倘若真的能够站在这所学校门前,甚至走进去,那该是多大的骄傲与荣耀。
凌霄自站在这校门前那一刻起,身心已俱被俘虏,他用难掩激动的声音对着身后那个人道,“我想好我的下一个交换条件了,我要考……”
“御天是吗?”嬴风利落地帮他补完,“这个条件你可以省下了。”
凌霄惊讶地回头,“为什么?你不同意?”
“不,”嬴风否认了他,“因为这也是我想提出的条件。”
凌霄强行按捺下胸中的澎湃,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是在虚拟网络中,迈进御天校门的第一步,也是在精神世界里,正式迈入新的人生的第一步。
虚拟的校园中并没有真实的人物存在,学校为给来访者一个更直观的印象,用三维人物模拟出师生的影像,他们从校门口一路走来,就看到不同专业的学生,在接受各种不同的培训,从未见过的战斗方式层出不穷,只看得凌霄眼花缭乱。
在招宣办负责解说的工作人员,是真实的校工而非智能AI,一见到凌霄和嬴风,就礼貌地向他们问好。
“欢迎来到御天校园网,触控屏上有本校所有专业的招生简章和详细介绍,请随意浏览,有任何问题我愿竭诚为你解答。”
凌霄走到大屏幕前,数十个学院又细化出上百个系,每个系后面都有标志注明,有的是一个圈,有的是一个叉。
“这后面的标志是什么意思?”他指着上面问。
“御天的一部分专业,在以往是不招收契子的,但是这些年来,我们陆续开放了所有专业供契子与契主们公平竞争,只要实力足够,就可以选择任何一个专业就读。你现在看到屏幕上画圈的专业,只要契主通过入学考,契子就可以免试就读,而画叉的专业,则需要跟契主一样接受考试,考试通过方可就读。”
凌霄随便点开其中一个,立刻弹出来一个新的窗口,对该专业系统地进行了解说,在该系曾经培养出的优秀毕业生介绍中,凌霄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啊,这是那天那个,”把他从医疗站押送至看守中心的矮个子军官,想不到他也是御天军校的毕业生。
接待对于他认出来伏尧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伏尧本来就是天宿人人皆晓的知名人物,“伏尧少将和他的契子是本校作战指挥系的优秀毕业生代表,每年有很多人慕他之名报考该系。几年前他接受了本校的聘请,在联合作战系担任客座教官,使得一部分同学可以有幸获得他亲自指导,如今这已是本校最热门的专业之一了。”
“联合作战系……”凌霄从一长串列表中把它找出来,它后面的标志与众不同,非圈非叉,而是圈中画了一个叉。
“这又是什么意思?”他不解地问。
“是两个人一起考的意思吧?”一直在旁观没有开口的嬴风,突然插入了他来此间后的第一句话。
“没错,”接待对于这个初等学院的学生知道这件事,报以欣赏的态度,“这是本校唯一一个需要契主和契子同时报考的专业,有任何一个人没有通过考试,都无法进入该专业学习,因此在所有专业中,它的报考难度是最高的。”
凌霄听说考起来很难,反而被激发了斗志,他点开影像介绍,弹出来的窗口中播放了一段契主与契子双人作战的影像,看了他们的战斗方式,凌霄感觉自己现在的水平犹如儿戏。
他把自己和嬴风带入到视频中的两个人,有朝一日,他和嬴风也会像他们一样,彼此默契地携手作战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使劲地摇摇头,试图把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开,他跟嬴风现在只是因为共同利益走到一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其他感情深厚的情侣那样心有灵犀,而画面上的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就像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凌霄从数据库中下载了好几个他感兴趣的专业介绍到自己的个人终端,嬴风在旁留意了一下,全部都是需要契子考试就读的专业,几个热门院系均有囊括,唯独没有联合作战系。
拷贝好了资料,向接待表达感谢后,凌霄就从网上下来,连后面的学校都不打算看了,他研究那些资料直到熄灯,嬴风都睡下了,他还故意拖延了很久。
待到确认身边的人已经睡着,他这才放下终端,以尽可能轻的动作,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蹭过去,像前一天晚上一样,偷偷地贴上了那个人的背。
船舶归港,飞鸟回巢,彼此接触上的一瞬间,心中的不踏实感不翼而飞,浓浓的倦意顿时袭来。
就在凌霄闭上眼即将入睡的那一刻,他所依附的人突然翻了个身,胳膊自然而然地伸过来,将他圈在怀里。
凌霄整个人都僵住了,方才的睡意也逃到九霄云外,自己的小动作不到一天就被抓了现行,心思败露让他颜面顿失。
就在他一动不动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