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上了岚晟曾经跳下去的位置,以他的视野看他看过的风景,地面如此遥远,而云端却触手可及。
从未有过一刻,凌霄觉得自己是如此得失败——曾经发誓要成为契主,却还是变成了别人的契子;曾经以为凭借努力就能度过紊乱期,最后还是依赖于嬴风的力量;曾经以为可以一个人坚强地生活,最终连这样的权利都被剥夺,他的一生都不得不依附于另一个人而过,只有死亡才能带来真正的解脱。
“岚晟,”他自言自语,“我们约好会再见面,可我不想再见的地点是疾控中心。我一直坚持在外面等你,但如果连活下去都要仰仗别人的恩惠,这样的坚持是否真得值得?”
“你知道吗,就连昨天晚上发生那样的事,都是我主动,我这一辈子的脸面,都已经透支光了,在他面前我早已没脸可丢。他对我不好,我觉得是残暴,他对我好,我觉得是施舍,不管他怎么做,我都无法面对他,之前还有离开的动力在支撑,但现在连这点动力都不复存在了。”
“岚晟,如果你和屏宗还在这里,你们会劝我继续?还是放弃?”
可惜无论是岚晟还是屏宗,都无法做出回答。
“凌霄!”一声暗含怒意的吼声,凌霄回过头,就看到好熟悉的一幕。昔日岚晟站在这里时,看到的大抵也是这副景象,只不过屏宗不会再出现在门口,而自己的位置也发生了对调。
凌霄看到嬴风和瑶台的表情,就知道他们误会了,他不想给他们造成自己想不开的错觉,伸手在墙沿上一撑,打算利落地翻回墙内,岂料手上一滑,绝对是出于意外跌出了围墙。
——开什么玩笑,我还没打算死呢。
他的身体失去了重心,嬴风的脸一点、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墙后,对方眼中的震惊他看得一清二楚,原来嬴风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凌霄突发奇想,我死之后,他会有那么一丁点的难过吗?
一个晃神,一个力量猛地拉住了他,他的身体出于惯性一顿,紧接着下落的势头止住了。
凌霄抬起头,发现嬴风整个身子悬在半空,一手扣住墙沿,一手紧紧攥住他袖口一角,尽管嬴风的力气已经今非昔比,但仅凭这样小小的一角还是无法将他整个拉上来,凌霄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地脱离嬴风的指间。
凌霄想不到他会飞身来救自己,其实仔细想想,他之前对自己也很好,为他买面包,陪他度过难熬的夜晚,在危难关头带着他逃跑,生死存亡之际将他甩开,一个人面对死亡——这一切都建立在他是他的同学,而不是契子的前提下。
就像他也会救下被高年级生欺负的逐玥,会拼尽全力拉住自杀的岚晟,他的帮助从不吝于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同学。
除了一个他不爱的契子。
为什么我们不能只是同学呢?
因为用力过度,嬴风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出现了抖动,凌霄想要帮他,更是想帮自己一把,他抬起尚能动的右手,想要抓住嬴风,却在只举起了一丁点的距离后,再也动弹不得。
在那一瞬间,他回想起了岚晟,岚晟曾经也是这样被嬴风拽住袖口,然后他选择用自由的那只手,掏出匕首,割断了自己的袖子。
他突然明白了嬴风为什么会限制自己的行动,倘若当时屏宗也能控制住岚晟,他就不会割断自己的袖子掉下去,屏宗也不会死。
然而也是在这一瞬间,凌霄忽然间万念俱灰,不管是抓住嬴风的手,还是掏出腰间匕首,无论苟且地生,还是决绝地死,从来都由不得他。从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他必死的结局,是他妄想拖延生命,如今一切都到了要偿还的时候。
欺骗自己可以放弃尊严活下去,其实心底最向往的还是自由。
曾经一切倔强的坚持,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意义,所有对生的执念,都毫不留恋地放下。
就让这一世彻底结束吧,来世无论是做契主,还是契子,都希望能找一个两情相悦的人。
岚晟,只可惜与你的承诺,无法兑现。
屏宗,不知道去了基地,有没有机会睡在你身边。
嬴风,我最庆幸的,是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永远都留在我心里面。
凌霄心无杂念地闭上眼,平静地迎接着他这一生的终点。
☆、破碎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身影飞速奔来,右手一扬;叮地一声弹起一枚水晶;又准确地抓住,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紧接着奇迹发生;他脚下仿佛产生吸力;垂直的楼宇对此人来说有如平地,仅用数秒便从楼底攀上楼顶;一把拎起凌霄后领,两个人一起跃上了平台。
凌霄尚未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飞了起来;双脚便已安全接触地面,将他整个人就这么拎上来的校长这时才松开手,对着还留在墙外的嬴风问;“你自己可以吗?”
作为回答,嬴风扣住墙沿的手一个用力,从外面跳了回来,然后便大步朝凌霄走去,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在场的瑶台和校长都以为他要对凌霄动手,下意识地挡在了前面。
连凌霄自己都这么认为,但见嬴风毫不客气地拨开二人,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吻了上去。
因为震惊,这个吻持续的时间格外长,每一个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身为当事人的凌霄,大脑一片空白,思考能力飞到九霄云外。
一吻结束,嬴风放开了他,石化的凌霄在原地发呆了一秒、两秒、三秒,然后身体软软地向前倒了下去,嬴风则像有先见之明一样,稳稳将他接住。
如果说刚才两个观众还在目瞪口呆,那么这一刻已经不能用瞠目结舌来形容了,似乎是被两个人直勾勾的眼神注视得不大自在,嬴风这才不情愿地解释了句:
“我在书上看到这个方法能够催眠和缓解情绪。”
校长和瑶台僵硬地扭过了脖子,不可思议地看了眼彼此,又僵硬地扭了回去。
“你知道吗?”瑶台用一种绝对不是恭维的口吻生硬地道,“自从你成为契主后,让我觉得唯一可取之处,就是你以神一般的速度掌握了一切契主的技能。”
嬴风自动忽略掉她话语中的讽刺,将凌霄拦腰抱起,还没迈出去一步,就被校长拦住了。
校长到底要淡定得多,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走出来了,“把他交给我好吗?”
嬴风不解地看着他。
“我想尝试着劝劝他,我们都是契子,可能沟通起来会比较容易。”
嬴风考虑了一下,把怀里的凌霄向前一送,校长有些尴尬,“我抱不动。”
长期得不到充分休息已经使他的体力大大打了折扣,现在的校长,在这种需要耐力支撑的方面,甚至比不过一个普通的雏态,方才那一套动作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你想我把他送去哪?”
“医护室就好了,我会在那里等他醒来。”
凌霄醒来的时候只有校长在身边,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倒下前的记忆还在,两件事相隔甚短,他宁可相信那个吻是一场梦。
“你醒了,”校长看到这会儿的凌霄,就想起多年前在茫然中醒来不知所措的自己。
“校长?”他低头困惑地看了看身下的床,“我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你睡着了,嬴风把你送到了这里,是我要求的,”他同样浅灰色的眼睛令凌霄感到安心,“你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凌霄迟疑地点点头,连自己当时不是主动跳下去这件事都忘记了。
“那么,你想不想跟我去探望一个人?”
“谁?”
“你的好朋友,岚晟。”
***
这是凌霄第一次来到精神疾控中心,他原本想象中心应该是一间医院,然而到了之后,才发现这里更像是一所监狱。
“好久不见了,”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人亲自在正门外迎接他们的到来。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这一世都不要见到你,”校长微笑着与他打招呼,顺便给凌霄介绍,“这是疾控中心的千祭院长,当年是我的主治医师,想不到如今也升上院长了。”
“到底是医师升上院长令人意想不到,还是病人当上校长更不可思议?”千祭挖苦他,“时间倒退一百年,我还在为你能不能活下去感到忧心忡忡,谁能想到时至今日,你已经是一校之长了。”
“那我还真是辜负了你的期许,”校长开玩笑道。
千祭对他的玩笑报以微微莞尔,接着温和地拍了拍凌霄的背,“这就是你在通讯里提到的你的学生?”
“是的。”
千祭转向凌霄,“你们校长跟我说了,前不久入院的岚晟是你的朋友吧?他是个很坚强的人,我不能让你们见面,不过可以准许你看看他。”
凌霄对此间一知半解,在千祭的带领下,从正门一路来到了主楼。
“这里变化很大啊,”校长边走边打量着沿途的建筑,他记得当年他离开时,有一些楼并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想当初你在这里的时候,差不多把所有房子都拆了一遍,你一走,我们立刻向上级申请经费,把整个中心重新修葺了。”
“别听他夸张,”校长无奈地对凌霄道。
“就知道你不会承认,所以我们特地保留了证据,”他把他们领到一间病房前,对凌霄说,“看,这就是他住过的房间。”
这房间——不,确切地说是这监牢极其狭小,里面除了一张单人床别无他物,三面封闭,靠近走廊的一面由冰冷的栏杆组成。凌霄再仔细看去,发现那墙壁的材质跟训练室所用材料如出一辙,然而令人怵目惊心的是,在如此坚固的墙面上,处处都是被重力击打留下的痕迹,有些凹陷甚至深入半尺。
“为什么里面什么都没有?”凌霄一时间难以接受,他以为中心环境即使不至于舒适,但至少能让人住下去。
“因为不管有什么东西,都是被砸烂的下场,任何不起眼的物件,都有可能被当做自残的工具,”千祭看到校长对着房间陷入沉思,悄悄拉了凌霄一把,示意他回避。
“你们校长在那里住了六年,”一直走到对方听不到的地方,千祭才开口。
“这么久?”凌霄震惊了,他觉得让他在那种环境下住六天都难以忍受。
“从他被送进来的那一天起,直到离开,整整六年,他走的当天,就是他入院的六周年纪念日。”
“怎么会这样……”凌霄难以置信。
“曾经我们都以为他出不来了,没想到他最后还是走了出来,我们以为他出去后也活不长久,可他每一年都在刷新我们的预期,”千祭的欣赏发自肺腑,“你们校长真的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直到今天大家提起他都心怀敬佩。”
凌霄只知道校长作为一个没有发育的契子,离开契主独立生活了很多年,甚至暗地以他为目标,却想不到他活得是如此艰难。
“想当年,他也是璧空的风云人物,与伏尧一起并称为天宿的明日希望,仅仅是在初等学院就受到了军部的关注,一时间前途无量。”
“可惜世事无常,伏尧找到了最适合他的终身伴侣,如今双双在军部大放异彩,你们校长却因为一个错误的行为,至今连身体都无法发育。”
“昔日备受瞩目的两个年轻人,结局却有如云泥,每次回忆起来,都不禁令人唏嘘。”
千祭感慨完过去,就见校长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
“默哀结束?”他故意换上一副轻松的口吻。
“那个房间你们怎么不修?”
“如此有纪念价值的地方当然要完整地保留下来,每次有新人进来,中心都拿你作为励志的榜样,告诉他们总有一天他们也会离开这里。虽然你走了,但是你的精神永远发光发热,照耀着后人。”
校长笑容略显苦涩,“那还真是我的荣幸。”
“既然追悼完了过去,那我们就继续前进吧。”
他们顺着走廊前行,沿途遇见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凌霄经过一间间病房,看到一个个举止怪异的人,有的人双目失神,有的人喃喃自语,有的人暴躁怒吼,有的人不知疼痛地把头往墙上撞,这一路下来,看得越多,心里越沉重。
“来这里接受治疗的病人,在入院时都要签订合约,合约有两种,死约求生,生约求死。”
凌霄不明白,“什么是生约?”
“所谓生约,就是约定的条款很宽松,我们会尽可能帮助病人生存,可一旦他觉得难以忍受,想要放弃的时候,中心会尊重他们的决定。”
千祭指着那些穿着病号服但可以自由出入的人说,“他们就是生约的签订者,痊愈是运气,但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再走出这扇门。”
“那死约呢?”
“死约是钉死的条约,不管发生任何情况,不管病人如何要求,我们都要确保他的存活,无论采用任何手段。”
“死约所要经历的痛苦是很难用语言形容的,很少有人会选择去签,你们校长当年签的就是死约,他也是。”
千祭站定在一个房间门口,这间病房的栏杆是落下来的,凌霄走过去,就见到了岚晟。
“现在你知道你的朋友有多么坚强了吧,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凌霄在看到那个久违的人的一瞬间,眼泪险些就要掉下来。他被强行按在床上,痛苦地哀嚎与挣扎。在他周围,有三个医护人员强行禁锢着他的四肢,尽管这样都显得吃力。
“为什么,”凌霄不能理解,“为什么不给他使用镇定剂?”
“你现在看到的是白天的他,尽量依赖人工控制,而镇定剂只能用在症状更严重的夜晚。天宿人对药物的抗性建立迅速,他现在使用镇定剂的剂量,是常人的十几倍,已经没有办法再加了。”
凌霄感到鼻子一阵阵的酸楚,如今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千祭不让他们见面,现在就算凌霄站在岚晟面前,对方也未必认得出来。
“他有非常严重的睡眠障碍,应该说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他们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即使睡着也很快会惊醒。很多人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这一点才放弃的,医学越来越发达,但对于这些人群永远一筹莫展。”
“契主对契子的影响太大了,失去契主的契子,一生都无法拥有安全感,就像被减去根络的水上植物,日复一日地飘零,直至枯萎。”
“我曾经也很费解,为什么天宿人会有这么畸形的配偶制度,于是查阅了很多古籍,发现契主对契子绝对性的支配,不是掠夺,而是让步。”
“让步?”这个说法连校长都没有听说过。
“是的,虽然古籍上大多语焉不详,不过根据一篇很生僻的史料记载,最早天宿人的配偶关系不是这样的,他们的境遇比我们还要残酷得多,相爱的人要杀死对方才能成长,后人因为无法忍受这样的悲剧,所以才有了血契的存在。”
“在契约的内容里,契主把灵魂的一部分过渡给契子,而另一半则以放弃自身所有权利为代价换取生命,以契子的身份终身依附契主存活。这就是为什么契主可以操控契子,因为他操控的本来就是属于自己的灵魂。”
“所以表面看起来,契主和契子是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但实际上这个血契产生的本意,却是契主为了让自己的契子活下去做出的让步,是一种主动的牺牲。至于最初为什么恋爱双方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就连古书上都没有记载。”
“现在你们知道了,为什么处在发育期的契子离开契主后很难存活,因为他们从契主那里获得的灵魂找不到归属。而我们现在所做的救护工作,本来就是逆其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