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也说过要和我这样过日子的。”应暖说。
老头吹胡子瞪眼:“哪来的臭小子?!”
应暖缓缓道:“他已经死了。”
老头便说:“那你们没缘分,不算不算。”
应暖很平静,她的双眼像是剔透的琉璃,里面却涌动着不息的洪流,她说:“可是人总是要死的,我遇到的人都死了,或许我也应该跟着死去的。”
老头抬高了音调:“胡说八道,修行就不会死了,我们修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逍遥永生,你天赋卓越,一定前途远大,要是再说这么没志气的话,就别说是我的徒弟。”
应暖抿着嘴,本不想说话,但是不知为何,她从那永远没正行的老头的眼里,居然看到了一种恳求的神色,于是她的心突然就沉下去了,她点了点头。
某个烈阳高照的晚上,缠绵病塌许久的老头突然有了精神,他收拾了收拾东西,把一堆破破烂烂的玩意儿堆在应暖面前,说:“好徒弟啊,今天起,我决定认命你做本门门主了,你可是本门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一定要把本门发扬光大啊。”
应暖看着他自说自话。
“你不要说师父给你压力啊,师父真的是把期望放在你身上了,不过我们做事情也要圆滑一点,要是你以后有机会进入什么大门派之类的,也别拒绝,以后可以逃嘛哈哈哈。”
应暖看着对方自己快要看腻的面容,心脏突然抽紧了,她的眼前突然展现出了一片闪烁着银屑的世界,然后她似乎看见了花的开放与枯萎,叶的掉落与冒芽,世界放缓了,又变清晰了。
于是她也看见,生命最枯萎的地方,是师父的躯体。
二十岁的时候,应暖的宗门只有她一个人了。
而她也迈向了心动期。
☆、第75章 一个人的宗门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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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暖后来想,就算是不着调的老头子,应该也没有想过她能够走到这一步吧。
不过老头子终其一生连心动期的修士都只看见过她一个,估计也不会有更深远的想法,说不定他以为修行个一千年,就已经能成仙永生了呢。
应暖两千岁出头的时候,回到了她的故乡。
那个时候她吃了很多苦,遇到了很多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记忆里最鲜明的,还是二十岁之前的记忆,其他几千年里遇到的,好像只是漫长生命中的一条浮船罢了,当应暖这样想的时候,她已经很长时间都无悲无喜,无情无义了。
她的宗门仍然只有一个人,这天她来到似乎埋葬了师父的地方,环顾四周,却突然记不清当日如珍宝般捧在手心的苍老躯壳最后埋在何地,她举目四望,觉得天地茫茫,没有自己的归处。
于是她如行尸走肉一般行走于山林之中,不断地问自己,自己究竟为什么走上这条道路。
她走过的地方,林木飞速的生长,岩石诡异地长高,雾气随着她的脚步弥漫开来,她身后似乎有一张画布换换展开,然后和现实慢慢重合,渐渐的,连她自己的身体都虚无缥缈起来,似乎要消融于这天地之间。
她步入分神数百年,终于开始构筑自己的道。
但是这时机并不算太好,她时隔多年回到故乡,心神震荡,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每个有宗门的修士,他们的长辈都会告诉他们,构筑自己的道,最重要的,就是永远相信自己。
应暖不相信自己。
或者说,她从来不敢相信自己。
她行走在人迹罕至的山林当中,突然修为像是冰雪般的散去,从分神将至元婴,很快从元婴变成了金丹,又从金丹变成了灵寂,最后停在了心动,突然之间,她茫然的面孔清醒了,她瞪大眼睛望向四周,然后像小鹿般跳起来,飞快地向一个方向跑去,她的眼睛像在发光,又好像旋转着满天的星河。
她不看路也不看两边,淌过河水爬过山岩,然后在一棵巨大的黑树边上停了下来,她缓步走到了树边上,缓缓地坐下来了。
她已经不是分神期的修士了,刚刚进入心动期的应暖,当然记得,自己将师父埋在何处,只是对于心动期的应暖来说,周围的景色似乎有些陌生,并不是昨日的模样。
再次回到心动期应暖,就在茫然却又妥贴的时候,遇到了原遇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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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那个男人走过来的时候,陈修平比应暖更先吓了一跳,他是非常知道心动期修士对凡人的诱惑力的,应暖道心受阻,修为后退,此时又是最混混沌沌的时候,要是这男人现在有什么不轨之心,那真的是*的莫名其妙了,不过话虽如此,应暖现在也有心动期修为,而这人一看就是凡人。
其实这些年陈修平附身在应暖身上——或者说在应暖的回忆之中,也已经看到了不少龌龊之事,但是那些事都有些模糊,就像是电视剧一样让人毫无真实感的一看就过,大概是因为应暖本人都不甚在意,而现在这场回忆突然变成了3dmax版本,莫非这个男人很重要么?
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时候,走近的男人果然露出了惊艳的目光,可是惊艳过后,却变成了困惑和谨慎,这变化令陈修平吃了一惊。
然后那男人边缓步过来边开口道:“妖精?”
陈修平:“……”
应暖没有说话,她用那双琉璃一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男人,和看着一枝花一根草没有区别。
男人反而放下心来,道:“你不害人吧?莫非你也被困在这里了?”
应暖皱了皱眉头,男人视而不见一般,又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又在这荒郊野外,肯定是妖怪没错了,但是看见我也不攻击,莫非是吃素的妖精?”
应暖秀气的眉毛支起来,开口道:“聒噪。”
男人被没礼貌地打断,也没生气,笑嘻嘻地看着她,在一边坐了下来。
这一坐,就是三天。
期间应暖自然是一口东西都没吃,没想到,连那男人也是。
应暖早已经辟谷,更兼无欲无求,就连为嘴馋也不曾吃过东西,那男人当然不同,他是个完完全全的凡人,甚至已经过了最好的修炼年龄。
但他应当是个了不起的武者,因为他熬了三天,到实在忍受不了了,才起身离开原地,进了林子里。
过了半天,暮色沉沉之时,他浑身是伤地回来了,面孔灰败,衣衫破烂,狼狈不堪。
应暖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死气,这和前些天在师父那儿感受到的是一样的。
男人半死不活,却一瘸一拐地靠了过来,好不容易才走近了应暖周身五步之内,应暖正想着这人敢更近一步的话就一掌把他拍开,那人却就在那地方停了下来,仰身倒在了地上,双眼没有焦距地望向天空。
半晌,他开口道:“其实你是仙女吧,虽然你那么无情,你知道么,除了你所在的这个地方之外,到处都是我见都没见过的猛兽,我只想摘点果子吃,好像就要死啦。”
赢暖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她发现眼前这一幕让她感到熟悉。
或者说,男人对死亡的豁达让她感到熟悉。
就算是心动期以前,应暖也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早已经可以漠视它,但是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她感到荒谬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地觉得这是天意。
于是她开口道:“你愿意拜我为师,开始修行么?”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他飞快地开口道:“好。”
这会儿反而是应暖愣住了,她想问“难道你以前没有师父?”“这样就答应了一个陌生人的要求真的好么?”,但是她本质上不善言谈,便直接道:“我叫应暖。”
男人笑了,露出带着血丝的白牙:“我叫原遇空,师父。”
对于这句话应暖没什么反应,陈修平却心神巨震,因为他想起来了,原遇空不就是原守规他爹?也就是说,这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男人,就是辜负了莫求是,勾引了应暖的那个大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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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硬要指出原遇空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的优点的话,那应该就是乐观了。
不过这种乐观更接近于不要脸。
比如此刻,原遇空就抱着应暖的大腿鬼哭狼嚎道:“我真的不是那妖怪的对手啊师父,而且我中午还没吃饱呢。”
应暖冷酷无情地把他踹了出去。
她认为作为他们宗门的传人,必须要有在绝境爆发的勇气。
这篇空间因为应暖的内心封闭变成了一片死地,里面有应暖这些年来见过的奇花异草,也有凶猛野兽,但是这毕竟是赢暖的小世界雏形,所以里面的一切都不会攻击她,倒是原遇空绝不能落单,一旦落单就是一阵鸡飞狗跳。
明明是那么诡异的一个环境,原遇空竟然完全没有想着逃出去,也没对应暖有什么怀疑或者怨念,只能让陈修平赞一句神经大条。
然而很快,作为旁观者的陈修平就知道,并不是原遇空神经大条,而是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原遇空已经喜欢上了应暖,虽然陈修平情商奇低,也已经能从那偶然露出的目光中发现这件事,而应暖显然也对这种没皮没脸的人没辙,不知不觉中,也已经沦陷进去。
当局者迷,两人倒是浑然不觉,陈修平旁观两人无知无觉地秀恩爱,只觉得要闪瞎了自己的狗眼。
这样的日子过得简直没什么真实感,陈修平掰着指头算日子,没过多久,就已经完全不记得过去了几天,反而是原遇空提醒了他。
有一天晚上,原遇空烤着肉的时候,若无其事地突然开口道:“师父,我们已经在这儿困了一年了,有办法出去么?”
连陈修片都没想到原遇空一直算着时间,应暖自然更没有想到。
她本质上是陷入在走火入魔的状态之中,还有些思维已经很了不起了,哪可能想这么多,但是她本能的从原遇空的这句话中察觉了什么,她在原地看着湿润的泥土,闻着迷散在鼻腔的草木味,好半天才开口道:“你想离开这里?”
原遇空毫无阴霾地一笑:“我只是有点想念福嫂的烤鸭,自己烤出来的肉,总是不怎么好吃——啊是了,我还没有跟你说过福嫂吧,她做的菜可是一绝……”
原遇空的话还没有说完,手中插着兽肉的枝条突然被夺走了,他吃惊的望向应暖,应暖却没有看他,只是专心的拿着肉块在火上烤。
修士的控制力和观察力自然不是凡人能比得上的,应暖烧着一块烤肉,却比造一件法器还要细心,满脸严肃地盯着火焰,甚至拿手去控制火焰的温度和形状,过了一会儿,肉香四逸,从火中拿出来的烤肉,散发着松木的清香,油光发亮,令人食指大动,应暖把烤肉塞在了原遇空的手里,说:“尝尝看。”
原遇空好像呆住了,他拿着肉,几乎是机械地下了口,吞了下去。
应暖有种连自己都发现不了的期待,她故作冷淡地问道:“怎么样。”
“很好吃。”火光中的原遇空,不知为何,脸上的表情,像是在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般。
☆、第76章 一个人的宗门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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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修平看见了这个表情,但是当时他并不明白原遇空为什么会露出这样一个表情,他还以为是应暖给他烤肉太感动了呢。
陈修平自我带入了一下,发现要是给自己烤肉的是师父,自己一定也会非常感动的。
陈修平已经确定这两人两情相悦,一路看来,倒也理解,只能为莫求是感到遗憾,但是一想到这场梦幻的爱情结局是悲剧,不免内心也是悚然,想到自己和师父,也是一个修行天才一个修行废柴,想来自己要更努力才行。
陈修平都没有对原遇空有什么怀疑,应暖自然更不可能会有,所以当小世界被打破,应暖走火入魔到无法控制灵力,而原遇空却对罪魁祸首行礼口称“前辈”的时候,应暖茫然到大脑一片空白。
陈修平没有应暖那么茫然,也是迷糊了一下,才在原遇空和闯进小世界来的修士的对话中明白,原来原遇空一开始地闯入,就是一场阴谋。
应暖口含鲜血,像是第一次认识原遇空一般看着他,原遇空则移开了目光,面无表情地望向虚空。
那闯入者像一般反派一般猥琐地笑着,道:“我真没想到,我辈修士,居然会被凡人蒙蔽。你想必是哪个大门派的娇花吧,这构筑幻境的法器倒是有意思,也该归我。”
这人原来只是个灵寂期的修士,也根本不认识应暖,只把应暖当成了在外历练的大门派心动期修士,不知天高地厚之下,露出志在必得的自信表情,看着应暖就好像看着一件法器或是炉鼎。
应暖神色空洞,她突然冲过去掐住了原遇空的脖子,咬牙道:“你是被逼的,对不对?”
原遇空不说话,倒是那修士道:“这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你要死了。”
应暖不看那修士,只看着原遇空。
那修士大约觉得自己被冒犯,不耐之下,便祭出一把长剑,向应暖击来。
应暖道心被阻,又在走火入魔之中被强行打开了初构筑的小世界,修为被禁锢在心动期,本就是强弩之末,她深深看了原遇空一眼,却仍不放手,勉力用另一只手抽出一把玉尺,挡住了长剑,自身却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吐血向后倒去,正倒在了原遇空的怀里。
原遇空下意识地抱紧了应暖。
而应暖渗出鲜血的手指紧紧攥着原遇空的衣襟,一字一顿地问:“你一直是骗我的么?”
原遇空看着应暖,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孔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来,他说:“对不起啊师父,我是骗你的。”
应暖的表情却突然松动了,她说:“你还叫我师父。”
原遇空带着温润的笑容:“你永远是我的师父,我喜欢你,师父。”这样说着,他抱住应暖,轻声道:“我的命不值钱,但是我要赔给你,对不起。”
应暖就僵在了原遇空的怀抱之中,她茫然的眼神突然清明了,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定住,然后渐渐翻滚起金色的流光,下一秒,她清丽的面孔突然光芒大胜,鲜血从皮肤上蒸发,肌肤如同宝珠般散发出莹润的光芒,所有的狼狈不堪从她身上消失了,她的气势节节攀登,很快就重新步入分神。
那闯入的修士顿时吓傻了,他指着应暖“你你你”了半天,很快忙不迭跪下求饶,颤声道:“小道不知是前辈再次渡劫,但求饶了贱命一条。”
应暖没有分一点注意力给那修士,那原本带着绝望茫然的眸子渐渐清醒了,她仍看着原遇空,顺便反手一甩袖,那修士便化成了一团血沫。
应暖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种复杂摸测的神情,像是依恋,又像是残酷,她说:“我之前神志不清,收徒之事,其实是不做数的。你虽助我突破,但是也引人来害我,我们俩之间,算是两清。”
原遇空看起来很平静:“原来你是更厉害的仙人么,那想来应该是不做数的。”说完,他平静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向了已经恢复原本模样的林子,那行动举止都太过从容,到让陈修平怀疑先前的爱慕只是错觉。
但是陈修平感受不到原遇空的内心,却能感知到应暖的内心是多么疼痛狂躁,那鼓噪的心脏不停地催促着应暖快去拦住原遇空。
为什么不去追?陈修平在心里大声问应暖,但是应暖听不到他的话,她只是在原地呆呆地站着,像是一块雕塑。
好几个晨昏日暮,应暖好像变成了死物,无知无觉,没有动静,直到秋天过去,薄雪落下,宛如雕塑一般站了许久的应暖突然抬手捂住了双眼,仰起头来。
陈修平不知道应暖在做什么,却下意识地猜测,她是不是在忍住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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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修平不懂为什么不管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