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晟诀连忙收回目光,回道“没什么。”
这话对陈修平而言轻而易举就能听到,而他听着这席话,脸上的笑容越发从容,手指却紧紧攥紧了衣袖。
这个所谓的太妃,正是他刚穿越时,曾经认定的母亲。
太可笑了,他认定了这个人,这个人却从不会柔声对他说话,只会只会拉着他的耳朵说:“你就是个下等人,给我安分一点。”她不曾把自己看做她的儿子,仅仅只是个不得不放在身边的生灵罢了。
陈修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穿越的时候,是作为一个婴儿裹在襁褓里,经常困地睁不开眼睛,只有耳朵能模模糊糊地听到点东西。
他母亲在阴雨天里做着衣服,隔壁院的奶娘过来唠家常。
“你们大宝挺乖的哈。”那奶娘说。
陈大宝暗自得意,暗想自己一个穿越的成年人,哪能跟那些小屁孩似的动不动就哭。
结果他娘却并不领情,嫌弃道:“小孩子都会哭闹,就他不会,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陈大宝就愣住了,他第一次怀疑自己今生的娘是不是不喜欢自己,又觉得或许只是对自己孩子的自谦而已。
六年之后,这个女人以自身行动证明了,她并不是在自谦。
有一段时间陈修平很想问问她,自己乖乖地在她身边带了六年,作为她的儿子活了六年,喝着她的奶长大,做好一切只求她的夸奖——她难道就一点想法都没有么?
然后,陈修平不会再想了。
不用再想,因为这个人不值得。
这么想着,陈修平渐渐松了拳头,内心也恢复了平静。
他看着前方的两人,就好像看着尘土和草木,不再动容。
056
“依大师所言,这是只女鬼?”太妃虽然穿的并不华贵,说起话也很温和沉静,气势却很逼人,令人不敢造次。
那大师显然胡说八道,因此被问的细了一些,脑门上便沁出了一层薄汗:“这……也并不一定……”
陈晟诀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知道了,这又是个骗子。
至今为止,不管是小有盛名的,还是无名小卒,都连会发生诡异事件的原因都找不到,时间长了,失望和恐惧之下,陈晟诀甚至有些绝望——他并非容易绝望的人,所以这绝望也并不全因为怪力乱神的事,他只觉得自己的好命大概到了尽头,才会遇到这么多不好的事情。
然后,轮到了陈修平。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陈修平,因为他有一双仿佛蕴藏了一个小世界般的眼睛,这双眼睛像是带着星光的漩涡,简直能夺取所有生灵的灵魂。
这边的家伙都是半吊子,自然不知道这是心动期的象征,一些觉得这是他有本事的象征,一些又觉得这是个眼睛奇美的美人,心中有些飘飘然的绮念。
陈修平站起来,站在了太妃的面前,这个看上去慈爱的妇人正一脸鼓励地看着他。
陈修平只觉得讽刺,原来这个女人,也能露出这样的表情么?
这样想着,陈修平先走到了这小院的花丛之中,他穿着青黑道服,却因为出尘的气质和如玉般的面容显得与这满园□□契合无比,这样的陈修平随手摘了朵蝴蝶兰下来。
陈晟诀停滞了呼吸,他不得不惊讶,因为至今没有人说过,府中的怪异之事之一,正是这蝴蝶兰。
但是也有可能事先经过调查。虽这么想着,陈晟诀仍掩饰不了期待。
陈修平把蝴蝶兰放在眼前端详片刻,突然开口道:“花已成灵。”
“什么意思?”陈晟诀忍不住问了出来,问出来以后,他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忙咳嗽了几下,从一边的矮桌上拿了杯茶水喝。
但一看到陈晟诀的反应,众人哪能不知道知道这个年轻道人说到点子上了,既然能作为神棍混出一个名头,又被请进王府来,当然都不是傻瓜,得罪人的事,自然做的谨慎,一时之间,在场没有人说话。
陈修平把食指放在唇上,轻轻冲陈晟诀“嘘”了一下,广袖落下了一截,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手臂,陈晟诀整个人愣住了,心也飞快地跳起来。
陈修平没管陈晟诀的反应,他把蝴蝶兰放在耳边,做出了倾听的神色。
倾泻而下的阳光之下,玄衣的美人乌发如瀑,衬的皮肤更白,眼睛更亮,陈晟诀看着陈修平,觉得头晕目眩,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然后陈修平轻轻开口道:“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每到午夜,所有蝴蝶兰都会消失,变作蝴蝶飞向王爷的房间,对不对?”
他说“对不对”的时候猛地望向陈晟诀,陈晟诀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像是没了魂魄。
太妃的脸上露出了喜色:“正是如此,道长,你可知是何缘故?”
陈修平微笑,他转而看着太妃的眼睛,突然说:“太妃娘娘,你每夜看来睡得不好。”
太妃露出愁容:“正是了,每夜我都会听到小孩的哭声。”
虽这么说,这太妃居然没什么惧意,对比陈晟诀的憔悴,令陈修平不禁感慨其胆大——毕竟也是从战乱的时候活过来的人,果然不是锦衣玉食地长大的小王爷能比的。
陈修平轻轻一笑,转过身去,长袖飞扬间发丝逸散,瞥见陈晟诀惊艳的神色,陈修平忍不住得意自己装的一手好逼,但是这逼装的可不是只为了好看,陈修平背手望着天空,突然开口道:“实不相瞒,这事,可不好做。”
这副“我能做但是不好做我不想做”的得道高人的样子可不普通,每个角度都是经过设计的,陈修平暗自得意,觉得深谙包装之道的自己骗骗这些古代人果然是分分钟的事,太妃那边果然紧张了起来。
“高人请务必助我儿。”顿了一下,太妃又说,“事若成,必有重谢。”
陈修平当然不在意什么重谢,但是他知道这些人就是这样,你做了事若是不要重谢,他们还当你没本事呢。
陈修平继续一副衣袂飘飘的仙人样,说道:“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会有今日之事,依贫道所见,还是因为十数年前的,一桩旧事。”
话音刚落,太妃和陈晟诀,齐齐地变了脸色。
陈修平面带微笑:“具体何时,贫道法力低微,见得不分明,还望太妃王爷见谅。”
太妃的脸色好了些,突然轻叹道:“十数年前,正是陛下……唉……”
太妃说的是王府被屠族的事,陈修平眼波一转,道:“总之那事影响到了现在,想要解决,没几天的功夫,恐怕不行呢。”
这样说着,陈修平笑了起来:我就慢慢的,让你们偿还自己的罪好了。
☆、第64章 浮世生活琐事8
057
陈修平想起一件事。
很多年前;他曾经和孟小宝有过这样一场对话,那个时候陈修平还意气风发;相信自己能够成为这个世界的主角,他看着整个外门总体水平线以上的美人,问孟小宝:“大部分修士都是美人么?”
孟小宝摇头又点头:“也不一定——不过大多数修行有成的修士都是美人。”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鲜有例外。”
陈修平言之凿凿:“可是他们并非一开始就都非常美吧?也有修行有成的原因;对不对?看来上天所给的也并不是绝对。”
孟小宝低头思量了一下:“确实如此——其实很难说审美这种东西是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但那是就我看来;许多天赋卓越的修士;天生便是众人标准中的美人。”
陈修平本也不是和孟小宝在谈论什么严肃的话题;因此听了孟小宝的话;首先嘲笑道:“你能见过多少天赋卓越的修士?”
孟小宝不可置否地笑笑,道:“大概吧……”
现在想来,孟小宝所说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其中除了外貌肤色体态上的微妙变化,大概还有因天地灵气的浸润而由内而外散发的所谓“仙气”的原因。
会大发上述的感慨,除了在宴会上面对众多献殷勤的人不胜其烦的原因,还因为,在他为了躲避众人在酒宴间隙在花园溜达的时候,看见了罗雪沫。
——不,准确来讲,是一个五官体态肤色外表年龄都和罗雪沫相似至极的姑娘。
但是这个人不是罗雪沫,陈修平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当年陈修平初见罗雪沫,惊诧中也有惊艳,因为少女就像一团光源,虽然站在一只令人瞩目的巨大乌龟的背上,也像是一团绽放星光的星体般令人难以移开目光,那是一种若想要解释实在说不出缘由的美丽,像是落入凡尘的精灵,只看见那种飘然如星屑飞舞般的整体印象,以至于忽略了五官。
若细细分辨罗雪沫的五官,大概会觉得很普通吧。
——确实很普通,陈修平现在确定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一个,剥除了罗雪沫所有光圈,只剩下光秃秃一个人体的,那个普通的少女。
名字叫做“青瑛”。
陈修平看见青瑛,是在王府的湖边,她被一只白色的哈巴狗吓地差点跌进湖里——总算还没有跌进湖里,却摔倒在一边的苇草中,锋利的草叶划过少女白皙的手臂,很快显出一条条红色的血痕。
远远的,有三个侍女模样的姑娘跑过来了——这三个侍女论五官居然还胜她一筹,简直令见过罗雪沫的陈修平感到不可思议。
为首的侍女远远地便喊:“圆圆,圆圆,你没事吧。”
开始陈修平还以为“圆圆”是在叫“罗雪沫”,但事实上,很快陈修平就知道,“圆圆”是那只白色京巴。
侍女一跑近,根本不管自己的衣着,先把京巴抱在了怀里,仔细查看了一番,见没什么损伤,松了一口气以后,才看着“罗雪沫”说:“青瑛,你还好吧。”
这个时候,陈修平才知道,原来这个长得几乎和罗雪沫一模一样的姑娘,叫做青瑛。
但是这个时候,陈修平还是怀疑这只是罗雪沫用来耍他的手段——毕竟罗雪沫可是师父都没有办法的女人。
青瑛摇了摇头,她面目寡淡,因而也显现出了一种别样的柔弱感,配上苍白的皮肤,倒也惹人怜爱,她轻轻摇了摇头,虽眼中已经积蓄起泪花,还是轻声道:“我没事。”
这个时候陈修平又怀疑起来,就算罗雪沫有什么目的,至于这么委屈自己么?
为首的侍女见青瑛这么说,笑了笑道:“瞧你这委屈模样,毕竟是主子的心头肉,就算咬了你也没什么办法啊,何况它也没动你一根汗毛,别委屈了。”
青瑛低着头,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我并不委屈。”
陈修平看着小百花模样的青瑛,总觉得她会分分钟罗雪沫附体暴起杀人,可是她一直跪坐在草丛里,简直让陈修平浑身难受,而令陈修平浑身难受的青瑛,甚至在侍女满脸怀疑的情况下,还补充了一句:“圆圆没事就好了。”
听完这句话陈修平就想:这人要是罗雪沫,罗雪沫也够拼的。
这卑弱的反应显然也令那三个侍女很满意,三人说了句“好好休息”,便志得意满地转身离开了。
陈修平却仍旧看着青瑛,她看着青瑛缓缓地从苇草中爬起来,仔细地查看自己的伤口,拍掉了身上的泥土草屑,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青石板小路上。
——只是个可怜的姑娘。
陈修平这样想,于是有些后悔自己的旁观,并且想立刻出去扶她一把。
就在这个时候,青瑛抬起头,遥遥望向了三人一狗离开的方向。
陈修平停住了脚步。
青瑛还是青瑛,只是这一刻那像是黑泥般狠利的目光,却更像是属于一头从荒野跑来的,饿狠了的狼。
058
陈修平重新回到宴席上的时候,陈晟诀眼睛一亮,第一时间凑了过来。
他像条哈巴狗儿似的,摇着不存在的尾巴,殷勤地问:“修平,你刚才去哪儿了?是去花园了么?但是我没有找到你呢。”
陈修平淡淡道:“看了一下各处,找一下出事的原因。”
陈晟诀恍然大悟,又眼含心疼道:“也不用那么赶,可以先休息一下的。”
陈修平就不愿意和这个白痴说话了。
这个时候,突然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急匆匆跑来,冲陈晟诀轻声说了句话,陈晟诀听后脸色大变,连忙冲陈修平告别,慌乱地走了,陈修平不动声色,心脏却剧烈跳动起来。
这所谓的悄悄话对他而言当然是个笑话,陈修平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管事的话,那人说:“皇上来了。”
追根溯源,陈修平最大的仇人,应该就是这个年过花甲的皇帝——但是皇帝是不能轻易动的,就算陈修平是个超然物外的修仙者,更何况陈修平也懒得去动。
因为先不说成王败寇古今有之,简直是天道的正常发展,而且也很难说,陈修平对王府有什么深刻的感情。
王府是算养活了他几年——但是这是在他付出劳动力的前提之下的,也就是说,他跟王府王爷,都是雇佣关系,联系他作为一个未成年人所做的工作量,这种雇佣关系甚至还是不对等的,并不让他愉快的,所以说王府对他而言,是恩人也谈不上,仇人也说不上。
但是这个皇帝杀掉的人中,也包括他娘。
虽然只有短暂地接触,但是当年的王妃给他的生命带来的震荡不啻于一颗原子弹,那种深沉的感情至今像是养分一般滋养着陈修平的内心,持有着她的温暖,陈修平无法不对这个皇帝产生恨意。
看着穿着便装,坐在红木椅子上,留着两绺小胡子的皇帝的时候,陈修平想心仍旧在起伏不定。
但是定睛一看之下,陈修平却惊诧不已——因为当今圣上身上的天命之气,居然已经很淡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现在看来还红光满面的老头,已经快要死了。
比起仇人快死的紧迫感,陈修平的心头先升起一种茫然的震撼。
哪怕曾经是这个天下的掌权人,哪怕拥有凡人能有的一切,但是死去的时候,上天也能够把一切剥夺。
一种源自于心灵的震撼令陈修平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隐匿在一边的树冠之上,听着风声飒飒,鸟鸣啾啾,望着举目而去的屋瓦廊檐,还有空气中像是音符一般流动的尘埃,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059
再次睁眼之时,眼中的流光已经内敛了许多。
黑夜已经降临,月明星稀,陈修平坐在树枝上,突然觉得很怅然。
虽在入定之中,陈修平仍然听到了皇帝与陈晟诀的谈话。
皇帝已然后悔于曾经的刚愎自用,他觉得近日来上天已经给他预示,要好好弥补过去犯下的错处,首要的第一点,是人是鬼,要先找到王爷真正的儿子。
奇异的是,陈修平并不觉得皇帝有必要做这件事,甚至于,他觉得这迟来的心软有些可笑,他望着虚空,思维无限地放大,扫过木叶的纹理,泥土的颗粒,像是精度极高的扫描仪,覆盖了方圆几百米的距离,然后他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吧。”
妇人的嗓音像是粗粝的沙土,带着决然的狠利,陈修平认出来,这就是太妃的声音。
脑海中很快出现了这一幕的投影,陈修平看见太妃坐在高椅上,陈晟诀却跪在地上,听到太妃的话,陈晟诀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太妃,眼睛里布满血丝:“为、为什么非得那么做呢?陛下,陛下也说并不会对我们做什么的,我们继续做闲散王爷,不也很好么?”
太妃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水泥筑就的石像,她面无表情,带着不容反对的坚定:“儿啊,你怎么那么天真,那皇帝的话能信么。就算他不动手,陈大宝能不动手么?”
陈晟诀伏倒在地上:“可是,那毕竟是皇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