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阴沉而高大的紫衫之后,微渺的光芒照亮了他已经无法藏住泪水的眼眶。
我倚在床头柜上,垂眼看着他。我回想着温妮去世时,别人如何安慰我。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我不是由她抚养长大的,只是在暑假时相聚两三周,好像因此我们并不会有太深厚的感情。
“不要为你感到伤心而道歉。你应该感到伤心,我明白。感情是很难被节制的,你不要为此感到抱歉。”
这番话说得太过空泛,但我并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从我们认识开始,总是他扮演那个安慰开导的角色。但我明白,那些都是从他祖父的智慧中习得的一些细枝末节,他无法以此安慰自己。
“我也很伤心,但我明白我是整栋屋子里最没资格完全沉浸在悲伤里的人。我得看好你们。”
“所以你把我那些小药片扔掉了。”那听起来不像一句指责,他的声音变得虚弱,似乎是没有力气对我提出指责。
我不知如何作答,乔舒亚说了下去:“你终于不再认为它们是维生素了。我打开柜子的时候,我原本决定,我不该吃抗抑郁药物了,因为这时,我的确应该非常非常伤心。可我拿起那个药瓶时,我发觉它已经空了。”
“我能够理解你。我祖父死于心脏病,我父亲曾经也因此在医院里住过几周。但大学时我没有一天停止过饮酒。你是个成年人,你懂得照顾自己。但是,乔舒亚,有时候我关心你甚于你自己。”
“不,没有在指责你。”他叹了口气,侧了身,选择一个舒服的姿势蜷缩起来。“当我走进考场时,从来不会有人要检查我的血液指标。为什么不吃上一片呢。吃一片阿德勒罗吧,我对自己说,这种药物研发是为了使人集中注意力,我需要集中注意力,就像吃感冒药一样。所有人都是这样。”
“我那所高中里,每年有上百人会进入常春藤大学。除了全优的功课以外,他们在欧洲赢过乐器比赛的名次,擅长一两门运动、大学时能够去参加奥运会,拿过奖学金,参加过各种学科竞赛。我想,为什么不成为那样的人。但等我到了大学里,和他们加入了一样的社团,在同一个聚会上喝潘趣酒谈论新保守主义,那并不会让我感觉很好。依地普仑和西酞普兰才能让我感觉很好。”
我坐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和他视线平齐,“你追求的完美人生早就失败了。他们现在大多结了婚,有个完美妻子,五年内会有两个孩子,这时他们可能在瑞士滑雪。而你只有个连蛋糕都做不好的男朋友,还不能在加州结婚。”
他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容,伸手揉起我的头发,“啊,别这么说,至少你是金发呢。”
那不是芭比式的梦幻金色,当然,这样的头发在我身上太过滑稽。它由深浅不一的金色组成,夹杂着红色的发丝,来源于我的英国和荷兰祖先们。也许如托马斯·沃尔夫那样写道,天意引领一位英国男人来到一位荷兰女人身边。那在是三百多年前,美国还没有成为美国的时候,我从未听说我祖辈的故事,我的父亲不热衷于以往事自夸。
“以前我很在意别人的评价,做个完美学生会给你非常良好的感觉,我想,继续做个完美先生吧。可是我发觉我喜欢你,有了同性恋这个标签,怎么也谈不上完美了。但是我想,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有什么比你更好的事情?”乔舒亚注视着我,眼睛里恢复了几分神采。
它很快又会消退下去。我想起我的外祖父跪在温妮的灵柩前,额头抵着棺木,哭泣着,要被人掐死了一样地喘着气。我在一旁,轻拍着他的背部。伴侣的死亡和长辈的死亡是不同的。我的外祖父可以理所应当地哀悼温妮,他对她所有的爱意和怀念全部倾入他的泪水中,甚至有一丝责怪,她抛下了他。但那时我的头脑中不断地回荡着,一个我早应该明白的事实,她终将会离开我。我经受这一场严重的情感危机,但我向任何人诉说,他们只是告诉我,学着长大。
学会接受这个事实,需要漫长的时间。也许从那位对你最重要的长辈离开之后,你才真正地开始建立自己的性格与思想,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而成长的过程总是痛苦的。
“我知道你会想念道格拉斯。甚至明天你还会去他房间敲门,问他要不要把早餐搬到他床上。因为在你二十七年的人生里,他从未缺席过。习惯这些,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我知道你和我都会有耐心面对。”
他微笑了一下,充满了感伤。“看来你对此经验丰富。那么,说说温妮?”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她的故事。她在伍德斯托克住过一段时间,但她没经历过那场音乐节。在那个卡茨基山脉旁边的小镇上,住着哈德逊画派成员和工艺美术运动的成员,她在那儿画画,和他们探讨艺术。我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很漂亮。我问她为什么没有成为工厂女孩,她说她不喜欢安迪·沃霍尔,而且她不够瘦。噢,其实她很少谈到自己,她总是讲六十年代。我想没准她有好几段复杂得不能跟外孙讲的情史,于是就把自己隐藏起来,成了六十年代故事的旁白。”
“那是六十年代啊,道格拉斯只会跟我讲那些电影。但是比起看电影,我更喜欢看电影如何被制作出来。那些优美的一八六零年小镇街道是有木板搭成的,空荡荡的一片。情侣终于团聚时,有些人负责人工降雨,导演和摄影师正在努力地从一个更好的角度拍摄。”
那听起来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噢,连一点虚假的梦幻你都不允许它们在你头脑里存在吗?”
“这也是梦幻啊。以前道格拉斯问我,为什么我不愿意去看电影,反而喜欢看这些。我答不出来,现在我也不是很明白。我也很愿意看你如何编出故事、把它们写成书,甚至超过去阅读成书,但我没法进入你的头脑里,不是吗。”
“可是你已经在里面了。”
他轻笑几声,疲倦侵袭了他。“好啦,诗人。”
“睡吧,乔舒亚。”
他的身体舒展开来,头微微地向左倾斜,进入梦乡。但愿睡眠会治愈他,很多时候,有什么比“明天是新的一天”更好的念头呢。
我在书桌下的柜子里拿出了乔舒亚的便携式唱片机,也许是来自七十年代的一个古董。旁边放着一沓黑胶唱片,我翻找了一下,发现了里普科的《夏夜》。
我调整了一下挂在床头的捕梦网,关掉了台灯。乔舒亚陷入了一片黑暗中,他的脸沉静得像他的梦境本身。夜里微弱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使之简化成柔软而优美的线条,成了另一座墓园里的天使雕像。
六年了,我没有再平静地听过一次这首曲子。它被那些狂热的年轻人所传颂,在我心里引起过一阵阵波澜,当我想起那阵曲调,总会想起当年做过的一个又一个冲动而愚蠢的决定。而那本该是宛转悠扬的夏夜之音。
唱片机放在窗台上,也许很快会停下。我坐在浴缸里,热水逐渐没过我的身体。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窗上泛着一层白霜,但女高音还在唱着:“新季将至/寒风散去/去林中吧亲爱的/山谷里百合绽放/脚边露水凝为珍珠/晨光下闪耀/我们将听见画眉唱起新歌。”
在波士顿的那个公寓里,浴室里贴着新奥尔良风格的瓷砖,地板刷得再干净也显得破旧。浴缸狭小,乔舒亚和我相对而坐,双腿交叠。夏夜里,窗户太小而使得室内闷热,我们依旧抽着烟,有一阵烧焦的薄荷气味。
每当我们在深夜里突然停止说话或欢笑,就会被一种将要分离的忧愁所笼罩。我们以为我们不会相伴彼此一生,就连稍加抗争的心思都没有。总以为日子过了一天就少了一天,不会把时间花在那些无用的感伤上。因此从没有将内心里更深沉黑暗的部分展示给对方。
有时我夜里醒来,我注视着他不愿再睡去。睡意使得我的眼睛发疼,眼眶蓄满了泪水。我能够感知他内心那些未曾显露的部分,但我无意去探究。如同你面对一片黑暗的,森林或是海洋,当你长久地注视它,你会越发地抗拒日升,那模糊的树丛或波浪已经迷住你了,你不想知道其中还有些别的什么,也许丑恶,也许美丽,但你没兴趣。当然太阳总会升起,可乔舒亚是一段很长的黑夜。
可如今我意识到,我还有太多太多时间,去等待那个日升时刻。
我缓缓地沉没了下去,头枕着浴缸边缘,看着窗外的月亮逐渐穿过乌云,窗上的白霜因此变得明亮,宛如无数颗发光的星辰。
半个世纪前的夏夜,人类登上月球又回来。但没什么比得上此刻明月升起,照亮这世间所有的生灵。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