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沉堂的草地上,仰望用法术置换而来的天空,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在凝视自己。
刑修,从未如此平稳幸福。
十七个时辰的幸福,远胜过千万年高居阴阳道顶点的荣耀。
然而却转瞬即逝。
他们终究还是回转了羽门。
这十七个时辰是刑修最美好的时光,而对总司刑来说,每一点滴都是煎熬。
他已经被悔恨击溃,他的魂魄被良知锁入罪孽的壳内,神识自我摧毁。眼前看到的总司刑,已经有如石头一般了无生命。只是他紧紧拥抱着李判官的双手,无论如何都不放开。
就算刑修在李判官额头轻轻一弹,李判官睁开了双眼,迟疑地从总司刑怀抱中挣扎出来,总司刑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态,拥抱着已经不存在的东西。
「李判官?」
季腾惊讶地看着李判官居然站起来了,他不是已经接近魂飞魄散了?
然后季腾立刻就明白了,刑修在作假!季腾下意识地掐了一把紧贴在身边的蜚,惹得它委屈地叫起来。
「李判官,你辛苦了。」刑修淡淡地说。
「若臣一点辛劳能减少总司刑的罪孽,臣不敢言苦。」李判官道。
季腾明白了,李判官或许被罪丝所侵,但可能并没有达到总司刑以为的水准。总司刑所见,多半是刑修所伪,就是要让总司刑后悔莫及。
现在看来,刑修完全达到了目的,总司刑的悔恨让他的魂魄凝固,若不是魂魄内还有阴阳道文的存在,恐怕已经自我毁灭。
「那总司刑?」季腾问了一句。
「他的悔恨,已经到了人所能及的最大程度,足以抵消一部分罪孽,魂魄洗字的功劳也能抵消部分,但是剩下的那部分,还是要他偿还。」刑修看着已经不可能听到他声音的总司刑,平静地宣判:「总司刑试图谋反未遂,但已经引发天地异变提前,罪孽深重,魂魄洗字之后,罚入世为兽。其兽者,无法觅食,为万物所欺所食所不齿,以偿还对万物所犯之罪。罪孽偿还完毕之前,不得入轮回。」
言罢,刑修又看向了李判官:「你误导季腾协助总司刑,罪丝所为非你自愿,不必追究。但你的魂魄为罪丝所伤,无法强行抽离,却是事实。唯一的办法,是将你一并元魂洗字,魂魄再入轮回,罪丝自然消亡,你,准备一下吧。」
李判官没说什么,大约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情况。
刑修说是唯一的方法,那当然就是唯一的方法。他只迟疑片刻,突然跪倒在刑修的面前:「君上,臣可否恳求一事?」
「你可是要恳求转世主事?」
李判官点点头:「臣斗胆。」
刑修微微颌首,道:「你是此事的牺牲者,且对阴阳道有功在前。虽然你不记得,阴阳道不会忘记。我可以允许你选择转世。你想要出生在帝王之家,或是名门望族,又或者是书香门第,我都允许。又或你不想做人,想要为妖、为精怪,也可以,你选吧。」
李判官以头触地,半晌,才说:「臣不求转世为何物,臣只求转世到总司刑身边。」
此言一出,别说季腾,就连刑修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李判官没有抬起头,季腾和刑修都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传入耳中的声音虽然微微发抖,却异常坚决:「君上,臣自己的前世是怎么样不自知。但是,你要臣乔装即将魂飞魄散,来刺激总司刑——」
十七个时辰,总司刑一直在李判官耳边,说着对于然的思念,对李攀的愧疚,对阴阳道的失职,对他自己的憎恨。
说到最后,言语无法再表达的时候,总司刑的魂魄慢慢凝固,最后化为眼泪滴到他的脸上,直到神识消散自我全无。
李判官从未想过世上有人会如此待他,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如此真心,如此不计得失,只是他错了方法,大错特错了。
「他走到这一步,要用生生世世来偿还,而臣何德何能,受他如此相待,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独自一人永世受苦。臣愿照料他生生世世,恳请君上成全。」
沉默片刻,刑修轻微地叹息了:「为何曾任总司刑者,都那么偏执。」
须臾之后,他点了点头。
李判官退了两步,整理衣冠,从容跪下,向刑修行了大礼。
洗魂取字,并不需要太久,总司刑和李判官的魂魄先后在刑修手中化为碎片,又再度聚合为纯白的魂魄。刑修叹了口气:「总司刑被罚为兽,你要一直照顾它,那么你便也转世为兽,与它比肩吧。」
(后世有记:西方有比肩兽焉,与邛邛岠虚比,为邛邛岠虚啮甘草,即有难,邛邛岠虚负而走,其名谓之蹶。──《尔雅》)
第九章
紧闭的羽门打开了。
一双纯净的魂魄飞了出去,按照刑修的言语,飞向了未知的地方,它们将不记得过往的一切,转世重来,生生世世,直到罪孽清偿。而原本充斥着整个房间的色彩,李判官和总司刑的记忆和情感,也随着羽门的打开而烟消云散。
羽门内,只剩下刑修手中光芒四射的阴阳道文,几乎完整,但还不完整。
刑修闭了闭眼,等到再次睁开的时候,他慢慢转头,看着季腾。
到时间了。
季腾知道,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
身为凡人,他很惶恐,魂魄洗字和阴阳道刑罚没有什么不同,会带来巨大的痛苦。
他不怕这种痛苦,他怕的是,若是忍不住惨叫呼痛,又或者是脸上出现了扭曲的表情
那只会带给刑修额外的痛苦。
要勇敢,季腾,要勇敢,他叮嘱自己。
他最后一次摸了摸蜚的头,蜚温热的舌头舔着他的手掌。
应该感谢刑修让蜚一起进入了羽门,蜚的存在,能让自己有更多的勇气。就算是为了保护蜚,也不能让天地异变发生。
刑修想要对季腾说些什么,但咽喉处却跟被烙铁钳住了一般,痛到极致,沉重不堪,根本无法开口说半个字。
他从来未有过身体不适。不可能有病痛,也没有什么法术咒怨能作用于原本就是虚无的混沌之上,然而此时却发生了。
身体内有种贯穿的剧痛,他就像快要倒塌的墙壁,上面飞速蔓延开无数疼痛的裂缝,摇摇欲坠。
他无法说话,无法动弹,沉默地看着季腾主动走过去,把他埋进自己的怀抱里,用力地拥抱。就如同那日刑修紧抱着他,在马皮的包裹中,保全他不被鬼皮虱撕咬一般。
刑修知道这是季腾在告诉他,他已经准备好了。
季腾已经目睹了两次魂魄洗字,明白刑修必定要跟他有身体的接触,法术才开始生效。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拥抱吧,拥抱着等待消亡,也不错。而且,可以将脸埋在他的怀里,这样彼此都不用看见,对方脸上的痛苦。
阴阳道文无法等待太久,如果长时间既不补全又不寄魂,它就会自发地循着已经附着魂魄之上的文字,陆续进入季腾的体内,那只会给季腾带来额外的痛苦而已。
那就,开始吧。
复杂回圈的言咒从刑修嘴角流出,就如同泉水从山坳里淌出,河流在平原上奔腾一般自然,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
世间依赖的阴阳道文,能规正一切的阴阳道文,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言咒,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从刑修口中吟诵而出的,是日月东升的天空,是夏日煦煦阳光,是冬季皑皑白雪,是绝不失约的季风。
他吟诵着北部冰原上的白狼,在酷寒中繁衍生息,吟诵着南方海岛外的渔民,渔网上亮晶晶的水珠,吟诵着高山草甸,柔软的冒着气泡的沼泽,吟诵着河谷深潭,碧绿之下幽幽摇动的水草,吟诵着沙漠滚烫热气,以及沙粒之下那些小小的生命,吟诵着奔腾入海的江河,吟诵着刮过沙漠的狂风,吟诵着戈壁上的暴风雨,吟诵着撕裂天空的闪电。
四季万物,无所遗漏。
这就是阴阳道文,记录着的是,世间一切事物在最美丽时刻的光芒。
异变带来的腥臭和丑恶,都将在这场吟诵中消亡。
刑修吟诵的,是正确的规律,是美丽的世界。就算架构在牺牲之上,不,正因为架构在牺牲之上,正因为无辜的魂魄正在被洗魂取字,它才更为美丽,更为耀眼。
刑修拥抱着季腾,在吟诵中,感觉他在自己的怀抱中慢慢薄弱,那淡淡的魂魄的味道飘散开来。
他很清楚,季腾的魂魄正在碎裂,一点一点,随着他口中的吟诵走向结束而慢慢裂开,记忆和感情开始流散。
一直蹲坐在边上的蜚惊慌失措地跑上前来,用牙拽住季腾的衣服,用力想要把他拖出来,但是不行,拥抱太紧密,根本无法拉动。它转而前蹄跪地,向着刑修拜倒,嗷嗷地叫,用头一下一下碰触着刑修,似乎是在恳求。
刑修却像是死去了一般,任它哀叫恳求,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他口中的吟诵不会停止,无法停止,不能停止。
季腾紧紧抱着刑修,一直在对他说话,好像魂魄经历着的巨大痛苦,他完全不以为意。然而声音毕竟逐渐低微,刑修慢慢感觉不到季腾的拥抱,轻了淡了散去了,和他的魂魄一起。
随着最后的吟诵从刑修的唇角溢出,魂魄的碎片飞散而去,充斥着整个空间。
伴随着灵魂碎散的,是蜚那声贯穿羽门的凄凉长嚎,刑修无法说的,它说了。
阴阳道文完整闪亮的字元从刑修手中飞散出去,瞬间增殖直到贯穿天地万物,大到高耸群山、低凹峡道、密林海洋,小到一石一花一草,凡是跟刑修吟诵过的内容相符的,保留了下来,而违背天地之理的部分,覆盖大地的阴霾之气,扰乱四季的逆流,流窜地底的黑气,依次被排斥净化。
天地异变纠正,洗魂取字结束。
完成了。
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除了这失了心的身体,和空荡荡的阴阳道。
刑修怔怔地立在羽门中,包围他的是闪亮的魂魄碎片,色彩缤纷的记忆和情感。他不想动弹,这些魂魄碎片和记忆粉末就是全部的季腾,被它们包围的时候,似乎季腾还在这里,还拥抱着他。
恍惚中季腾最后的声音在盘旋:「再见。」
他说再见。
是的,再见。
然而刑修没能有所回应,他失去了可以回应的对象。他只知道自己怀抱落空,曾经在怀抱里的那个人,从此下再。他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闪亮的符号,阴阳道文的一个字,停留在他怀里,孤零零的,跟刑修一样。这是洗字而出的阴阳道文字,最合季腾魂魄的那一个字。
当时间经过良久,刑修终于低头去看的时候,他认出了这个字。
原来这就是最合你魂魄的字。
原来如此。
那形如熇的阴阳道文,其实是一个修字。
刑修想要微笑,然而嘴角刚刚扬起,就有什么东西,从他脸颊上滑下,穿过那闪亮的字,溅落在地上,小小的痕迹。
开天辟地以来,刑修首次落泪。
第十章
闪亮的阴阳道文,在刑修身侧盘旋。
需要寄托,需要一个载体,它们才能阖拢沉睡,否则这巨大的法力往复运转,只会一次又一次清洗世间,人世无法前进。
然而寻魂魄寄字容易,然而人心性不定,朝三暮四之事多矣。
譬如总司刑沐玄理,初任总司刑时,又何尝有谋反之念。只是人心往复,难以预计,而爱恨执念,又是本性使然,纵是今日不生,谁知千百年后情形?终是酿成大祸。
以人之魂魄为寄,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
刑修早有计较,也安排周全,然而到了这一步,却突然犹豫起来。毕竟,季腾曾是如此疼爱于它,而它也是今天唯一的目击者,仿佛是这个故事曾经存在的证据一般。
这突发的不忍,让他迟迟没有动静。
蜚发出了询问的声音,它断断续续的低嚎,只有在刑修的耳朵里才变成了语言:「君上,我已经准备好了。」
刑修抬眼看它,沉默了数秒,终于开口:「虽然这法子是我所提,你若是不愿,我必不会强迫你。」
蜚以头触地,缓缓道来:「君上,我世世为蜚,只为预告异变天灾;世间本无处容我,所幸得君上和季腾援手,苟全性命。我本祸兽,无法全于人世,唯有长留阴阳道。既然如此,这魂魄和肉身何足惜哉?请以我魂魄为阴阳道文寄托,以我身体为季腾魂魄承载,我自愿身魂分裂,并无反悔。」
季腾微微颔首,蜚虽为兽类,却明事理通人情,应该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总司刑吧。
是的,这是刑修思考再三得出的最好方法。
阴阳道文,不可再寄于善变的人魂之内;兽魂强韧,而本性坚定,或者是更好的选择。
正在身边的蜚,成为了首选。
原因有二。
其一,魂魄洗字,殊为痛苦,总司刑之叛归根结柢就源于此。
而蜚就不同了。
它为祸兽异端,罪在其魂而不在其身。它的魂魄与世间万事万物都阴阳相冲,因而所到之处水竭草枯,无法相容于世,然而却正方便寄放象征万事万物的阴阳道文。可以想像,以往魂魄寄文,就像用丝绢容墨,要颜色尽出,非分丝洗字不可。然而以此不相容之载体寄文,就如同用油纸盛墨,虽然包裹,但绝不相容,若有需要,倾倒而出即可。甚至不需要经受魂魄洗字之苦,即可往复寄文,岂不上上之选?
其二,总司刑之叛,也因其法术修为高深,为祸更深。然而蜚的兽魂根骨蒙昧,难有高深法术修为,而且它在人间无法存活,只能在阴阳道保全性命。就算逃往人间,它遇水则涸遇草木皆枯,也难以隐藏行踪,用来寄存阴阳道文最稳妥不过。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
一旦它生魂被取出寄文,要兽身何用?
而这兽身,就连与万事万物都相冲的兽魂都可以暂时容纳,可见其包容性之强。那么,用来作为破碎魂魄的再生容器,不是更好么?
刑修不想让季腾转世,他太清楚了,一旦转世,魂魄重生入某个家庭,季腾将和以往一样,和某些人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留下永远的感情烙印。
刑修不愿意这样。季腾心中有他大哥,有其他一些人,他可以容忍,因为这正是季腾之所以为季腾。然而若是送出去让他再和新的一些人建立起关系,他不愿意。
然而破碎的魂魄若不转生,终是不合天地之理。
只有在人世受自然之气的熏染,破碎的魂魄才能正确弥合,回复到最初的模样,变得完整健康。就像初生的羔羊,若是抱在怀里,它只会畸形成长,只有放入草原,才能正常地长大。
因此他又不能不让季腾转生。
然而,转生有很多方法,他作为阴阳道之君,这点许可权还是有的。季腾不一定非得转生为人,也可以转生为兽,转生为神啊!
季腾之死,是为阴阳道而死,他的功劳,按照阴阳道的律法,给个山神绰绰有余。那么,刑修的打算就是,将季腾的魂魄碎片纳入失去魂魄的兽身,再送为偏远之处的山神,不与人世有所联系,孤单随意地成长,直到那些魂魄的碎片在天然之气的熏蒸之下,完全融合了、健全了,那么,他就可以将季腾接回来,放弃他的兽身,回复本来。
刑修将手放在蜚的头顶,感觉它微微地发抖。
「你害怕?」
蜚站定了,摇摇头。
好吧,那便身魂分离,你不再是蜚,而是阴阳道的总司刑,纵然身无法力,有我为你打算,你必将成为我最得力的助手,阴阳道最完美的总司刑。
去吧,蜚,我将有漫长的时间不再出现,你就代替我,执掌阴阳道!
数个时辰之后,藏身九渊万门之内的阴阳道刑官鬼吏被召唤出来。贯穿阴阳道的呼声,这是只有君上才能做到的事情。所有人不敢怠慢,即刻前往阴阳道论罪厅,等待呼声中所说的新任总司刑。
他们静候片刻,空间突然扭曲,能在阴阳道打开空间,除了君上更无他人,众人立刻拜倒,恭候新任总司刑。然而心里都有个念头萦绕不去,为何要用空间传送的法子让新任总司刑出现?难道总司刑之前待的地方是个完全封闭,连魂魄都无法出入的空间?
他们等来的是个瘦削苍白的年轻人。他单薄的身体毫无法力的痕迹,在阴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