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无人谈他,恐怕萧梁百姓都已经渐渐将他淡忘了罢。
梁话与苗文宠二人皆道是魏主尚且年幼,实权握在胡太后手中,因此无权提拔人才。不过萧综心中大概也明白,朝廷不可能重用贰臣。他的一辈子,恐怕就要这样平平淡淡过了。
人道洛阳牡丹好,可惜现在花期已过。洛阳城内有伽蓝寺数间,也不知是哪间寺院钟声频频传来。南梁亦多寺庙,萧衍就是个极度崇佛之人。除了处理国事家事,其余时间都在研读佛经,为国祈福。他为了修行,每日五更起身,甚至一日一餐,只吃素食。
萧综听到钟声,不禁一怔,想起佛堂中那人的身影,有恍如隔世之感。世事如云烟,现在的他已不再是南梁豫章王萧综,而是北魏丹阳王萧赞。这是他的选择,他不后悔。
母亲和妻儿还在萧梁,他不知他们下落。此时听见钟声,想及今后再也无法相见的亲人,萧综只觉胸闷难当。
钟声一下下敲击着,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他遥望窗外明月,居然涕下沾襟。
“听钟鸣,当知在帝城。参差定难数,历乱百愁生。
去声悬窈窕,来响急徘徊。谁怜传漏子,辛苦建章台。”
他吟了一句,苗文宠道:“王爷,您这是……”
萧综没有回答,反而推门而出,踏着月色,行至楼台高处。
今夜已过了十五,月亮缺了一角,却依然明亮动人。
钟声似乎就在耳际,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
“听钟鸣,听听非一所。怀瑾握瑜空掷去,攀松折桂谁相许?
昔朋旧爱各东西,譬如落叶不更齐。漂漂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夜半啼。”
苗文宠跟上前去,却被萧综拦在身后。
“听钟鸣,听此何穷极?二十有余年,淹留在京域。
窥明镜,罢容色,云悲海思徒掩抑……”
银色月光越过窄小的窗子,照在地面上,在地面上染出一小片银白。
这是一间牢房。小,却收拾得挺干净。萧纶躺在稻草堆上,稻草是新的,没有牢房里那股特有的霉味。大概是牢头怕得罪了他,特意换的。他毕竟是当朝皇子,虽然被革职,但指不定哪天就出去了,牢头可得罪不起。
白天里睡得太多,导致晚上睡不着。透过窄小的窗户看月亮,他突然很想念阿紫。
他从小个性怪异,兄弟们不大搭理他。除了那个和事老大哥时常说他几句,做错事的时候会替他说话,其余的兄弟大概都不将他放在眼里。于是他变着法子找乐子玩,他觉得毕竟人生不过百年,多找些乐子才是正事。
到了南徐州之后,他遇见了阿紫。他知道阿紫是个妖精,也知道阿紫恐怕在利用他。不过,他相信阿紫对他的情谊是真的。从没有人这样能跟他玩到一块,能出这么多新奇的点子让他开心。除了阿紫,真的没有别人了。
他翻了个身,突然发现地上的月光没了。回头一看,一位银发男子站在他身后,银色的发丝直垂到脚面,如一匹光滑的缎子。
他是不怕鬼怪的,况且,这人他见过,他知道他跟阿紫是认识的。
“见过邵陵王殿下。”男子轻笑着说出他已被革去的名号,没有行礼,只是说了名号以表示他记得他。萧纶有些许不悦,他道:“你来做什么?”
男子慢慢走近,脚下的稻草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用一种很轻的声音说:“邵陵王不想见阿紫?”
萧纶撑起身子,连忙问道:“阿紫没死?”
男子摇摇头,道:“死了。”
萧纶垂下眼帘:“那你在这里废话什么。”
“他被道士斩杀,不过我手里还有一丝他的魂魄。”
萧纶知道妖物具有不同寻常的本事,他问:“你可以让阿紫再活过来?”
男子接着摇头,说:“这样说不准确。我可以让他重生,从做一只普通紫貂开始。只不过他没有前世的意识,恐怕也不会记得邵陵王你了。”
萧纶闭上眼睛又躺下身去:“那你大可以随便拿一只假的来哄我,反正他没有了记忆,只是一只普通紫貂,我也不会辨别真假。”
男子从怀中拿出一只透明小瓶,里面有一股紫气在流转。他道:“你叫他看看。”
萧纶抬起头来,看着那瓶子,叫道:“阿紫……”
瓶中紫气突然亮了几分,似乎听懂了萧纶的话。
他道:“你能将他放出来吗?”
“不行。这是不成形的魂魄,放出来就没了。”
萧纶问:“你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男子微微笑了:“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萧纶举起手上的铁链,说:“帮了你的忙,你便会让阿紫回到我身边?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这样,哪有能力帮你?”
“邵陵王放心,你身为皇子,自然福大命大。片刻后,自会有人来救你。我与阿紫是好友,这件事是为了阿紫办的,想必王爷定会尽力去做。”
“你说吧,什么事。”
“王爷定能出去。在下希望王爷出去之后痛改前非,在圣上面前认个错。”
萧纶瞥了他一眼,道:“这叫什么事?”
“要让阿紫复活,要做的事情很多,这只是第一步。”
“你就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吧。”
远处,锁链被解开之声传来,远远地能看见一点火光。银发男子道:“王爷,有人来救你了。出去后记得改过自新,留在台城。只有留在台城,接下来的事情才能继续下去,阿紫才能得救。”
萧纶还想再问什么,男子却瞬间消失,仿佛没来过一样。
脚步声渐渐近了。来者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衣着朴素,眉角间带了些许愁绪。
这是他特有的表情。萧纶打小没怎么见他开心过。他总是忧虑国事家事,为他人着想,滥好人一个。这就是他的大哥,当朝太子萧统。
“六弟,我来看你了。”萧统脸上带着担忧的表情,见牢中环境恶劣,不禁皱了眉头。“六弟近日可好,我跟三弟在父皇面前为你求情,父皇如今差不多气消了。”
萧纶想起方才那男子说过的话,连忙抓住牢房栏杆,道:“大哥,六真不想在牢里待了,牢里又脏又臭,还有老鼠,每日吃不饱睡不好的,六真已经知道错了……”
萧统叹了声气,道:“六真,大哥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胡闹。今日大哥放你出去,记得要好好在父皇面前认个错。”
萧纶连忙点头:“六真知道,六真定会好好跟父皇认错,以前是六真不懂事,现在六真已经明白了。”
牢头弓着身子将牢门打开,点头哈腰请他出来。萧纶抖了抖身上白色的囚服,抖下不少稻草。萧统伸手将他头发里的乱草清理了,道:“今日去我东宫住吧,我已命人收拾了房间。”
萧纶点点头,将情绪很好地掩饰了。不知那男人日后会让他做什么,不过……只要能再见到阿紫,做什么他都愿意。
萧统在前面掌着灯笼,将漆黑的走道照亮,萧纶一步步紧跟在他身后。
出了牢房,明晃晃的月光照在地上,大地一片银白。
萧统仰头去看明月,道:“三弟世缵回来了,七弟世诚过段时日也要回建康来。到了中秋,咱们兄弟大概便能聚齐了。”
说到此处,萧统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表情变得凝重。
“除了……除了二弟,大家都能回来。他这一去,恐怕就再也不相见了。”
在萧纶眼中,萧综不过是个叛臣,比他的荒诞更加大逆不道。他打小不同他亲近,因此倒没什么感触。走便走吧,也不知大哥有什么好伤心的。但他并不会打扰大哥回忆兄弟情谊,只道:“大哥,咱们快些走吧。你明日还要处理公务,该早些歇下才是。”
萧统回过神来:“也是。不过……六真,你还真是难得,居然关心起大哥了。”他揽住萧纶的肩,说:“走吧,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人各有命。你明日先歇息一日,后日等父皇有空了,我带你去向他认错。”
萧纶点点头,踩着月光往前走,心里默默地想着阿紫。
谁来陪他他都不稀罕,除了阿紫……
作者有话要说: 元诩:元诩(510年4月8日―528年3月31日),宣武帝元恪第二子,母宣武灵皇后胡氏,北魏第十位皇帝,公元515年―528年在位。
《听钟鸣》有两个版本,上面贴出来的是《梁书》版,《魏书》版如下:
《听钟鸣》
历历听钟鸣,当知在帝城,
西树隐落月,东窗见晓星。
雾露朏腓未分明,乌啼哑哑已流声。
惊客思,动客情,客思郁纵横。
翩翩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半夜啼,
今岁行已暮,雨雪向凄凄,
飞蓬旦夕起,杨柳尚翻低。
气郁结,涕滂沱,
愁思无所讬,强作听钟歌。
北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第二卷 有记载《听钟鸣》的来源:
阳渠北有建阳里,里有土台,高三丈,上作二精舍。赵逸云:“此台是中朝旗亭也。”上有二层楼,悬鼓击之以罢市。有钟一口,撞之闻五十里。太后以钟声远闻,遂移在宫内,置凝闲堂前,讲内典,沙门打为时节。初,萧衍子豫章王综来降,闻此钟声,以为奇异,造《听钟歌》三首行传於世。
☆、照妖镜(二十)
十五过后,狐偃又变回人样,小尚也从野地里撒欢回来了。
这回狐偃没有忙着将他塞进莲藕里,只让他暂时先飘着。小尚习惯了有肉身时吃饭的畅快,现在变成了鬼,觉得吃什么都不带劲。
师徒三人围坐桌边吃饭,小尚就阴恻恻地在边上看着。狐偃端了一碗饭在他跟前放下,用筷子竖着插在上头,道:“吃吧,别瞪眼了。”
小尚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晚上,阿鲤阿鹤都去睡了,小尚无聊地漂浮在半空,在道观里四处游荡。狐偃从房中出来,衣着整齐,还带了背袋,像是要出门去。
“喂!”他朝小尚喊了一声,“小鬼,咱们上路。”
小尚立马精神起来,不可置信道:“道长,你今日便要带我去啊?”
狐偃身子往回一转,道:“你不想去吗?不想去贫道回去睡觉了。”
小尚连忙跑到他面前,说:“唉,别别别,我想去着呢,十分想去!”
狐偃带着小尚跨出门去。十五过后的月亮已经没那么圆了,但还是非常亮眼,大地被印上了银白。小尚轻飘飘地跟在狐偃身后,慢慢往荒地里行去。
前朝皇族多葬于丹阳皇陵,距建康城并不遥远。
两人行至树林处,狐偃将小尚一把擒住,御剑而飞,很快便到了丹阳。
小尚被风吹得晕头转向,下地后晕乎乎地飘在狐偃身后。狐偃提醒道:“小鬼,别跟丢了。”
小尚急哄哄地跟上来,月光下,狐偃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小尚没有影子,他跟着狐偃的影子走,嘴里哼着歌谣。过了一会儿,他催促道:“道长,还有多久啊?”
“快了。”
“道长,我真的能提前去投个好胎吗?”
“能。”
“道长啊,能让我投身在富商家中吗?”
狐偃慢下脚步:“你不想功名,不想前程?”
小尚淡色的影子在月光下晃动,他说:“不了,我觉得有钱就好,一辈子安枕无忧。”
前面便是一大片陵墓。有记载的皇家陵墓怕被盗墓贼盯上,定要有守墓人。因这里是前朝墓地,荒废许久,并没有人在此守候。此处葬着好些前朝贵族,他们都安安静静地待在陵墓中,悄无声息。
小尚感觉了一下,道:“道长,真奇怪耶,我原本以为在这里会遇上不少同类,但幽魂似乎很少啊。”狐偃微微点头,道:“的确如此,可能是时间太久,都去投胎了吧。”
他一块块墓碑查看,终于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墓碑上,找到了“海陵王墓”几个大字。
他查探了一下周围的土地,道:“这墓被人盗过。”
接着他看了看周边的几个,也都被盗过。
小尚变得义愤填膺起来,道:“居然盗我的墓,太不像话了!坏蛋、坏蛋!”
狐偃从袖中变出一把小铲,右手一指,那小铲子自己便奋力挖起土来。
史书上记载,萧鸾将萧昭文杀死后,厚礼葬了。这陵墓的确很大,下面还有密道。
狐偃放出萤火,照亮墓道。他躬下身,慢慢走了下去。
小尚跟在后面。虽说这是他的墓穴,可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早知道他有个墓穴,他就在这儿歇着了,免得在荒郊野地里游荡。
墓穴周围放置的是一些生前用品。小尚环顾四周,狐偃说的没错,很多东西放置散乱,显然是被人动过。估计值钱的东西早就被拿走了,剩下的全是些不值钱的。
普通的山水屏风,普通的铜盆,普通的碗筷,还有一些小玩具,木剑和木马……都是些平时用的器具,加上小时候玩的玩意,上面全落满了灰尘。
再往前走,墓穴深处是一副上好的棺木。小尚停了下来,突然有些害怕见到自己的尸骨。
这么多年过去,那里面早就只剩白骨,估计会很难看吧。
他用手捂着眼睛,狐偃右手轻轻一拂,棺木便慢慢打开。棺木共有三层,旁边放置着一些陪葬品,也只剩了寥寥几件。
墓穴中绿莹莹的萤火在飞舞,最后一层棺木开启后,狐偃只轻声道了一句:“果然如此。”
小尚不知道果然如此什么,连忙将手放下,朝前看去。
原来棺木中根本就没有他的尸骨。尸骨倒是有一具,小小的,连婴孩都不如,明显不是他的。
“道长,这是什么?”
“是猫骨。”
“那我的尸身呢?”
“不知道。”
小尚有些闷闷的。狐偃将棺材盖放下,带着小尚出了陵墓,然后再细细将土填上。
小尚有些心急,他想早点投胎的。他再次问道:“道长,我的尸身怎么办?到哪里去找?”
“暂时不清楚。我过段时日再带你出去吧。你好好想想,你最早是在哪里游荡的。”
小尚的思绪有些混乱,他道:“我有记忆开始,便是在我遇见你的荒地附近。但之前有没有在别的地方待过,我实在是不记得了……”
月光下,狐偃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小尚在他身后,默默地对手指。
“道长……道长啊,你一定要记得替我寻回尸身喔……”他很害怕,他会这样凭空消失。
狐偃说:“行,我知道了。我们先回去吧,我再休息一日,便为你重新做一个肉身。”
小尚听见“肉身”两字,又兴奋起来。他觉得做人还是有做人的好处的,可以和人打交道,和人一起玩,不用飘来飘去。脚踏实地的感觉,有时候就是这么好,尤其是在做了多年的鬼之后。
“道长啊,我想吃莲藕夹肉,还有肉包子!”
“好啊,你回去之后自己做。”
小尚笑嘻嘻地跟在后面,一团白影在月光下忽隐忽现。
此时,狐偃怀中的照妖镜突然之间有了反应。狐偃将它从怀中拿出,一束白光照在丛林深处。小尚停下脚步,站在狐偃边上看着。
照妖镜自顾自地投影着影像,起初狐偃还以为是这陵墓中的鬼魂引起的共鸣,看了一阵却发觉是镜中上回便出现过的两位少年。
杨柳依依时节,上回的白衣的少年背着包袱去了渡口,枣红衣裳的少年跟在后面,为他送行。
船快开了,红衣少年却不愿离去。白衣少年揽了他的肩,同他说了一阵,红衣少年点点头,将眼泪憋了回去。
船开之后,红衣少年终于忍不住眼泪,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家丁就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