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扶著门从室内走出来时,面色早已苍白如纸。千年里,一点一点的真气消散,纵使是上古神女,亦要承受体虚之苦。只是,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天神劫 第九章
仓促逃走的人又再一次来踏上了曾经之地。
一切仿佛不变如初,依稀昨日。
那一座山过了千年依然葱绿如初,羊肠小径曲曲折折,尽头便是一汪清泉。花瓣飘柳絮飞,草色青青,混落在花间的游蝶翩然起舞,如往昔热闹。翠竹琼枝长溪流水之中,似乎再深深望多几眼,那青色的身影便会如往日般带著欢喜走出来,清雅中透著一股纯真朴实。然後似没看到他人绷紧的脸色兀自高兴地谈论著那花如何的漂亮那草如何的繁茂,还有无意捡回来的小猫又是如何的可爱。
清风满眼,却吹散不了萧索情绪,上古神君蓦地转过身。一场永远不可重来的梦,那是依旧妄想。也一直知道即使再多望几十眼、几百眼、甚至几千眼,那人再也不会出现。错神间,多年不见早已苍老的地老出现在视线里。佝偻的身子撑著神拐颤颤巍巍地走近,一双眼迷迷蒙蒙早已混浊如黄蜡,可仍旧认得眼前的人,抖索著身子撩起衣摆就要恭恭敬敬地叩拜。玄冥长袖一摆,拂出一股气流托住那虚软的膝盖,使人弯不得跪不下。他收了思绪,瞥了一眼地老,淡淡道:“免了!”
“谢神君,谢神君。”地老一脸受宠若惊,一双眼都快眯起来了。空旷无云的天际里似涤荡著一丝哀哀的愁,前方孑然一身的背影挺得如刀削般笔直,一张轮廓不动如山。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屈指数数,都已经过了一千多年了,地老心里不免一阵唏嘘,惶惶感叹:“凡人最爱说:人生百岁,七十稀少,又十年昏老。我这副老骨头都晓得到这时日过得快了。唉,这儿幸得蝶公主念念不忘,才没有变了样。”
“……嗯。”久久,神君面无表情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地老一呆,没想到会得到回应,咧著嘴笑了:“玄冥神君可是很久没来了,这儿也闷得慌了,想当年天天来几回啊,这巫山也逛遍了,那时可热闹,这儿的蝶啊蜂啊兔啊,怕是最能飞最能跑的……”悠悠回想起眼前的神君当年大发脾气祸及周遭的情景,更是捋著胡子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可笑著笑著脑海里就冒出了那张同样记挂在心头上的面孔,笑容逐渐没了,一张粗糙的脸上替换上黯然神伤,“只是可惜了……”心头不由得添上几许错综复杂的思绪,最终化为轻轻的一叹,举目看著满上的苍翠,声音不可避免露出几分责怪几分无奈:“玄冥神君,说了不敬的话也不要怪小的,当年如果你……”
一旁的玄冥脸色硬了臭了,心底早已翻腾起铺天盖地的浪潮!这千年里纠缠著错错对对悔恨交杂始终不得安宁,所有人都只怪他当年,只怪他当年!当年当年当年……颓然闭眼,心中空空落落苍白一片,不怪他当年又该怪谁?
当年,该说是更早更早的当年,是怎样的?那时的玄冥百般聊赖之际又想起那个无礼的小仙,心头又呼地腾了火苗,骑著神兽雄赳赳地来到巫山。满山谷飞遍了,却找不到那个身影,那一束莫名其妙的火苗便涨成了熊熊大火,大有燎原之势。
当飞到巫山神宫时,瞅见两个正乐悠悠享用香茗糕点的人时,尤其是瞄见那一张眉眼含笑的脸,一腔怒火终於爆发了,用力挥手速速招来天风,风势来得太猛太狂,一桌东西都掀翻了,惹得在场的两人彷徨大惊,笑脸变成了愁脸,他终於解了大半的气,在一旁阴恻恻地笑。
一阵飞沙走石後,玄冥嚣张大方地冒了出来,睨著小仙子震惊的脸嗤笑道:“本大神让你喝让你吃!”
“你……”有人回过神来,气红了一张俏脸,想骂却又碍於身份不敢骂,只能用力咬著唇忿忿地跺著脚。
玄冥瞟了她一眼,认出是当日那个闹性子的女子,顿时厌恶。鄙夷道:“哧,小蝴蝶一只。见了本大神也不行礼,怎麽,你对本大神不满吗?”终究是小蝴蝶,摄於身份高低级别,更摄於那还蛮横不讲理的态度,平日再刁蛮如今也不得不噤声了,脚也不跺了,但怒火未消,顶著腰肢站得笔直,一双漂亮的杏眼火光四射。
“哼,你胆子可真大啊,信不信本大神折断你的羽翼?”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这神君啊……小仙子回过神来,不由得叹气,撩起衣摆走上前拉过女子恭恭敬敬地叩拜:“小仙见过神君,千蝶不懂事,冒犯了神君,还望神君莫怪!”一番话谆谆诚恳。
“哼!”玄冥似乎也觉得和一个女流之辈计较太失面子了,也委实无趣,但心头也生出几分诧异来,扬眉:“喂,这回倒不哑了啊!”
“小……小仙……”小仙子突然想起了什麽,刚才的从容镇定霎时无踪,脸都红了,一双清亮的大眼闪过一丝羞涩。
“空哥哥,”身旁的人瞅见小仙子这个样子,不明所以,可实在不想看到这个比她还野蛮的神君了,便悄悄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贴近他的耳朵扁著嘴委屈道:“我们走吧,我讨厌这这个人!”
小仙子心里无奈,虽然也特想走,但之前早已见识了这个天北之神的无理任性,这会儿实在不敢再得罪这个喜欢无缘无故发脾气的人了,只得抓过她的手轻摇了下头,却没看到一旁的玄冥正阴沈著脸瞪著他。
只怪他耳力太好了,他眼中鄙夷的小蝴蝶说的话他一字不漏全数听了进去。他也的确太无理了,小仙子什麽话都没说就立刻认定他也一样讨厌自己。这可不得了了,他一个上古神君,什麽时候受过这种赤裸的厌恶了?而且是来自低等的小仙!当即就狠踢了一脚自己的坐骑,翻身下来,气势汹汹立在两个人的面前,黑著一张脸盯著两张惊恐的面孔一字一顿道:“你─们─可─真─大─胆!”
话音才落,小蝴蝶就心惊胆战地眨了眨眼,倏地缩到了小仙子的身後,连头也不敢探一下!小仙子也被那张骇人的脸逼退了几步,却快快张开手如老母鸡般护小鸡般护著身後的小蝴蝶,提著胆子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下更遭了,玄冥的一张俊脸顿时扭曲到可怕程度,大掌似铁板一样横扫过去,一把揪住小仙子的衣襟,把整个人都提起来,低头迅速逼近那张开始泛白的脸,鼻尖都碰到鼻尖了才发出滔天怒吼:“ 信不信本大神剁了你?!”另一只手用力一挥,身後的小蝴蝶立即惨白著一张脸惊叫著:“哇哇,空哥哥……”身躯被强大的掌风扇飞了出去!
小仙子飞快转头,看到被抛在半空中的身子时,手脚立时冰冷了,吓得依依呀呀乱叫,不顾一切就要冲上去接住人,却被他一把扯回来,用力扼住下巴阴森森道:“她死不了,你最好担心你自己!”
小仙子急红了眼,死死咬著唇瞪著他,玄冥心里越发不舒服,扳过那张脸朝著远处讥讽道:“小蝴蝶比你聪明多了!”小仙子已被恐惧压到快喘不过气来,当下急急抬眼望去,远处不是自己以为倒地的娇躯,而是一只萎靡地扑棱著翅膀的蓝蝴蝶。小仙子的心终於松了,但心脏还是急速跳动,全身似被抽光力气一样,片刻间就化为一团软泥瘫倒在他的怀里。
玄冥始料不及,双手反射性揽住他的腰,刚想发飙,却瞥见两片殷红如血的唇,瞬间便僵直了身躯!须臾,“哧,猴子屁股,难看!”眼里闪过一丝快得看不见的光芒,玄冥粗鲁地推开小仙子,一脸厌恶。小仙子被他推了一下,向前踉跄了几步,勉强站稳脚跟,转身瞧见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想起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心里真的恼了,而且是特恼,一言不发扭过头就走。
身後的神君犹不敢置信,睁大著眼盯著那个走得飞快的背影,眼见他越走越远,才回过神来,受辱感轰隆隆般滚上同样高傲至极的胸口,一双眼瞬即红熊熊的似能喷出大火来,长袖一甩,竟似万丈紫帐滚滚铺彻,灵巧如蛇般卷上了小仙子窄瘦的腰,用力一扯,挣脱不得的小仙子硬硬被他轻易扯了回来,一张脸都气红了,恼恨地瞪著他。
玄冥阴黑著脸,收了袖,伸手扯住小仙子那一头湛黑的发:“低等下仙,竟敢摆脸色给本大神看?是不是不想活了?啊?”小仙子吃痛,可仍旧怒视著他,浓墨一样黑的眸里满是不屈:“神君,你太不讲道理了!”
“你─”玄冥未曾见过他小仙子这副倔强的样子,当下就气急败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仙子忍著痛,冷著声音道:“神君你来巫山,小仙欢迎不及,小仙也并没有任何冒犯神君之意,你为何要和小仙过不去?”
“你─”玄冥气结,恶狠狠抛出一句:“你现在就是对本大神不敬!”
小仙子一张脸顿时冷得像能凝霜,说出的话一针见血:“小仙未曾不敬在先,而神君莫名其妙来巫山发脾气,却来诉斥小仙对神君不敬,神君委实无理取闹!”
玄冥怒火攻心,揪住头发的手猛地收紧:“本大神就是无理取闹,怎麽样?你这个东西还能向本大神发脾气不成?”小仙子痛得皱眉,却把腰杆挺得如山中翠竹一样坚直:“这巫山本为瑶姬神女之地,若神君不喜见到小仙,小仙可立刻消失於神君眼前,免得神君打扰了神女的清净。”
听闻这话,玄冥倒稍稍冷静了下来,盯著那张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嘴,硬硬压下要灭天的怒火,却用力攥紧手中的发丝,像要连根拔起一样:“你这臭东西可越来越大胆了,在本大神的眼皮底下你消失的了吗?”
“小仙叫沈空,不是什麽臭东西!”小仙子细白的牙齿用力咬紧两片本就嫣红的唇,心里只知道和眼前这个三界罕见的神君是说不下去的了,一味的找茬,一味的骂人。
“狗屁!”玄冥的手又紧了几分,发出一声粗鲁的怒喝,“本大神说你是东西就是东西!”
小仙子哪里曾见过这样的人?好好的一个活神仙,从一开始见面就被叫成了东西,身份低下的神仙在他眼中竟能低劣成如此地步?这心不受伤那是怪的。小仙子本就是散淡之人,一颗心无欲无求,更无意和他人计较,可此刻却被眼前之人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肚子里的郁气把头皮上的痛都抵了,眼里看到的都是刺眼的紫,就连那张脸都是紫的,紫得让人生烦生厌。
“喂……”见小仙子沈默,以为他无话可说了,玄冥心里不免一丝得意。攒著眉头阴著脸盯著小仙子一会儿,目光落在那两片唇上变得专注,定定地看了一阵,忽然抬眼道:“你是狗啊?乱咬乱啃!”
原来小仙子的唇已被自己咬破了,牙齿深陷於渗血的唇肉之中,可以得知,内心是如何的激气。可他听了他的话,却不顾被抓的头发,飞快地扭过头压著火气说:“小仙谢神君提醒。”
玄冥看著他的侧面,脑子里想著那两片血唇,脸上的阴沈褪慢慢地去了几分,眉头却隆深了几分,粗鲁地扯著发丝的手也不自觉松开了。许久,冷哼一声,伸出手指不顾他的不愿捏著下巴勾回那张脸:“有这麽气吗?”
小仙子垂下眼皮,看也不想看他,反唇相讥:“那神君又气什麽?”
玄冥的脸又僵臭了,话语哽在喉咙里好久才飙出:“你算什麽东西,竟敢质问本大神?”
闻言,小仙子终於肯正眼看他了,脸上是紧绷得不能再紧的神情,眸里飞霜含雪,却能如镜子一样清楚地映著他那张稍显扭曲的脸,血随著翕合的唇瓣而似油墨般晕染铺散,小仙子一字一句直言不讳:“再小的仙也是千百年修来的,得道不易,你堂堂神君看不起便罢了,小小的仙也有一命,你为何要妄顾他人的性命而毫无缘由就随性出手?敢问神君,你是否记恨著当年小仙对你的不敬?”
玄冥微怔,手却用力:“你说什麽?”
小仙子看著他,视线锐利得能刺伤人。用力扯开捏痛了下巴的那只漂亮如白玉的手,听不出任何感情的音调从两片沾血的唇间干干脆脆地吐出:“若神君在责怪当年小仙弄脏了神君的尊贵,小仙愿接受任何惩罚,只求神君别迁怒他人。”
弄脏了神君的尊贵?这样的话就像把一把刀,一向平和待人的小仙也真的是怒极了才说出如此尖刻的话,那一种豁出去的神情分分明明印入他眼底,刚缓和不少的脸色霎时间又是阴霾至极, “啪 ”的一声,就像珠子击落在玉盘上清脆响亮,小仙子的一张脸随即歪向了一边,一侧颊上是鲜红的五指印,鲜豔如雪地里开出的一朵红梅。
那时的天色阴暗如他的脸,远处的人发出一声尖叫,却又万分无奈。玄冥的一头紫发如同他人一样,凌然嚣张,扎在小仙子的脸上,嘴唇是红的,半张脸也是红的,神情却是冷漠的,他转过头望著那个霸道狂妄不可一世的人:“神君还有什麽惩罚,小仙在此等著。”
本以为这个臭仙子会求饶不止,谁知道出口又是一句让人恨不得撕了那张嘴巴的话。玄冥气得几乎咬碎了一口牙:“你这个臭东西,既然如此,本大神让你三生三世都要接受本大神的惩罚!”
也许是此刻才真正意识到那过分的倔强,所以才会种下不可逆转的孽缘。
今生之果,皆前世因。谁能想到,当日的气话换来的是今後种种无休止的纠缠?谁又能想到纠缠岂止三生三世?如果当日一个少些脾气,一个少些倔强,或许今後的一切都可能是另一番光景了。
天神劫 第十章
消失了一天一夜的玄冥回到神宫的时候,看到的是小和尚正被醒过来的千蝶捉住手的拘谨局促模样。两人在玉墀上靠得很紧很紧,小和尚挺直背脊僵著身躯正襟危坐,一张脸又是红通通的,像要滴血一样的红。两只手腕被牢牢扣住,吓怕了一动也不敢动。
千年流转,一切落入眼中,恍惚依旧。千蝶还是当年的娇俏模样,满脸的兴奋,拉著小和尚的手叽叽喳喳说过不停,从前世说到今生,前尘往事说得津津有味。看著小和尚的一双杏眼似落入了星星,熠熠发亮。
小和尚其实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懂得适时急急地点下头。他的每一次点头,即使是被迫的敷衍,都会使她笑得如三月桃花般娇豔灿烂。无论什麽时候,她的眼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就连当年血洒天地的那一刻,她仍是不忘挣扎著回过头来哀哀地呼唤:“空哥哥……”只是,自重生之日起,当年最宠他的人,如今的小和尚,眼里再也没有她。所有的一切都被轻轻抹去,就如同被沾了尘的纸张被拾掇干净。即使再次覆盖下来的尘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一层。
万里碧空如洗,满目青山。清脆如铜铃的笑声不时响彻偌大的神宫,被阳光熏暖的空气里,飘荡著浓浓烈烈的情意,混著几丝若有若无的悲哀。
隔了千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小蝴蝶,依旧形神俱在,却让人心凉。玄冥脸色沈静看了许久,才降下云头,缓步走近两人。眼尖的人发现他,不惊不怕,飞快地站起来,挡在了小和尚的前面,杏眼里是十足十的恨意。刻意营造的平和气氛在这一刻消失殆尽。玄冥站定,目光越过眼前这个恨他入骨的女子,落在身後的小和尚身上,轻唤:“小和尚,我回来了。”
小和尚乍一听闻这声,愣了片刻,尔後倏地站起来,简直是欣喜若狂:“天玄施主。”
千蝶顿时一脸恐慌,忙回过头拉住就要走的小和尚:“空哥哥,你要去哪?不行,你哪儿也不能去!我不准你走!”
“贫、贫僧……”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