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达婆王不知他为何会提及此事,恭敬道:“自是为了无穷佛法。佛祖是佛界先知人,天地万物,灵长不灭,为善渡劣根,自是要寻求恒极真火。”
迦陵频伽缓慢地点点头:“你说的并非不对,只是,你不知,佛祖要寻求的,是救世真火,所救的并非俗世人间,而是仙神佛界,鬼怪妖魔道。”
乾达婆王身形微顿,目光深处是一丝惊诧:“仙神魔界……鬼怪妖魔道……?你的意思是,佛祖寻的并非渡世之法,而是……自救之方?”
见乾达婆王一针见血,迦陵频伽无奈地轻轻点了点头:“不错……佛祖一直以来寻的便是自救之方,即使现在也是一样。”
乾达婆王脸色不太好,他沉默了一阵,问:“那这跟你和钵多罗尊者有何关系?”
迦陵频伽道:“你应该还记得,优昙钵华的种子,是佛祖从一个六道之外的失落之地得来。”
乾达婆王点头:“此事是佛界的一段秘闻,我知一二。”
“其实……”迦陵频伽沉声接话,“给佛祖优昙钵华此种的人,便是今日的钵多罗。”
乾达婆王闻言,脸色瞬时一变,有那么一刻,他想出言反驳,可一时间,他却找不到反驳的依据。
钵多罗的来历,确实至今无人知晓……
而他的出现,也确实突兀得令人措手不及,相对的,佛祖对待钵多罗的态度,也极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给佛祖优昙钵华之种的那人心思垢净,所参透天地之法,也是无人能及,即使佛祖也自愧不如。原本,佛祖是带着优昙钵华的种子和一捧灰土回到六道之中,那人却因透过佛祖看到六道的未来之事,怜其不幸,欲助其之力。因此,在佛祖回六道时,他与佛祖一同跨过时空,来到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迦陵频伽沉声诉说着,闭合的双目似乎看着幽谷之外,眼角那两点鲜亮的朱砂红痣,仿佛一抹血泪,镶嵌在他洁白如玉的脸上。
乾达婆王的脸色变幻不定,他竟然觉得这空旷的幽谷深处,有一股刺骨的冷风在无声回荡。
“我知晓这些秘闻,是因为我是其中经事一人。”迦陵频伽抬手抚摸上自己的双目,不急不缓地说,“迦陵频伽本为妙音鸟,以声视天地万物,唱响莲华真言,这两只眼睛,本是空有其物,并不能视物。只有不视颜色,才能唱响最为空灵的声音。我与孔雀皆为凤凰之后,本是同胞,我声灵瑞,而他则是其色出彩。然而孔雀心性高傲,誓要我视他美丽颜色,因此极尽办法,几乎不折手段。佛祖最后将他打入无间渊深处,个中原因,除了对佛祖的大不敬,还有一个便是因为钵多罗。”
乾达婆王欲言又止,他想问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问什么。迦陵频伽已经从头道来,钵多罗的来历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其实他已经没有问的必要。
但是,他就是想说一句话,莫名地想打断迦陵频伽即将说出的真相。
“钵多罗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样,是因为孔雀曾经想要炼化他成为灵妙丹墨,为我点睛。那时的钵多罗为了点化生性凶残暴躁的孔雀,任由他推进真火灼烧炼化,毫不反抗。我眼角的两点朱砂,便是钵多罗的血肉研磨点画而来。而钵多罗会附身在优昙钵华上,其实是佛祖为挽救他的性命,将他残留的精神施于优昙钵华上。本是想借由优昙钵华从异空带来的气息,重塑钵多罗,只可惜,即使钵多罗重生,到而今他仍旧都未开窍,至始至终只是一个愚钝苍白的佛子,空有慈心,却再无妙生之力。不然,他一定会记起他为何来到这六道之中,而六道除人界之外,也不会仍不见停止衰退。当然,你今日就更不会来见我了。”
“这个真相……似乎有些……太令人吃惊……”乾达婆王扯了扯嘴角,断断续续说道,看起来甚至有些强颜欢笑。
迦陵频伽垂头,闭合的双目似乎看向了脸色略微青白的乾达婆王,他低声问:“乾达婆王,你对钵多罗动心了吗?所以,才会为了他失去嗅觉?”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更新了,这次保证日更了。。。- -并且以后写文绝对不超过15W字。。。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第九十六回
乾达婆王神色一凛,望向迦陵频伽的目光猛然间带上了一股杀气,只是一瞬间,又变得极为和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满目笑意地说。
“任由小妖孽盗走嗅觉,弄到如今食不知味的地步,难道不是因为害怕终有一日,受不了他身上灵香的气味,控制不住欲望会将他吞噬?”迦陵频伽虚渺的声音很低沉,好似随时都在引诱着人敞开心扉,那一双从未打开的双目,犹如能够直达深处看透人心,即使闭合着,也令人不敢直视。
乾达婆王随意地垂着眼帘,目光落在地面略微潮湿的泥土上,注视着一只小小的蝼蚁在泥泞之中挣扎求生。
迦陵频伽如此直言不讳,他并未觉得无言以对,只是略微有些感慨,过了小片刻,才对迦陵频伽笑道:“你太小看我,却也太高看我。”
他嘴角含着云淡风清的笑意,语气不紧不慢:“小妖孽盗走我的嗅觉,之前我确实不察。我也并不怕你所说的事,因为我一定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迦陵频伽蓦地转身,抬着两手缓慢靠近满是荆棘的古木,眼角处的两点朱砂若血珠一般,在透过密林的微弱阳光下,显得极为鲜艳欲滴:“可是在那之后,你也并不想将其找回。就算你不会做出我所说的事,你也已然犯了着相之罪。”他将十指向前摸索,似是想要触碰近在咫尺的古木,“钵多罗与生俱来的慈悲,神秘莫测的来历,都是砒霜毒药,太过沉溺其中,只会自毁修行。他本身所谓妙生,便是因对天地万物的疼惜。你可曾想过,他始终不是我佛界中人,若非看到未来事,怜悯劫难世界,他的温柔,你不会感受到一分一毫。待一切尘埃落定,终有一天他会离开,回到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乾达婆王并未立刻作答,脸上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嘴角的笑意好似秋风扫过,微微有些萧瑟,却并不颓败。
他无声地对着泥泞中的蝼蚁轻指一点,那小小蝼蚁便忽而腾空起来,在空中飘浮一阵,落到了枯叶铺地的干爽之处。
小东西似乎还不清楚出了何事,呆立在原地,细小的触须迟钝地晃了晃,过了小片刻,才恍如逃兵一般溜进了枯叶遮盖的缝隙间,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收回手,乾达婆王回道:“既然他是妙生尊者,你就应该明白,每一个接近他的人,都知晓结局是什么。我们要的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结果,而是无愧于自己的过程。至少回头看时,不会留有遗憾,叹息终生。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罢了,你又何必如此明察秋毫。”
迦陵频伽闻言,见他不知悔改,摇首轻叹:“迷而不觉,以致轮回生死。执着妙生,虽是人情,却已归俗世之海。因缘所生,不昧因果。乾达婆王,你已失了清净。”
乾达婆王笑着摆了摆手,两手撩开衣摆坐于一株古木之下,似是站了许久有些乏了:“若以清净换不愧己心,何以所失?”他的嘴角始终维持着那抹淡淡的弧度,就好似任凭天地责怪他迷途不返,他依然要笑看苍天,逍遥不悔,“有时候真是羡慕孔雀和帝释天,如此大胆,为了心中所爱,改天逆命。就连对着燕楚七和秦水伯,有时也会含着一丝敬佩。”说着,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迦陵频伽触碰荆棘的指尖猛然颤抖了一下,他微微有些失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说道:“心陷贪恋,难入禅定。因缘果报,清净不在。倘若你真为了心中所念失了所有,要以苦修轮回再磨练不灭真身,乾达婆王,到那时你会有哪怕一丝的悔意?千万年的修行,非一日之寒,朝夕不易,若一朝化作云烟,破了金身落入十八层地狱,你真的不会后悔么?”他撷下一根弯曲不直的荆棘,缓缓回身看向乾达婆王,忽而道,“当初钵多罗欲点化孔雀,是因我们皆为凤凰之后。传说凤凰涅盘,浴火重生,他想参透涅盘奥妙,找到解救六道之法,因此才甘愿坐于真火之中,任由孔雀将他血肉炼化成朱砂丹墨。可是,他却在以身相试之后,忘记了自己来此世界的目的,更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连当初的钵多罗都不能逃过因果轮回,过隙白驹,乾达婆王,你有信心不做第二个钵多罗吗?”
乾达婆王闻言,略微有些恍惚,他并未想过钵多罗是因为这种原因与孔雀和迦陵频伽结下一段宿缘,并且,原来钵多罗并非他真正的名字。
想了想,他坦然答道:“我不知道,”顿了顿,又转话锋,“但我相信,钵多罗不曾后悔过。更何况,他既然是一个如此值得尊敬的人,那么我敬佩他,喜欢他,为他着想,有何过错。如果有一天,我会如你所说因他再入轮回劫难,也许我会感到很荣幸也说不定。”他如斯说道,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分。
迦陵频伽默然,冷清的面容泛着略微惨白的碎光,眉间恍惚蹙了起来:“为何你们明知不可以,却偏偏要如此做。就算兵行险招,破釜沉舟,结局也有可能全军覆没。其实上天是很公平的,也许他可以慈悲一次,可不是任何时候都会有奇迹发生。”
他神情凄然,空灵的声音宛如清潭碎裂:“你可知,若钵多罗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不仅找不到他所说的涅磐之法,更有可能永远都回不去自己的世界,生生世世流离在不属于他的三界六道,人非人来鬼非鬼,魔不成魔,佛不成佛,连一只孤魂野鬼也及不上。纵然到三界六道有一天毁于一旦,灵窍不开的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挽救。所谓灵犀寂灭,天地衰竭,末法偷生,旱如荒漠。先有邪相作乱,后有灵犀衰灭,天地间永恒的奥秘,即使突破凡人之躯也难勘破。灭渡之劫,大势所趋,若不能凤凰涅盘,怕会酿成灭世之灾。”
乾达婆王有些惊诧:“灭渡之劫?”
“所谓灭渡之劫,也就是天人五衰之时。只不过,此劫牵连甚广,若无法渡过,便是整个神佛妖魔界寂灭之日。”
“方才我就想问你,所谓的自救之法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你又说到灭渡之劫,天人五衰,迦陵频伽,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听到灭渡之劫时,乾达婆王已然很是诧异,但当听到天人五衰,涉及几界,他瞬时便感到此事非同小可。
只是,连久居须弥的他都不知晓,终年深居荆棘瀚海的迦陵频伽又是从何得知?
“万物混沌之初,盘古开天辟地,血肉之躯与精气神化作世间万事万物,维持天地生息不灭。神佛归位之前,盘古本有两个后人。一个是众所周知的仲古天尊庚炎,居于混沌之地,极少入世。另一个鲜有人知,自远古起便被封锁于龙渊深处,不见天日,此人名为阿释拏迦,谓坤首邪相。这两人,一个为天元,一个为地魁;一个是正,另一个是邪,原本是维持天地平衡的所在,只因阿释拏迦不甘屈于坤首邪相,妄图夺乾祖仲古之尊,于是被上古一位大佛尊以九子逆龙阵封印于龙渊之下。随着时间流逝,知晓他存在的人屈指可数。至于,居于混沌的仲古天尊虽安于其位,实则他也守着一样极为重要的盘古神器——一盏名为云螭碧环的上古神灯。”
“此灯据传说是盘古精元所在,天地万物的灵气皆由此灯而来,灯灭身死灵骨断,三界六道,不论神魔妖道,或者仙佛精怪,皆是凭着此灯的光芒,得各种灵气。然而早在上古,云螭碧环的灯火与烛台不知因何便曾分离过,即使之后仲古天尊将其灯火寻回重接,天地灵气仍旧发生变化,开始日渐衰竭。后来是神界的三皇五帝发现凡人的信仰与人间香火,能暂且维持灵气不灭,才有了后来的祭祀与崇拜。佛祖无可奈何,入世广为传教,才保住了华藏灵台清明。可这样的广为传教,却使得世人逃避现世,大量涌入佛国安于现状,根本无法体会到佛法的真理。而就算未涌入佛国一带,世人也越发盲目崇拜神界,除了早先得道成仙的一干人,剩下的凡人却成了神佛思想上的奴隶。我想你所说的燕楚七与秦水伯,怕就是因为这个而逆天道。近年来我唱警世妙音,也听到过不少关于他们的尘俗凡音。若非燕楚七因儿女私情,曾屠戮善见城,怕是连你乾达婆王也曾认为他们是对的。只可惜,情劫难过,江山难成。”
乾达婆王一时间听到如此多不曾听闻的事,有一瞬间反应不太过来,当听到迦陵频伽评价燕楚七的时候,也只是不置可否的沉默。
“佛祖之所以将来自异界的钵多罗赐名为钵多罗,是谓他海纳包容之心,望他能与自己在这万事万物之中勘破涅盘之法,拯救六道苍生。毕竟人间香火并非长久之计,若要阻止天地衰竭,灭渡重生,便要寻求根本之法,否则只能坐等山空,更加使得世人愚钝不开。因此自他重生之后,阿难陀才会不停地提醒他开窍。只可惜,若要他灵台开窍,成为曾经那个无上的尊者,便须得他记起自己的名字。然而这么多年来,他还未能开窍,却已被凡尘所迷。”
乾达婆王看着迦陵频伽,有些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年你一直听着优罗钵界的声音,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会来找你?”
迦陵频伽摇头:“我只知道孔雀欲要入世,佛祖定然会命人前来找我,但是我没想到会是你来。”
乾达婆王所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那你如今有何打算?”
迦陵频伽微微垂首:“又能有如何打算,自然是随你去了断千万年前便应有个结果的事。毕竟我自困荆棘瀚海多年,也是因为无法释怀此事。”他顿了一下,紧闭的双目又似是看向乾达婆王,空灵玄妙的声音吐出的话语,带着警告的意味,“听我一劝乾达婆王,迷途知返。”
乾达婆王微微有些愣住了,他望着伽陵频聊,半晌不知如何言语。
许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笑一声,沉静的声音高呼了一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每一个音色都好似浸透了每一根蜿蜒的荆棘,深刻而又真实。
迦陵频伽听他如此说道,忽而觉得结局如何似乎真的并不那么重要,只是不自主地握紧手中的荆棘,叹了一句:“这世上,始终不缺痴人。”
与此同时,迦陵频伽周身缓缓发出柔和的白色光芒。
乾达婆王只听到耳边忽而传来一阵巨大的振翅声,一根雪白的羽毛划过眼前,方才还在面前的迦陵频伽,便被全然包裹进了那宛若冲破参天古木的白光中。
只是瞬息,白光中猛然伸出了一只曲线优美的翅膀,细碎的光芒如露珠一般沾在毫无瑕疵的羽翼上。在翅膀振动的同时,一只头顶冠羽镶有八宝珠的白色巨鸟,瞬时从白光中仰起了头来,他用美妙的声音朝天鸣叫了一声,振翅腾飞起来,带着翎羽上细碎的星光,向着森林荆棘横盖的天,一飞冲天,在金色的阳光下,如同一道八宝祥云降临凡间。
“乾达婆王,你可否答应我一事?”空中的神鸟用那空灵美妙的声音对地上的人说,那声音让凡夫俗子禁不住要顶礼膜拜。
乾达婆王并问其何事,点头答道:“若是力所能及,我定然答应你。”
化作妙音鸟的迦陵频伽双目仍旧是闭合的,两边眼角上的朱砂红痣鲜艳如旧。
“若是尊者他日记起自己的名字,顿悟开窍,请替迦陵频伽向尊者求情,免去孔雀死罪,保我凤凰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