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之时恰是人家四月,即便不是在无火之境,桃花也开得异常的妖艳。这夜恰是十五,星子寥落,明月撑满天际,遍地银霜似开出了次第的雪花。竹轩仰头望月低吟,“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你想他了。”冷焰下颌抵着竹轩的肩膀,一手勒住马缰,一手环着竹轩的腰,并不用力,甚至可以说是极尽温柔。
“没有。”竹轩摇摇头,轻夹了下马肚,“走吧。”
这段时间竹轩与冷焰游遍□,走过暑热,在秋天来临之际走到了竹轩的家乡。竹轩的家依旧是清玉恢复的样子,本以为推门进去必是浮尘落了一地,却哪知桌椅整洁,纤尘不染,院子内摆满菊花,却仍是绿生生的。
清玉穿梭在花间,小心侍奉,听到门声,缓缓转过头,恰对上了竹轩的眸子。他嘴唇翕张想要说话,却被竹轩抢了白,“你怎么会在这里?”
清玉微一愣神,苦笑着指了指那棵桃花树,“你说再过三五年一道来把小妹的那坛酒喝了,时候虽未到,可等在这里,也好让你回来时不至于面对空荡的屋子。”
“你不忍让我回来看到空荡的屋子,却狠心的让你的妻子独守空房?”竹轩的眉头纠成一团,“你忘了,你已喝下了那杯酒。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清玉,那不是玩笑。”
“你明知我骗你是不得已。”清玉站起身,一步步朝竹轩迈进,却在看到门外等着的冷焰时停住了脚步,他低垂着头,“我没想过你会带他来这里。”
“我也没有想过我会对他动了心。”竹轩沉默的看着清玉,“这是我的家,我想带他回家。”
竹轩语速缓慢,咬字清晰,每一个字都传入了冷焰的耳中,敲进了清玉的心里。冷焰惊诧的看着竹轩,清玉痛苦的看着竹轩,他的手攒成拳,“你骗我。”
竹轩摇头,“我没有骗你的理由,我只是对你失望了。”竹轩抿了下嘴,“欺瞒和欺骗都是存心的,可是欺瞒只是隐瞒了真相,而欺骗却是扭曲了事实。那时在千月山,我问你还有没有其他事情瞒我,你的答案是没有。”
“只是因为这个吗?”清玉上前两步走到竹轩面前,双手搭在竹轩肩上,眼中闪着希冀的光,“那我现在把什么都告诉你,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
竹轩把清玉的手从肩上拿开,退到门边,“你走吧。”
大门依旧
敞开着,清玉已经离开,此生从未有那刻他是如此狼狈。他本想强行带着竹轩离开,可是他记得竹轩对他说的那句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八个字像是枷锁一般将他困住,那是竹轩的咒语,他不敢挣脱,他怕一旦挣脱,换来的是竹轩的厌憎。现在竹轩虽不在他身边,可是他知道,在竹轩的心底至少有他一席之地,甚至竹轩亲口说出的对冷焰的喜欢,清玉亦是打心底里不信的。可竹轩也是这样想的吗?
“即便知道你是说谎,我依然很开心。”冷焰轻轻环住竹轩,竹轩微合眼眸,枕在冷焰的肩头。他真的是说谎吗?竹轩扪心自问,却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因为已近中秋,竹轩便和冷焰在这里住了下来。桃树下竹轩将土刨开,把小妹的那坛酒抱了出来,完好的泥封,只是相比之前的土色,竹轩新封的颜色有些淡。
“我来帮你。”冷焰将袖子挽起,眼看着就要凑近,竹轩忙把泥封拍掉一半,他起身让开,指着酒道:“把它搬到屋里吧。”
冷焰将酒搬到屋里,竹轩把土重新掩上,抬手看着手,伤口早已不再,可血已经沉淀。
冷焰把余下的泥拍掉,深嗅着酒香,这酒中似乎还带了些许桃花的香气,仿佛竹轩身上的味道,只是清淡的不易察觉。他见竹轩进来,笑道:“这是什么酒?”
“花雕。”竹轩淡淡回答。他幼时曾见一个落魄书生在酒馆喝酒,他喝的就是花雕。他一杯接着一杯,中间未曾停歇。路过酒馆时,竹轩听到他喃喃说着:“永不饮花雕。”可是他每喝一口都念着“花雕”,直到醉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口中仍旧念叨着“花雕”。当时竹轩以为那书生念叨的是心上人的名字,回去告诉父亲方知,幼女早夭,埋下的那坛女儿红就叫花雕。他本希望如那书生所言,永不饮花雕,却不想终逃不过这样的宿命。
“花凋?”冷焰蹙眉,“怎么叫这样的名字?”
“不过是个名字,何必那样在意?”竹轩把酒抱起,掂了掂重量,朝冷焰笑道:“离中秋还有近两个月,酒不算多,只能小酌,不许牛饮!”
“好,你说怎样便怎样!”冷焰笑看着竹轩,这一刻心安像极了千年之前。那时她紧紧抱着那坛老酒,死活不肯给自己,偶尔自己闻一下,也急忙盖上盖子,生怕酒香趁着盖子打开的瞬间逃走。最后,那坛酒他们都没有喝到。他们想要挑着最特别的日子喝下那坛酒,却在那日子挑出之前,酒坛子被摔了个粉碎,在它生命的最后散出了无与伦比的的香气。那味道在大殿萦绕了三天三夜,久久不肯
消散,似乎在埋怨着他们没有让它的生命得到圆满。冷焰伸手覆在酒坛子上,轻柔的为它罩起了保护,这一次,他会和他安然的将酒饮尽,一滴不剩,算是了却千年前的遗憾。
☆、是非
以防中间出差错,竹轩算准离中秋还有四十九日时才启了酒。因着酒量并不甚多,竹轩每日只准冷焰喝一杯,结果到了中秋,酒坛子里的酒还余半坛。竹轩苦恼的看着那半坛酒,“早知道每日便给你多喝点了。”
“我们多留几日便是了!”冷焰笑看着竹轩蹙眉,伸手为他把眉头抚平。
竹轩摇头,“我们还有那么多的地方没有去,哪里来得及?”竹轩说罢便后悔起自己的嘴快来。冷焰手指蓦地一僵,缓慢的放了下来,“是啊,已经秋天了。”
“冷焰,我没有别的意思。”竹轩慌忙解释,却不知为何如此慌乱。
冷焰笑笑,“没关系,期限本来就是我定下来的,今晚我们就大醉一场。”
菊花已经悄然开放,月光下竹轩与冷焰花间对酌。竹轩酒量不大,用的依旧是往常的小瓷杯,冷焰却换了大碗。不知是不是日间说的那些话的原因,这夜冷焰异常的沉默,只是大碗大碗的喝着酒,偶尔抬头望着天心月圆,留给竹轩的也只是寂寥的侧脸。
竹轩的酒喝得不如冷焰多,醉的却比冷焰快。他靠在冷焰肩头,迷离的望着月色,手指自在穿梭于花间,喃喃低语,依旧是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冷焰低头看着竹轩,伸手将他揽在怀里,眼中升腾起一抹雾气。他亲吻着竹轩的额头,“你放心,待到明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会如你所愿的死去。到时,你就可以安然陪在他身边了。”
“什么?”竹轩抬头去看冷焰,虽听不清冷焰在说什么,可心中却异常的抵制。冷焰微笑着摇摇头,丢掉手中的碗,索性拎起酒坛子喝了起来。
竹轩看着冷焰豪饮的样子,眸中闪过一丝落寞。过了今夜,冷焰的命就在自己手中,可为什么却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反倒生出丝丝缕缕的难过来?冷焰瞥见竹轩眼中的难过,紧了紧手臂,“我不会骗你,来年桃花盛开,在你身边陪伴的一定是他。”
过了中秋竹轩与冷焰再次踏上了旅途。一路向西,都城渐少,大多是群居的部族。虽少了些许繁华喧嚣,却也让竹轩领略了不一样的塞外美景。告别上一个部族,带着他们的馈赠,竹轩和冷焰一道踏上了沙漠。
那个部族的族人告诉竹轩,穿越了这片沙漠,就能见到天下第一城。那里的繁华世间第一,再无哪里可以比得起。竹轩听罢,笑问冷焰,“不知无火之境比不比得起。”
驼铃声遥遥传开,叮叮当当伴着沙漠的风哼着不一样的歌谣。这一路他们看过大漠孤烟,走过了长河落日,
一路行来只觉天地浩大。他们走得缓慢,生怕错失一点美景而抱憾。这段路走完已是一个月后,天地间也已一片苍茫。竹轩看着面前巨大的城门,只觉异常的壮阔巍峨,这就是天下第一城了吗?这一刻他的心底充满了磅礴之感,眼前的城已不再是一座城,而是恢宏的山。
一路上听过往的商旅谈论起这座城,都对这里上元节的景色赞不绝口。为了等待那一日的到来,竹轩和冷焰便在这里住了下来,一住便住到了上元节。
每年天下第一城的上元节大雪都会如期而至。皎洁的白色与华灯交相辉映,来来往往的人笑意盈盈,面庞透着雪一样的光华。竹轩穿插在人群中,紧紧握着冷焰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潮冲散。
子时在湖边会有烟火。竹轩从未见过烟火,为了找一个好位置,竹轩提前半个时辰便拉着冷焰,却发现大家早已等在了那里。竹轩失落的看着湖边攒动的人头,在柳树旁停了下来。
“很想看?”冷焰笑看着竹轩,未等竹轩点头,忽的把竹轩打横抱起,竹轩惊呼一声忙遮住了嘴。他凑在冷焰耳边,脸色涨得通红,“快把我放下来,这里这么多人!”
冷焰见竹轩害羞,扑哧笑了出来。他脚下一使力,腾空飞了起来。湖光雪色在眼底流连,华灯在风中摇摆,城景尽收眼底,竹轩忽然生出几分画中游的感觉来。
冷焰最终在这座城的最高点落了脚。他的脚步很轻很稳,在瓦片上落在,恰如一片秋叶。他坐在房顶,把竹轩抱在怀里,又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搭在竹轩身上,然后下颌抵着竹轩的额头,等着那场盛世烟花的到来,可不知是烟花来得太晚,还是竹轩他们本就不该来这里,屋内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一个男声怒斥道:“混账!你是想造反吗?你莫忘了我是这里的城主,你不过是我一时善心留下的贱种!凭你也想反我?”
屋内传来拔剑声,另一个男声没有丝毫的起伏,可听得出是在向那个声音靠近,“我这一切都是父亲给我的,与你没有半点干系。”
“你要做什么?来人!来人!”最初的男声声音发着颤,竹轩想要揭开瓦看一下下面发生了什么,却被冷焰制止。他仰头望着冷焰,“为什么?”
冷焰抬头望天,声音闷闷的从鼻腔传出,“我们于这里只是过客,何必去沾染他们之间的事?你站在这个屋顶是为了看这场盛世烟火,现在应该做的是摒弃一切的纷扰,安然等着那场烟火的来临。”
“可是……”竹轩还想再说什么,耳朵却被冷焰掩住,可竹轩心已不再此,
即便冷焰掩住了他的耳朵,屋内的声音还是一字不落的钻进了他的耳朵。那个男声还在狂吼,另一个声音带着清冷的恨意,如同毒蛇吐信般划过竹轩的耳膜,“这里全是我的人,哥哥……”
烟火在此刻绽开,隆重的炮声响起,带着最绚丽的颜色,可这一切在屋内那个人喊出那个称呼的时候已在竹轩眼前失色。竹轩忽然想起了清玉,想起了小妹。
这就是冷焰不去插手的理由吗?因为他们同为叛变者,因为他们同是对自己至亲的兄弟下手,所以可以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而无动于衷吗?竹轩的手紧紧攥着,如冷焰所说,他险些忘了他留在冷焰身边的初衷是为了杀他。
竹轩把冷焰的大氅丢给冷焰,紧了紧自己的大氅,“我们走吧。”
冷焰诧异,丝毫没有看出竹轩眼底的阴郁,“怎么?不看了吗?”
“已经够了。”看着脚下的瓦片,虽然看不透,可竹轩却觉得脚下被权欲污染的浊气正丝丝缕缕的渗透出来。
第二日城主薨逝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大家茶余饭后便开始谈论起这件事来。有的人说城主品行不端,天下第一城几乎败在他的手中,简直死有余辜!也有人说,公子苏太过狠厉,竟将自己的亲哥哥手刃!竹轩扒着饭,连头都不抬一下。冷焰往他的碗中夹了什么,他就吃什么,不夹就吃干饭。冷焰实在看不下去,把竹轩的碗抢过来,眉目间有些愠怒,“你这是做什么?昨天欢欢喜喜去看烟火,今天却又一言不发。”
竹轩把碗抢回来,闷闷的扒了几口饭,冷声道:“只是觉得兄弟至亲之间做出这样残忍的事实在可恨!”
冷焰夹菜的手蓦地一僵,想起大哥对自己做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他永远记得他大哥知道他是不死之身后,曲意骗他连喝了四十九日血酒,最终图穷匕见时那种剜心的痛。
“你笑什么?”竹轩看着冷焰嘴角奇怪的笑,眉头蹙起。冷焰摇摇头,看着邻桌手舞足蹈的讲着这件事,淡淡道:“真相没有说给所有人的必要,也许那个公子苏手刃自己的哥哥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竹轩冷哼,“做了就是做了,所谓的苦衷不过是借口。”
冷焰无奈摇摇头,“世间本没有所谓的对错,只是大多数人站的那个位置我们便认为是对的,少数人走的路就是错。人多是趋炎附势的,一旦最初的人站错了位置,那么大部分人就会走进难返的迷途。竹轩。”冷焰握着竹轩的手,“眼见都未必属实,何况耳闻?”
竹轩心思微转,“你知道
真相?”
冷焰将菜在竹轩碗中堆成小山,“吃干净了,晚上我带你去看。”
“嗯。”竹轩立刻埋头扒饭,生怕冷焰反悔。
☆、苦衷
入夜冷焰躺在床上微眯着眼,看起来丝毫没有行动的打算。竹轩窝在他的怀里辗转半晌,在他胸口轻点,“喂!已经到了晚上了,还不去吗?”
冷焰被竹轩挠痒了,握紧竹轩的手,不许竹轩再动。二人静静躺着,竹轩不觉间已睡了过去。冷焰看着竹轩的眉眼,手指细细描摹,最终将竹轩揉进了自己怀里。他鲜少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此生唯悔带着前生的恨意在今生肆意挥洒,结果结下了这桩冤孽,可后悔中冷焰却有一丝欣慰,欣慰若没有那场杀戮,他和他只能是两个世界的人。
“冷焰?”竹轩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细微的挣扎,“怎么了?”
“没事。”冷焰摇摇头,“我们该走了。”
竹轩一听,立刻坐了起来,“去哪里看?”
冷焰不答,紧拉着竹轩的手破窗朝宫殿飞奔而去。
书房内烛光摇曳,不时的爆几个烛花。冷焰引着竹轩走到书桌前,案上趴着一个比竹轩年长几岁的青年人。他整个人裹在玄色衣衫内,眉头揪在一起,仿佛结着数不尽的愁怨。他手中还握着笔,墨水已干,平铺的折子上还有未干的墨迹。他嘴唇翕张,呼吸间说着模糊不清的梦呓,竹轩凑近细听,只依稀听到他似在唤着“父亲”。
“只是这样?”竹轩回身看着冷焰,不待反应已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身体在漩涡中剧烈的撞击,竹轩只觉得冷焰将自己紧紧抱着,除了冲撞,没有一丝的疼痛。当一切平息下来时,竹轩和冷焰已置身在一个华丽的房间内。
房间的大床上,一个年迈的老者深陷其中,他面容清癯,整个人消瘦的只剩皮包骨头。床边坐着一个青年人,那人的长相与之前的那青年有几分相似,可周身却散发着不一样的气质。他手中拿着传位诏书,不停的劝床上的老者盖下印章。那老者闭着眼睛,似在等着什么。终于,门声响起,那老者忽的张开眼,眼中绽着异样的光彩,可在看清来人后,再次闭上了眼。
那青年冷笑着,“我知道你在等苏,可是你这样不听话,只怕这最后一面你们是见不上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那老者震怒,可是他病得实在太重了,连发怒都那样的了无生气。
“别生气。”那青年嬉笑着,“你只要乖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