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舒兰和舒梅伺候着换上了家常的象牙白平金绣竹叶夹衣,方临渊一面往书房走一面同灵晔说道:“沧爵国时局已定,南疆、西北的几个属国也尽皆臣服,没什么需要担心挂念的了。倒是荣韶那边,可是天字廿三和沈洛珊有了音信?”
灵晔笑眯眯地点头,筹谋了这么久的大事,终于要尘埃落定,他自然也心中高兴。“嗯,今早收到了皇贵妃的密信,顶多再有三五天,纾颜荣体内的慢性毒药就会发作,到时候太医只会以为他是积劳成疾,查不出旁的毛病来。天字廿三也布好了局,保管让皇位落到他的手里。”
听到这些信誓旦旦的保证,方临渊却没表现出有多么开心。“陆雪芯肚子里没准就是个小皇孙,墨尘手握重兵,绝不会容许他的家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再说,少素翾也是货真价实的皇子龙孙,比晋阳王一脉更有资格问鼎皇位。”
见方临渊不遗余力的说起丧气话来大泼冷水,灵晔倒也不觉得恼怒,反而格外眉开眼笑地凑上前道:“临渊,你莫不是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心软了吧?”
没理会灵晔语气里的嘲讽和不可置信,方临渊随意从架子上抽了本古籍翻看,口中却道:“告诉天字廿三,不要动陆雪芯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
“呵,我倒不知道咱们方大教主,何时成了这般悲天悯人的性子。”灵晔凉凉讥讽出口,却见方临渊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和往常一样的温柔,可是那温柔看在灵晔眼中,除了冷,还是冷,冷得让灵晔控制不住地想要哆嗦。
“原来你还记得,我才是赫连圣教的教主。”
听到方临渊慢慢吐出这样一句话,灵晔脸上的笑容一僵,缓了许久才道:“你会为了凤殷然,放弃荣韶国,放弃天下的,对不对?”
没有得到方临渊的回答,灵晔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无论方临渊如何选择,他作为辅佐帝星的相门传人,都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使命受到任何人的阻拦。这是方临渊的宿命,没人能够拦得住。双眸微眯,灵晔把差点攀上唇角的那丝冷笑压了回去,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把方才的不愉快揭了过去,“既然沧爵这边都安排妥当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荣韶?”
这一次,方临渊摩挲着腕上那串名为“三生无忧”的凤眼菩提珠串倒是不再继续保持沉默。“让沈洛珊把药的剂量翻倍,五天内务必要让纾颜荣归天。后天一早,你便跟我去荣韶收拾残局。”
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灵晔懒得自讨没趣,点了点头便借故离开了,只留方临渊一人,对着那串珠子发起呆来。
无论是沧爵国的七皇子殿下,还是赫连圣教的教主大人,方临渊都甚少露出这样怅惘迷茫的神情。在旁人的记忆里,方临渊的温和或是狠辣,俱带着天下无双的光华,让人不自觉的深陷,却又打从骨子里有种畏惧。穿白衣时,他是谪仙,着黑裳时,他便是修罗。谈笑晏晏之间,杀伐果断,决计不该露出茫然这样脆弱的神情来。
可是此时此刻,方临渊心底的确流露出了些许软弱。或者说,当他明白了自己对凤殷然的心思时,就有了这一分的软弱。想要逐鹿中原、翻覆天下的人,本就该忌讳用情太深,然而偏偏他竟然遇到了凤殷然,从此义无反顾的陷了进去,再想全身而退,除非能把凤殷然自他心底连根拔起。不过,谈何容易?
与凤殷然相识相交已经快有九年,记忆里,这似乎还是他们第一次分别这么久的时间。已经,快有一年了吧……方临渊想着勾了勾唇角,他还以为饱受相思之苦的自己会把他们分别的每一个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却没想到自己除了心头那点挥之不去的想念外,还能一如既往的谋划,有条不紊的处理每一桩每一件事务。
没来由的想起樊薄魔界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魔尊麟非,方临渊回忆起他张狂自信的模样,不禁轩眉长皱。那一日他用麟非曾经赠予他的八荒揽月镜换得麟非暂时不与凤殷然为敌的承诺,却仍是无法真正放心。以麟非的为人,想要得到的东西,从不会轻易放弃,方临渊猜不到他的用意,也只能时时刻刻找人盯着麟非的动向。不过麟非好歹是魔界尊主,想要窥探他的行踪,哪有那么容易。只是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麟非竟然会给他送来书信,让他多多注意殷然的安全。一个成日里惦记着要挖殷然的心炼药的魔族,居然会关心殷然的安危,岂不是笑话一样么?!
“殷然……”指尖轻轻滑过光滑的凤眼菩提子,只有方临渊自己明白,他此刻有多想陪伴在凤殷然的身边。在殷然最寂寞孤独的这段日子里,他却被沧爵这边的俗务缠身,放任殷然独自面对亲人的离世、身心的痛苦,连他自己,都不想原谅自己……所以,从今往后,他定然会加倍的补偿殷然。目光渐渐聚拢,方临渊望着那串珠子,忽地一笑,仿若万千梅蕊映雪绽放,皎洁明艳、芳华耀眼,“等我……”
第九十一章1
今日早朝之后胤帝忽然晕厥,吓得皇宫上下都失了分寸。太医院的所有太医一股脑地赶到了纾颜荣的寝宫里看诊,得到消息的妃嫔们也全都巴巴赶了过来,守在屋外心里说不出的忐忑不安。
众太医们又是煎药又是施针的忙活了小半天,一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纾颜荣才悠悠醒转过来,仿佛精神抖擞,实则太医们都明白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却只敢让皇帝好生养病,转身逃也似地便退了个干净,留下皇贵妃方竹一人在内室照料。
那些太医们出去没一会儿,大殿里守着的妃嫔们便有人嘤嘤地哭了起来,传进内室时声音很小,但是听在纾颜荣耳朵里却好像催命符一般。眼见方竹端着药碗走了过来,纾颜荣火气稍稍小了些,却还是忍不住哼道:“朕还没死呢,让她们都回各自宫里待着去。”
妆容华美的皇贵妃闻言只是笑了笑,舀了一勺药汤吹凉了喂到纾颜荣的嘴里,待他喝下小半碗后,才徐徐说道:“她们都明白陛下大限将至,现在哭,不过是哭自己的命苦罢了。”
纾颜荣一愣,随即艰难地睁大眼睛看过去,方竹脸上的笑容有些刺目,和平时婉约柔和的模样大相径庭。有些疑惑又有些惊怒,纾颜荣开口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半点声音,不禁惊疑地瞪着方竹。
见纾颜荣大张着嘴却不说话,方竹叹了口气,随手将药碗放在了一旁,“臣妾一直忘了告诉皇上,臣妾不叫方竹,原本也不是这个模样。”她说着拿勺子搅了搅碗里剩下的药底子,将那点残渣倒到了一旁的帕子上,面上的笑容纯良安详,“臣妾以前闺名叫做洛珊,沈洛珊。皇上觉得好听么?这可是臣妾的祖父,您的太傅沈浩延亲自取的哦。”
将沈家满门抄斩的旨意是纾颜荣亲手所下,他又如何能忘。瞧着沈洛珊横眉冷目笑得恶毒,纾颜荣只觉喉咙像被这一口气堵着,连呼吸都开始困难。他伸手想去抓沈洛珊的手,却被她嫌恶地避开了。“陛下用莫须有的罪名,将我沈氏一族百余条性命一夜杀尽,午夜梦回的时候,就没害怕过那些冤魂会来向你索命么?”见纾颜荣指着她手哆嗦个不停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响来,额间也现出汗来,沈洛珊娇嗔一声,忙从怀中拿出帕子,温柔地替他擦了擦汗,嘴里却说道:“若不是陛下迷恋的凤竹早亡,臣妾也不会有这个机会,用她的脸来迷惑皇上。也多亏了凤竹的这张脸,陛下从未怀疑过臣妾,连臣妾喂你吃下慢性毒药,也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
“来人!……来人……”使出浑身的力气呼喊而出的求救听起来却像是呻吟,纾颜荣胡乱地挥舞着双手,想要从虚空中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冷冷看着他这副模样,沈洛珊退开半步,仿佛怕沾染了晦气,“外面的侍卫和宫女都被臣妾遣走了,陛下不是最喜欢臣妾来服侍您么,就让臣妾送您最后一程,也好尽尽本分。”她说着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迎着纾颜荣的怒目,半点也不惊慌,“忘了告诉陛下,打从一开始,臣妾就没想过要给你繁衍子嗣。”她抬起头,望着纾颜荣,一字一顿,“不瞒您说,进宫在您身边的每时每刻,都教我觉得比死还难熬。不过,”沈洛珊忽而开心地笑了起来,“总算是熬过来了。”
见纾颜荣活似一条离了水的鱼,不停地喘着粗气,沈洛珊怔怔地愣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太子被臣妾激怒推了臣妾一把,害得臣妾小产没了孩子,这些都是臣妾一早算计好的,在见到太子之前,臣妾就已经把那一碗堕胎药喝了个干干净净。”仿佛嫌纾颜荣还不够恼怒,沈洛珊拂了拂衣襟笑得分外灿烂,“到了这个时候,您也该猜到,太子殿下根本不是畏罪自尽,而是臣妾派人在他的吃食里兑了毒药,活活地痛死了他!”
“你!你这个贱人……”怒极攻心纾颜荣伸手想要去抓沈洛珊,却眼前一黑从床榻上滚到了地上。他拼命地伸出手去,喉咙一甜吐出一大口血来。“朕要将你千刀万剐……”
对他的怒吼充耳不闻,沈洛珊从袖袋里掏出一卷圣旨,径自走到御座前拿起了玉玺。“陛下害怕自己驾崩之后,这江山后继无人。特命臣妾将晋阳王世子纾颜流风认作义子,替陛下执掌江山。而晋阳王封为摄政王辅佐朝政,臣妾则贵为太后,协理六宫。这样的安排,陛下可还满意?”
“原来你与老三里外勾结……”纾颜荣此时已经分不清心中是怒还是悲,想他半生为了荣韶国费尽心血,没想到残害手足抢来的这个皇位,却害得他失去了此生挚爱,又落得个老来无子,任人欺压的结局。五脏六腑火烧火燎地痛了起来,也不知是毒药发作,还是被沈洛珊言语所激。纾颜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奋力往门口爬去,却忽然看到面前出现了一双脚。
挣扎着抓住那青色的衣摆,纾颜荣惶急地抬头看去,一面哀求道:“快救救朕!快……”然而看清来人的面容,纾颜荣手一僵,险些背过气去,眼中的阴暗瞬间被求生的欲望所取代,“望舒侯!救朕!快救朕!”
瞧着纾颜荣狼狈不堪的模样,凤殷然心中尽是悲凉。若不是纾颜荣以姐姐和他的性命威胁,父亲也不会自尽求全。而若不是纾颜荣逼死了父亲,姐姐也不会愤而自尽,还带走了年仅六岁的盼儿。一夕之间,带给他亲情温暖的凤家家破人亡,他好不容易被亲情填补圆满的心,瞬间被挖空,痛得面目全非。而这一切,全是拜纾颜荣所赐!“陛下似乎,求错了人。”冷冷地从纾颜荣手里拽出自己的衣摆,凤殷然冲他展颜一笑,侧身往沈洛珊身旁走去。“本侯此来,不过是想替礼部问问皇贵妃娘娘,国丧和新君登基,可否开始着手准备了。”
“有劳侯爷了。”沈洛珊回他一笑,毫无避忌地把那卷刚盖上印玺的圣旨递到凤殷然的手中。迈着轻盈地步伐来到纾颜荣的面前,沈洛珊伏在他耳畔,轻声说道:“陛下莫怕,臣妾已经向灵界的术士求来了最好的符咒,可以将您的魂魄禁锢在皇陵,亲眼看着臣妾如何覆灭荣韶。”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天真烂漫,眼中的怨毒却深不可测,“永生永世不能投胎,看来陛下就算来世,也没法与你心爱的凤竹重逢了……”
纾颜荣拼命往前爬着,那扇房门明明近在咫尺,却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听到沈洛珊诅咒般的低语,纾颜荣怒极攻心,又是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却是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见他真的死透了,沈洛珊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为了给沈家报仇,她和沈湖瑛姐妹俩,一个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一个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到头来,除了能够告慰亡灵,她们又得到了什么呢……轻轻替纾颜荣阖上双眼,沈洛珊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回头对站在一旁发呆的凤殷然道:“宣读遗旨的事情,就拜托侯爷了。”
“你我各取所需罢了,不必言谢。”望着那张与自己几分相像的脸梨花带雨的模样,凤殷然心中一阵烦躁,翻找出纾颜荣的私印,拎着那道沈洛珊伪造的圣旨,推门而出。
第九十一章2
假晋阳王和沈洛珊拟定的这道遗旨,获利最大的便是他们两个,若是由他们任何一个人来颁布,恐怕都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博取群臣的信服。然而望舒侯凤殷然身为前丞相之子,又是先后的嫡亲弟弟,乃是名副其实的国舅。与晋阳王、皇贵妃不合,乃是尽人皆知。所以这道“遗诏”由他来宣布,可信度立刻提成了一个档次。
不过凤殷然之所以同意由他来宣读遗诏,绝不会是因为他突然之间心血来潮与晋阳王握手言和,打算同流合污。他的目的,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得到纾颜荣的那枚纾颜氏世代相传的私章。
将满纸荒唐的遗诏匆匆读罢扔给文渊阁的学士们径自辨别真伪,再由他们召集礼部安排之后的事宜,凤殷然攥着那枚印章,避开守在殿外的大臣和妃嫔们,趁着宫中大乱的时机,匆匆往御书房赶了过去。
虽然武功全废经脉受损,但是凤殷然毕竟是自幼习武,内力没了招式却没有忘记。一来是他平日里张扬惯了,树敌虽不算多但想要他性命的人也不少,二来总让心月狐和亢金龙两人跟进跟出的时刻保护着,行动受限的凤殷然也极为不适应。所以这半年来,凤殷然可以说把遣星阁的藏书库翻了个遍,就为了找出一套能修复经脉或够他自保的秘籍来。
拖着墨兮和博闻强识的氐宿在嫏嬛书库里找了半个月,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让凤殷然淘出了一本适合他修习的轻功秘籍,只不过学这套踏雪无痕的功夫,必须忌荤忌酒,否则内息一乱,轻功就再也使不出来。这忌酒嘛,因为凤殷然本就酒量奇浅浅到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沾杯怕给别人添麻烦的地步,所以十分容易遵守。可是戒荤却让少素翾听着就直摇头,立马打消了原本想陪凤殷然一起练功的初衷。谁知凤殷然对自己倒是从来不会含糊,为了学这轻功倒当真戒了荤腥,惹得少素翾啧啧称奇。不过亲口尝了望舒侯府的厨子做出的素菜的滋味后,少素翾原本对凤殷然的敬仰之情立刻降了下去,兴之所至还真陪着他吃了几日的斋菜。
待到凤殷然真的练成那卷秘籍,少素翾等人见识了他仿佛鬼魅般的速度,没一个不瞠目结舌的。施展此功法时,完全可以做到脚不点地、衣不染尘,连平日走路都飘飘欲仙,名副其实的踏雪无痕、无声无息。而最关键的则是,这套轻功无需内力支持,完全靠的是高妙的调息方式和变幻莫测的步法。有了这样迅疾的身手,再搭配上斩情剑高超的剑招,和断情剑削铁如泥的锋利,就连少素翾、段紫漪这样的高手,凤殷然也能游刃有余地抵挡百十招,一般人根本连伤他的机会都没有,否则墨兮等人也不会放心的撤回了他身边的众多守卫,由着他自己在宫里折腾。
幼时在文华殿给太子做侍读做得久了,又时常被宣召去给胤帝或是姐姐凤茗妍请安,凤殷然对皇宫内苑熟得就像自己家的后花园一样,借助着他那绝妙的轻功,极为顺利的躲过了侍卫的巡视,悄悄潜进了御书房,在摆放古玩的架子前仔细的查探起来。在凤桐留给他的纸笺中有记载,要想成功调动韶天令所指的军队和人脉,除了持有韶天令外,还需要拿到一样纾颜氏天子代代相传的东西。那样神秘的物事,就藏在御书房古董架子的暗格里,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