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玄武习武也有一段时间,又有凤殷然从旁督导,墨兮的眼界自然不是台下那些出身穷苦的少年可以比的。“他们才跟两位护法学了一个月的粗浅拳脚,轻身功夫和内力还需要用心,不过从他们这神情和态度上,墨兮总算是明白少爷选出他们几个时为何要花费那么多工夫了。”
这支暗卫将来不但要负责他的安全,也是他为未来的遣星阁培养的一支主力接班人,不用心怎么可以。难为墨兮对自己的心思懂得几分,凤殷然搁下手里的东西,转头冲墨兮笑道:“那如果让你带领这些人,墨兮你可有信心?”
闻言浑身一震,望着凤殷然认真的神情,不敢置信的墨兮吃吃道:“少爷,墨兮、墨兮怕难当此重任……”
见墨兮眼里闪过些许愧疚,凤殷然哪里不明白他心中的不自信,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我建这只护卫队有何用意,你自己想不明白只怕玄武老头也跟你说过了吧?将来等到玄武他们四个护法退休,额,就是告老归田了。你和这些尚需打磨雕琢的少年,就是接替他们位置的首选。”他说着震袖起身,明明比墨兮还要矮上几分的身高居然有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气势,“也许现在的你确实没有接管玄武职责的能力,但是墨兮,我今日只问你,你是想成为我的左右手,还是我的拖油瓶?”
“墨兮当然想要做少爷的左右手!”挺起胸膛迎上凤殷然审视的目光,墨兮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昂然直视着自家少爷,心中似有热血滚烫,“请少爷放心,墨兮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少爷的吩咐,绝不让少爷失望。”
像是早就料到墨兮会有这样的反应,凤殷然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怀揣中掏出一块小巧的令牌塞到墨兮手里,“还叫我少爷?”
墨兮稍显女气的柔和面庞上闪过一丝羞涩和迟疑,最终被这少年人心中的信仰和骄傲取代,他微笑着在凤殷然的身前跪下,无比认真的说道:“是,阁主,墨兮领命。”
好笑地瞧着墨兮分外小心地将那枚令牌放进怀里,凤殷然捏着手里那几张手稿,重回自己榻上坐好。“你先带这些弟子退下,也和他们熟悉熟悉。以后上午还随我去文华殿读书,其他时间就替我跟在玄武老头身边监督他工作,你可莫要被他倚老卖老的样子骗了才好。”
眼见墨兮领命带着一众弟子退了出去,凤殷然摇了摇头刚拿起手稿仔细看了一页,便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校场那头响起,一抬头却见他方才频频提及的玄武老头拄着根红榉木的拐杖迈着小步慢慢挪了过来。
虽说嘴巴上一句一个玄武老头叫着,见了这位侍奉了三代遣星阁阁主的老人,凤殷然还是亲自迎了下来,一边命人奉上茶水,一边扶了玄武到台上坐下。“阁中大事素来仰仗您老,有什么事不能让下人同传,非要劳动您老的大架呢?”
抱着自己的拐杖优哉游哉地品着凤殷然端给他的香茶,已经年过耄耋的玄武护法和蔼的笑了笑,倒有几分像那普通人家里含饴弄孙的老人,只是一双精光隐现的眼睛泄露了他的身份。“墨兮那个孩子,老头子我瞅着实在是喜欢,就斗胆认了他做干孙子,阁主可不要见怪啊。”
玄武说着也不等凤殷然搭话,眯了眯眼睛道出了一句叫凤殷然大吃一惊地话来:“阁主,伊柯安灵界的族长,刚刚由凌大人陪着来逛了一圈。”
第十八章
邀仙坛位于荣韶京城皇宫东面,从荣韶纾颜氏开国以来便全权负责皇族求吉问凶、祭祀拜神的所有事务,更有伊柯安灵界的族人世代继承国师一职,在霙墟七陆八海的众国之中也算是鲜有的殊荣。
除却供奉宗谱神像的大殿和国师门人们的住所以及花园祭坛外,在邀仙坛的东北角上,还耸立着一尊汉白玉雕刻而成、高十余丈的女神像。那神像雕工细致,将神女温婉端庄的雍容美丽与怜悯世人疾苦的神情都展现的惟妙惟肖,远远看来倒真如一位九天仙女翩翩而立,臂弯间搁着一柄长剑,双手微微合十为芸芸众生虔诚祝祷,祈求荣韶国世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说起来,这位神女出身伊柯安灵界,曾帮助纾颜氏的先祖南征北战,一同创立了如今的荣韶国。更有传奇故事中说这位闺名诺微宸的灵界少女,差一点就做了荣韶国的开国皇后,不过最后她勘破红尘得道飞升,太祖皇帝挽留不住,只好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耗费十年时间雕刻出这么一座神女像,借以缅怀伊人仙姿。
此时此刻,女神双臂间横置的那柄长剑两端,各立着一道人影。这尊神像高约四十多米,即便是这柄长剑的高度,也距地面将近三十米。这两人却不借用任何外物,轻轻巧巧地便飞身上去,在那漫天星光和徐徐晚风的背景下,倒真有几分神仙下凡的感觉,还好邀仙坛平素少有人至,否则只怕不等明日便要轰动全城,引得百姓们纷纷前来朝拜了。
站在剑鞘左端的荣韶国国师凌晏俯瞰着脚下的皇宫和京城,毫无形象地斜倚在神女合十的左手上,偏着头笑着望向站在剑鞘右侧的伊柯安灵界现任族长,不疾不徐地说道:“掌门师妹不远千里而来,不会就是为了看看我那个小徒弟吧?”
立在女神像右手旁的覃可儿轻纱覆面看不清容颜,不过露在面纱外面的一双明眸清光透澈,不沾染人间半点烟火情感,冷傲高贵如眼前这尊雕像。“师兄既然还记得我是你的掌门师妹,怎么能瞒着族中上下随便就收了如今的那两个徒弟?我灵界一族,虽向来随性而为,但也要尊天重道。尤其咱们师门修的是通天修仙之道,历代先祖为求羽化登仙钻研炼丹修炼几乎费尽心血,往事种种,师兄难道都忘了么?”见凌晏面色不虞,覃可儿也不客气,继续说道:“你那大徒弟方临渊我之前也算见过一面,勉强也知你心中打的什么算盘,可是今日又见了你这小徒弟凤殷然,你那点筹谋我是再也看不明白了!难不成你是真的和这两个孩子投缘才收了他们?”
凌晏不置可否地笑笑,似乎早已习惯了师妹覃可儿这冷冰冰的态度,“投缘是必然有的,这可是天兆预示,我可不敢违背。”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覃可儿怒气冲冲的模样倒像是把她从天上带回了人间,终于沾染了些人气,倒显得娇俏可爱,“师兄!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修罗杀神,一个是夺舍还魂,将来都会在霙墟掀起血雨腥风,你又何必和他们有所牵连,还无微不至的为他们铺平道路。而且师父临终前曾说过,你来日必会折于嫡亲弟子之手,怎么不多多避讳,反而收了这么两个命硬至极的徒弟呢?”
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凌晏眯了眯眼睛,低头看着脚下灯火通明的皇城,忽然说道:“可儿,咱们师兄妹虽是伊柯安灵界这一辈中最有天赋最有灵性的两个通灵师,却仍是个凡人,堪不破生死大道……”
抬手指了指远处细微若蝼蚁的人影,凌晏脸上隐约显出几分玩世不恭地笑意来,“即便是我们这些妄图修成仙道的灵界族人,也不过比普通人多活个七八十年罢了,早晚不过一死,倒不如轰轰烈烈在青史上搏个一席之地的好。”
瞧着他那一脸坚定的模样,覃可儿叹了口气,倒也不再劝他:“如此说来,师兄是打定主意修那入世之路,非要在这苦难的人世间折腾一番了?”
摘下腰间的酒壶颇为潇洒地豪饮一通,凌晏哪里不懂这个从小就跟在他身后的小师妹对自己的关怀之情,安慰地语气不禁又软上几分,“天命既定,何不任性肆意地活一天算一天?可儿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别忘了你修的可是出世之道,最忌讳七情六欲的。”
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覃可儿咬了咬嘴唇,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说起来,师兄何不在这两个命相奇特的徒弟身上多用点心思,想他们一个是不死之身,一个死而复生,若是能从他们身上窥探到生死天道的奥秘,岂不是圆了咱们师门的心愿?……”
“说的轻巧,这些命相也不过是你看了他们面向和生辰八字后的估算罢了,难道为了这点玄之又玄地说法,就让我这个当师父的去把两个徒弟杀了试试他们能不能再活过来么?”凌晏伸手就往覃可儿的头上敲了过去,完全不理她是不是伊柯安灵界现任的族长,“果然是族长当的久了,越发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被一同长大的师兄教训,贵为一族之长的覃可儿竟也不敢还手,只是暗自嘀咕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难道这些命理星象,你不曾用心学过么?”
“还敢顶嘴?”凌晏佯作生气,丢了酒壶作势要去抓她,唬得覃可儿一甩衣袂优雅地往下面祭坛飞了下去,“现在没有师父护着我,师兄就要欺负人么?可别忘了你的事情还有求于我,再对本族长无礼,明日我便不去见那个什么荣韶皇帝了!”
“你这丫头……”凌晏一笑,却没有跟下去追她,反而蹲身在这几十米的高空中的石雕剑鞘上坐了下来。夜风鼓吹着他的衣摆,带着些秋天的凉意,但凌晏并不在乎,只是抬头仰望着朗朗星空,望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繁星发起呆来。这苍穹之上千万种星象变化,师父当年都一一传授,他也是烂熟于心。可是待他年岁渐长,倒是越发看不透这世间种种机缘变化,堪不破那桩桩俗世沉浮。师妹说的那些话,他又何尝没有想过。当他从铜鉴中看到遣星阁禁地幻化出凤殷然待过的寒冰炼狱时,那种终于接近师祖们索求毕生的生死奥妙的狂喜,几乎让他忘乎所以,可是冷静下来之后,涌上心头的反而是更多的落寞。阴阳殊途,即便看到生死界线,又怎么能一步登仙呢……
足下一蹬似一只雄鹰般划过夜空,悠然落在祭坛中央。凌晏回头瞟了一眼身后那满脸悲悯的神像,撇了撇嘴扬起一丝玩味的笑容,修仙之路遥不可及,倒不如看开一点,自在过好当下的日子才是正经事……
……分割线……
晋阳王府大宅之下秘密修建的小型地下城终于完工,清一色玄武石铺就的地面在长明灯的照耀下隐隐透着如烟似雾的黑色光芒,令本就阴森庄严的地下密室倍添几分鬼气冷然。
穿着绣有凤蝶双翼图案代表赫连圣教少主身份的黑色衣袍高坐在大殿之上的方临渊,才起身推开堆积在桌案上的公文,便有身边侍候的乖巧属下蝶笙捧了精致茶壶过来。只见那清澈的水柱由壶嘴倾泻而下,如游龙般翻滚在皎洁胜雪的白瓷缠枝牡丹盏中,激荡起阵阵沁人心脾的茶香,温热的水汽立时扑了满面,清芬醉人。氤氲雾气掩映着娇俏少女素白的双手,颇有些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风雅之意。方临渊习惯性地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却不去伸手取那杯香茶,侧头望着站在阶下的一个圣教教众,漫不经心地问道:“本座不是嘱咐你们务必安全护送教主回杜蘅山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禀少主,”那名灰衣打扮的教众长相普通,足以让人过目即忘,却也是他作为暗卫探子最好的保护色,“教主行至鹤引城,忽然想要去城中四处走走,并遣了属下先行回来向少主报个平安。教主说近日里不会回杜蘅山闭关,等她早年走过的几座名城游逛够了,再回杜蘅总坛。以后教中事务都交由少主代为打理,这枚教主印信也命属下带给少主保管。”
自幼跟在方临渊身边侍候的蝶笙闻言立刻放下茶壶,替少主将那印信取了过来,奉到方临渊手里。这枚琉璃印章七彩兼具,做成一枚指环的样式,只是表面上雕刻了一串异族文字,乃是赫连圣教的教主信物。方临渊瞧见这圣教中人人敬畏的宝贝,面上却没有一丝欣喜,只拿起那枚指环戴到左手无名指上。又并指为刀,划破自己右手食指,将鲜血抹在了指环的镂雕上面。
只见微微泛红的清光一闪而逝,七彩指环上飘出一阵幽幽的香气,不多时便有一只他们赫连圣教奉为至尊的琉璃凤蝶凭空冒了出来,寻香飞到方临渊身边,盈盈立在他的手指之间。蝶笙和阶下那名教众一看到这只翅形优美而巨大、全身在黑天鹅绒质的底色上闪烁着纯正蓝色的光泽的圣物,连忙恭敬地跪了下来,口中齐声诵念起赫连圣教的祝祷词,一边恭贺少主得樊僰诸魔庇佑执掌圣教来。方临渊见状微微皱眉,却也不出声打断他们虔诚的祷告,任由他们念完这段祝词,才轻轻呵气吹走了那只不知哪里飞来的琉璃凤蝶,挥了挥手叫那教众退了下去。
“少主,”蝶笙挽起袖子一边替方临渊研墨,一边柔声说道:“方才燕语楼的齐尤娘派人来报,说是凤家少爷遣了妄璇阁的人过去,说合燕语楼归并到妄璇阁之中,利益好处分析得连齐尤娘都差点动心了呢。”
方临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垂眸看着杯中沉浮不定的茶叶道:“你们不是一直查不到遣星阁的总阁所在么?既然先后掌管遣星阁的凌晏和殷然都和妄璇阁这样一个烟花之地关系密切,想必这两个地方也定然脱不了干系。殷然有这个心思,让齐尤娘将计就计便并入到妄璇阁旗下吧。不过,以后向教中报信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谨慎才是。”
“是。”蝶笙福身应了一声,轻轻搁好墨锭,“少主,风谣自幼被我圣教收养调教,送入凤家监视凤桐,这么多年来对圣教也算尽心尽力。”她说着偷眼瞧了瞧方临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继续道:“蝶笙不明白,为何少主来到荣韶国京城许多年来,一直不肯以真面目与她相见。如果风谣知道七皇子便是少主,少主便是七皇子的话,少主您出入凤家如此频繁,同她消息往来岂不是更方便么?”
偏头朝正值豆蔻年华的蝶笙望去,方临渊作为赫连圣教少主,在圣教之中素来冷酷无情,对于这个从小就跟在身边服侍的婢女却宽容宠爱,听她这样小家子气的质疑,也不恼怒,只是笑道:“本座不是叮嘱过你了么?沧爵国七皇子和赫连圣教教主本就是两个人,蝶笙可莫要再忘记了。”
眼珠一转,蝶笙似乎已经想通了各种关节,使劲点了点头,“蝶笙记住了,就像少主也不会在凤家少爷面前透露自己少主的身份对吗?”
正批改教中事务的方临渊笔锋一顿,眯了眯眼睛,声音忽然冷了下来,“本座留你在身边的时候,还说过你每天只能提一次问题,难道几日未见本座,原先定下的规矩就都忘光了么?”
慌忙跪倒在地,蝶笙也顾不得额头正压在少主的衣摆之上,只一个劲地磕头告饶,颤声说道:“求少主开恩,饶过蝶笙这一回吧,蝶笙以后再也不敢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方临渊瞧着瑟瑟发抖的女孩,脸色稍有缓和,“你先下去吧,若无大事,叫他们别来叨扰本座。”
“是,少主,蝶笙告退。”如蒙大赦的蝶笙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眼泪含在眼圈中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转身退了出去。她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时就被圣教收留,自小就倍受少主偏爱,故而一时忘了忌讳。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被少主如此严厉的训斥,恐怕不是因为她多问了一个问题,而是她的问题里提到了不可以提到的人。她真的很想去见一见那个让少主多次失态的凤家少爷——凤殷然……
直到整个空旷的大殿重归寂静,方临渊这才意兴阑珊地丢下手里的纸笔,推开桌案仰倒在铺在身下的软垫之上。借着穹顶上镶嵌的无数夜明珠的光辉,方临渊似是无比认真的盯着自己刚才割破的右手食指,只是片刻的功夫,那道小小的伤口已经消失的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