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是威胁我?”林绛袖怒道,声音有点发颤,看来他还是不习惯和人针锋相对。
“这不是威胁你,绛袖!”风林猛地抓住他单薄的双肩,把他相比之下小巧的头颅贴到了颊边,低低道,“我只是情不自禁──你再想不起我,我就要发狂了!”
林绛袖挣扎躲避那男孩霸道的亲近,心里忽然想到了店老板的话。
──如果不干脆,你就还是要失败的!
犹豫的话,受伤害的还是自己!
林绛袖,你要软弱到什麽时候啊?
混蛋,明明──
这让人窒息的怀抱,只让他觉得反胃。
我讨厌这样!
少年猛地用尽全力,推开了那人。
少年退到了墙边,摆出他所知道最冷酷的神情:“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我,前尘往事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是林绛袖,不是奉桃!”
暗自庆幸自己过耳不忘,还能记得故事里角色的姓名。
“绛袖,你──可想起了什麽?”风林惊问。
好好的稳住────要冷酷,坚决!
林绛袖把拳头握得生疼,看著对方的眼睛:“我什麽都知道,可是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不如各自活各自的,何必又互相纠缠呢?”
“你没想起来──!”风林急道,“你根本没想起来!”
“我何必要想起来!我为什麽要想起来!──风林,你自己说过,你从前就伤我极深,对我不起!现在你还想来招惹我,不觉得自私吗!?”
林绛袖说著说著,只觉得自己异常愤懑,所有的委屈愤怒都涌了上来,狠狠瞥著那高大少年,带著全然的冷漠,甚至是──恨意。
“什麽前世今生,都是放屁,凭什麽前生我认得你,今生也要认得你?!──告诉你,你不过就是个高中学生,我刚刚认识的同学,仅此而已,若你在对我说什麽轮回,我们就绝交!”
少年想了想,咬牙道:“不,我们都还不算朋友,绝交都不必!”
一席话说毕,风林无语以对。
──这是报应!
冥冥中自有因果,从前那人所经受的种种,如今落在了他的身上。
也许世间果然是有神的。他忘记了那刻骨的痛,而他则还在受折磨!这是公平的事!
难道,自己的追寻是错的吗?
眼前,那熟悉又陌生的俊颜恍若千百次梦中所见,如何可以放得下!
──隔世应可相守──把欠我的都还来。
──须来找我,莲心,把欠我的都还来!
言尤在耳,无法忘记!
奉桃,你到底要我如何还你!?
我要用此一生来赔,现在的你,却不要!
我该怎麽办?
40
'绝心'
沈重的山门大开,一列僧众鱼贯而入。
殿前跪著的,是已经改做僧人打扮的青年。
三千烦恼丝尽去,一身粗布灰袍,眉心的红痣赫然在目,还似当初。
只是面目已经更改,不是从前那十八少年。
当然,改变的不仅仅是面貌,失去的也不仅仅是岁月。
这七年的折磨已经於一朝解脱,原本可以释然。
可是对莲心来说,这解脱何其微小,不足以赎他罪过!
“我佛慈悲!”他深深叩下头去,拜伏佛祖面前。
他从小就拜伏的金身如来,如今阴森肃然的看著他。
“莲心,你可知罪!”
“知罪!”
当初来寻他的七长老,早死去大半,如今的主持正是他的一位师侄,那人也是个白须老僧,一脸端严,审视下跪的佛门叛逆。
“你与妖怪斯混,实是天理难容的大罪孽,你可有悔过之意?”
“莲心回还枷叶寺,就是来领罪的,请主持按律责罚!”
青年心中说不出的苦涩还在折磨著他,他回想起他所经历的!
欺骗的可耻是最可耻最鄙下的!
尤其对那麽一个妖孽。
从来未曾以虚假的态度去应付那妖怪,只因为莲心始终有自己的尊严。不会低头,不会做假,这是他能平静困於牢笼的安慰,表明自己还是自己的主人,未被妖怪摆布。
最後一次,妖怪把自己交了给他,毫无防备的!
让他心寒如刀割。
这种侵蚀内心的痛苦,不知道是由於欺骗,还是由於羞耻。
──一个妖怪尚可坦然,他却行此卑鄙的背叛──
不是背叛──
他提醒自己。──不是背叛!
原来错的;就是那妖孽
──那个叫奉桃的妖孽!
是他折磨他,束缚他,毫不怜悯的玷污他的清净无欲,如何不让人心中憎恨!?最可耻的方法,最难堪的关系。
这平白的侮辱。
即使那妖孽口口声声,说道喜欢他,他只觉得肮脏罢了。
一个妖,淫荡的狐妖,叫他如何容忍!
只恨自己杀不了他而已。
谁知道,终有这一日,可以摆脱?
水神青佾只是撺掇:“那妖孽如此待你,你也不用和他客气!这叫一报还一报,让他也尝尝被人禁锢的滋味!!”
“不!”
“若你想逃出他的掌握,除了本君谁都帮不了你!──”水神邪邪嗤笑道,“这七年你还没尝够滋味麽?──还想继续麽?──难道他会再留你个二十年,见你变成个老翁还要你,笑话,笑话啊!──又或者是你自己舍不得那绝色美人?这本君倒是有点理解!”
“我只是不屑於此鄙下计策!”
“本君不管你屑不屑,只要你去做!若不从,我立刻杀了你!”
“──谢青佾君的成全!”
莲心只是不在乎的模样,这几年来,他看待生死愈加透彻了。
水君斜睨著他,森冷笑道:“这多年你乖乖呆在他身边,也是因为他威胁你罢!是威胁你杀了寺里的僧众,还是村中百姓?──你这悲天悯人的小和尚,就只好从了他,由他摆布了?这就叫业障。”
只迟疑片刻,水君狡黠道:“那再容易不过,本君心情不畅,下游三百里即刻决堤成灾,你说要死上多少人?”
莲心心中一颤,怒道:“你是神君,怎可如此!!!?”
“神是何物?──我自生来就随性而为,只要此河通畅百年,只一季成灾,何人怪我?况且最近凡人祭祀不隆,我正想发威呢──!”
一席话,叫莲心无法拒绝,他一生所求,不过济世渡人。
那妖怪如此祸害,何必犹豫,只是欺骗而已──
於是,他真的做了。
不知道自己的言辞如何出口,完全恍惚如梦。
见了妖怪的面,就全然失措了,原来想好的说辞一句也没想起。
笨拙的,虚伪的,稚气的,鄙下的,这麽一张脆弱的面具,竟然骗过了那妖怪!──这简直荒唐!
那玲珑精明的妖孽,怎的就会相信?
那冷酷残忍的妖孽,怎的就会上当?
他是个妖孽啊!──妖孽就那麽脆弱?这麽痴傻?
像个孩子一样搂住他,一遍一遍唤他的名字,一遍一遍说著喜欢!
抱著那柔弱的身体,青年的手直发抖,就像是在杀死一个人!
怎麽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莲心自己也奇怪。躺在他怀中的人,竟是这麽的毫无防备,他疯了还是傻了?怎的这麽糊涂?
那软软的肢体,纠缠著他,像他又不像他,半梦里流下泪来,只细细一行,喃喃叫著别人的名字,却把他搂得越发紧了,一直没有放手,仿佛放手就再也抓不到,一直到最後,一直到身中的剧毒就禁锢住那妖孽,让他永不超生!
几乎像是他亲手扼死了他一样,那种刻骨的罪孽!
还没天明,怀中妖孽早就昏迷过去,甚至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亦不知自己被如何的欺骗,兀自心满意足似的,脸上一片温柔。
看著那妖怪的睡容,怎麽也无法相信他是个妖怪。
这麽一个柔弱娇媚的女子,这麽一个任性蛮横的男子!
像人,又不像人,像妖,却从没见过这麽样的妖。
他到底是什麽?
那叫做奉桃的生灵。
那睡脸,依旧冶狐媚,只是垂下了眼帘,看来更像个凡人,更像个孩子。
小和尚,你留下陪我吧,若你答应──我就不去风林集闹事,杀人──要是你跑了,我会很生气,然後说不定会做很过分的事,你是出家人,不会见死不救,对不对?
──还记当初,那妖孽威胁起人来也天真得很!
可是越是任性妄为像个孩童,就越是残酷!
那妖孽硬生生将他束缚住,用色欲玷污他十八年的修业,毁去他的人生,剥夺他的尊严!
想到这些,心中难抑恨意。毅然的,青年推开伏在他身上犹如春泥的柔软肢体,触觉像从前那唯一一次碰触,女子的柔媚,仿佛一触就碎的单薄!
然後他便走了,来到寒风冷凛冽的大河边。
青佾顺手分开河水:“过去罢!本君守信,你可以回故乡。──其实,你随便去到何处也再不会遇见他了,尽可放心,哈哈!”
无处可归,只是茫然!
心中还是撕裂一样的疼痛,不知伊於胡底──如何得来──疼痛而已。
禁不住,还是回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又何况,他无法背弃自己的信仰。只想赎回罪过,了却自己的恶业,,想回到最初之时,他还清净无欲的时候。
除了回去,别无他法。
我佛慈悲,定可解我痛苦,超脱我於空寂吧!
在殿前跪著,只听主持森然道:“你所犯戒律,罪大恶极,放纵恶欲,不能悔改,足与妖物为党七年,身为红莲行者,更是罪加一等!如今,唯有罚你带枷刑囚於後山,一生面壁思过!──你可领罪?!”
一生?很好,不过就是一个轮回,一个尘世梦魇罢了,这一生,应该这麽完结才对!
莲心只觉得心中忽而空寂无物,似乎是少去了什麽东西,又像是毁灭了什麽
──他只是空洞的回应道:“弟子领罪!”
枯萎冰冷的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只要如此断绝心念,无喜无悲,一如无我,也就无怒无嗔,不须苦痛了!
只要遗弃这饱受折磨,不可悔改的罪孽肮脏的身与心,他得到的就是全然寂静!
佛前无我,空寂自在,这样才能超脱凡尘──不受轮回之苦!
带上沈重的刑枷,拖著腥冷的镣铐,山中深穴,淅沥淌下湿气,终日阴寒。面前一隅石壁,身边一盏孤灯。
正当青年的那人,已经显得憔悴苍老,形容枯槁。手中一串念珠,摩挲得深红如血。
41
'情何物'
谁都不知道一个人是不是有来生,照例是这样。
但是林绛袖知道一点:即使他真的有来生,也义无返顾没得商量的要喝孟婆汤,好把以前的事情忘个精光,下辈子再无牵无挂活一回!谁会没事撑的,自己找闹心?那样是很无聊的!
反正他是不会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没想过有一天要为了上辈子的事情负责。。
风林的眼睛,直要把他给瞪穿了!──可惜了那稀罕的俊俏。
“我说,风林,你还是放弃吧!”
看那惨烈的眼神实在是极端不爽,林绛袖小心的调整语气,一脸苦口婆心。
风林只是看著他,半晌,倏忽长叹:“假如你还能记得,就不会是这样。”
绛袖只是冷笑,心里的气还没消:“你自己说了,前世的我是憎恨你的,难道现在就会对你和颜悦色拉?”
“绛袖,从前是我错了,可是并非我一人造成了那个错误,现在我还记得以前种种,难道不是冥冥中的天意麽?至少试著,让你想起来!”风林渐渐露出期待的眼神来,“你听我把以前的事情说完,也许你就能想起来了!”
“我不要听!风林,别纠缠我了,咱们各自都太平些,好好过日子!”
绛袖拔腿就走,正好是下楼,他三步并两步,也不回头,可惜後面一阵疾风,他的胳膊又被抓住。
“怎麽?我走都不行吗?”少年怒目而视,眼里精光乍现,林绛袖出名的好脾气,轻易是不生气的,但现在,他是真是生气了。
“绛袖!”
“风林!我想要你明白,我不需要什麽前世,我现在活得极好,若你非要搅乱我的生活,那对不起,我就不客气了!──现在放开我!”
“明明下了诺言,要再见面的!”男孩颓丧的闭上眼睛。
手中的胳膊决绝的挣脱,风林再次睁开眼睛,只看见快步走远的消瘦背影。
从前,几乎都没见过你的背影。真是奇怪。
只要是我在看你,你马上就会察觉,然後转过身来,说:“怎麽,看得你入迷了?”
你总是面对著我──时而讽刺,时而调笑,时而痴迷。若桃李的脸,奸佞的神色,漆黑的长发。无数次,即使是离别,即使是在最绝望愤怒的时候,你,总是会看著我的。
为什麽,那时候没有察觉呢?
你总是看著我。──发现这件事的我,也就总是看著你。
是的,一直看著你。
为什麽现在你不再看我了?
该死!没有给我任何的机会来赎我罪过。
奉桃,我不能放开手,因为我还记得呀!
既然是上天注定的因果,你怎能不记得?
我要让你想起来。这麽想著,风林隐隐觉得痛苦,他明明知道这样的勉强只让那少年更恨他,可是有什麽办法呢?除了他,他没有其他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似乎是很长久了。可是在幽暗深邃的石穴中,是无法确定时间的,更何况,时间对他,早失去了意义。
这寒意刺骨的山洞,四面画著佛,水流班驳那些木讷的脸,并没给他多少清净。
他一颗颗数著枷南佛珠,珠色如血,恍惚间,好象有血流过他拨弄的指尖,让他不自知的颤抖一下,莫明心惊!
怎麽?又是那恶业作怪?
我佛慈悲!我已经抛弃那些东西了。如今,我只求空寂。
可是内心到底有什麽东西在抓挠噬咬著,仿佛是不肯放过他。
即使在醒的时候无心,在梦里又怎能不痛?
你这罪孽深重的人啊!
你怎麽能悔改!
开始,还有小沙弥送饭来,他也还会吞咽著食物,来填他的欲求,到後来,日日打坐也逐不开心魔,他无心饮食,只一味对著湿冷的石壁冥想。
说他想,他又没想,不愿意回忆过往种种,每次忆起那妖孽,就强行鄙弃著。
说要忏悔罪孽,他到底是怎样的罪过,其实他自己亦不清楚。
只觉得有罪──欺骗的罪,沦落的罪。
无耻淫亵的罪,杀生的罪。
──谁给的罪?全都是他!
暗淡的,模糊的回忆,被抛弃太多次,却没有消失,莲心清楚,只要他活著一日,只要他自己想忆起,那回忆就会回来,继续折磨他。
──我,本是红莲行者,菩萨降大法力於我身,要我除妖灭魔,解众生困厄。我无须犹豫啊!
我到底罪在何处?
那人苦恼著,无限的彷徨著,他面什麽壁?全是自欺!
然後,突然有一天,有人在摇撼他。
睁开干涩的眼睛,似乎看见了人。
稀罕,怎会有人?
“莲心──。”
那苍老的声音道,洞中幽暗,几乎看不见东西,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个老僧。
“你──。”他低哑道,许久没说话,舌头都僵硬了。
“莲心,你可知道,你在这里棉壁领罚,已有三年了。”
才三年?这麽短?又这麽长!
他抬头,不知道为什麽能见到方丈。他本不该受打扰。
“红莲行者,你知道为何要扰你面壁?”老僧面现忧色,,只是年事已高,修为有成,不全然行於色而已。
莲心懵懂道:“为──身──麽?”
老僧只是摇头,微微挑起白眉,沈痛地说:“只因你之後,再没出过红莲行者!”
一时间,莲心还是弄不懂是怎麽一回事。他只是半睁著眼看著方丈。
眼神呆滞,面色蜡黄,不复当初模样。
这枯槁形容实在惨不可睹,方丈只是摇头。
旁边的参事似乎十分著急了,在旁忙道:“方丈,今日来,还是要说呀!”
老僧无奈,长叹一口气:“先接红莲行者出牢。去了刑枷,好生看顾著。”
莲心略微瑟缩著:“不!──不────不出──!”
方丈突然一摔大袖,肃然道:“你若还是佛门弟子,就休要抗命!”
小沙弥过来扶了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