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哧溜一下,把头缩回去。
哈莱一掀被子,把鸡毛拎起来,教训儿子一样教训它:“你这家伙,吃饱了偷,偷完了拉,把团里搞得一团乱。你再这样没品,我要……咦,这是什么东西?”哈莱捡起鸡毛身底下一并拉出来的粉红色布料,定睛一看,顿时脸红耳躁:“你…你…女人的胸衣你捡来干吗?”
鸡毛兴奋地汪汪直叫。
……
自这日傍晚起,众人惊奇地发现,从不露面的小布拉班特神官殿下走出祭仪,牵着绳子,在营地里遛起狗来。
9、逃兵 。。。
明日队伍即将进入费鲁兹帝国第一大省——比比加。
照大神官的描述,届时省议员望族会在关卡前一字排开,大肆迎接。大队人马进城安置的同时,把皇帝陛下的骨灰晾在灵柩车上三天是绝不允许的。所以明天,凯米尔将首次独立主持一场搬运圣灰的仪式。
哈莱躺在祭仪里温习,怀里的鸡毛竖起耳朵,外面果然传来士兵激动的声音,“报告长官……巡逻时发现一个逃兵………经过大家勇敢果断地反击,终于把人抓了回来。”
被士兵不着调的话逗笑,哈莱撩开纱门,果见营地正中,四个士兵压着一个男人。
男人很高,身材瘦削,有些鞠瘘,深色斗篷遮了半脸,一只鼓鼓囊囊的布包被扔在地上。
布雷将军道:“我们肩负着为皇帝陛下送葬的光荣任务,居然有人想逃离送葬团?”
男人取下斗篷,露出脸来,哈莱想,这人多久没刮过胡子了?
男人一串低咳;咳完后,嗓音沙哑道:“将军大人,他们搞错了,我不是逃兵。”
“你是什么人?”
“团里的星相师。”
士兵朝远处黑魅魅的林子一指:“我们发现他在那里鬼鬼祟祟,已经离开队伍防线,不是要逃,还能干吗?”
“我是星相师,星相师当然要夜观星象的。”
“谁会大半夜在林子里看星星?”
“难道要我大白天在马上看星星不成?”
士兵踢了踢地上的背囊:“看星星为什么要带一大包行囊?”
“我没法用肉眼工作。”
布雷将军示意士兵打开布包,果然从里面翻出望远镜、罗盘、星相盘、笔记本等工具。
“现在您总相信了吧?”
布雷将军仔细打量面前的男人,八百个随行人员,他没法个个熟识,但他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黄金城的星相师是个独眼,你一点都不像他。”
“盖布老师跌下楼梯,断了一条腿,所以由我替他走这趟。我是他徒弟。”
“没听说老家伙还有徒弟。”
“有徒弟和有储蓄一样,未必要让每个人都知道。”
“哼,说话的调调到像他。你,有盖布的引荐书吗?”
“原本有的,他们上来扭打时掉了。”
布雷将军看向士兵:“你们干吗打他?”
士兵局促道:“我们没打他,是他先反抗的。”
男人无奈道:“我在找地方看星星,忽然有人在背后袭击我,我能不反抗吗?”
“离开送葬团三百米要向上级报备,这规矩你不知道?”布雷指挥一个士兵:“去,林子里找找。”
哈莱走出祭仪:“不用找了,这明显是个误会。”
布雷将军固执道:“我相信他是团里的星象师,但无法证明他不想逃。”
哈莱道:“明天进城后往人群里一钻,比什么都方便,傻瓜才会在晚上偷偷溜走。”
男人见哈莱走近,恭敬地低下头,满脸大胡子中笑出一口白牙:“尊敬的殿下,还是您明理。”他对着布雷,以非常肯定的语气道:“不用怀疑,这绝对是一场误会。”
比比加是费鲁兹帝国唯一盛产铜矿的大省,在以刀剑和矛戟为主要兵器的国度内,它的地位无比重要。
埃里森老师说过,比比加人的脸具有铜矿的颜色,但缺乏铜矿的厚重,直到这天中午,哈莱才明白此话何解。
仪式冗长是事先预计到的,但在比比加首席议员的率领下,前来迎接的当地贵族人数之众,却大大出乎意料。这些人眼里透出的殷勤,言辞中毫不掩饰的巴结,不仅让哈莱皱眉,连布雷将军都表现出不耐。
皇帝陛下的圣灰被安置在达罗堡——一座首席议员名下的高大城堡内,作为圣灰守护人的凯米尔自然全程跟随。送葬团其他成员,则在附近得到妥善安排。
为免麻烦,哈莱按照大神官事先给的指示,礼貌地回拒了议员的晚宴邀请,对当地望族递上来的请帖也一一退回——为守护陛下圣灰闭门谢客,是个让人无法起疑又不得拒绝的理由。
哈莱在城堡用过晚餐,空荡荡的大房间只剩下他和鸡毛。仆人得到吩咐,不会进来打扰。这种情况让哈莱心情愉悦,他看了看天色,有了主意。洗去一身旅途的疲惫,他上床躺好,掏出大神官给的纸片,照着上面念:“拉斐尔·克里斯珀斯·威克利·帕特诺斯特·布拉班特!”
哈莱举手一看,眼前竟是鸡毛的小黑爪子。身边的凯米尔已经躺倒,陷入沉睡中。
他知道,他已成功进入鸡毛的身体。
哈莱在镜前转来转去,畅快大笑。镜子里的狗也在笑,场景多少显得诡异。
静下心,世界豁然开朗:风的走向,仆人的脚步,老鼠在外墙打洞……所有过去无法听到的声音,全部收入耳中。体内每一根神经,都敏锐地感受到自己与世界的密切联系。
这种感觉,奇妙得无与伦比!
轻易躲过仆人的视线,溜出城堡。他在轻柔的晚风中深吸口气,拉开四蹄,像离弦的箭,快乐地朝不远处的城镇射去。
比比加的夜晚不比黄金城繁华,但这是一座可以让哈莱随意闲逛的城市。他走街过巷,在各个角落穿梭。
他看到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和车里穿戴齐整的贵妇,看到互相搀挽的老夫妻微笑着在街上散步,看到成群的孩童在高挂灯笼的巷子里举行小型魔法球比赛,嬉笑声远远传来,与戏院上演前最后的叫卖声混为一体;酒肆和饭馆里挤满了劳作一天的短工和伙计,汗臭被掩盖在口沫横飞的家长里短和浓烈的酒味中。阴沉的巷子里,乞丐抱着残羹睡去;晕黄的街角边,美丽的少女等待情人的到来。
黄金城悲伤的气氛在这里觅不到踪迹,即使今日圣灰降临,大人物倾巢出动,一到夜晚,这个城市又约定俗成般恢复原状,毫不矫饰地展现出自身的随意和烟火气息中的真实。
哈莱走遍大半个城市,敏锐的嗅觉让他不易迷路,矫健的四肢让他走再多路都不会疲倦。
他思路清晰,敏于思考,但逛到后半夜,他憋不住自己的生理需要!
哈莱踌躇,一条狗,似乎不该有太多人类的讲究。你替它呼吸,自然要替它排泄。
于是他蹿进一条漆黑小巷,靠着墙角解决问题。
这时,暗巷里打开一扇门,走出几个男人,到墙角边抬起堆着的麻袋,一人嗅了嗅:“哪里来的狗骚?”
“娘的,这里有只狗。”
哈莱没想被人抓了现行,麻袋上还腾腾冒着热气,他脸上发烫,无处可遁。
“看,我们的火药……!”
“皇帝要死,狗要拉屎。”一人操起棍子向哈莱抽去:“死狗,什么地方不好拉,找我们晦气。”
棍子被人拽住,一个清亮的男声道:“少惹事,般东西。”
于是他们利落地搬完麻袋,门一关,不见踪影。哈莱逃出巷子前回首望去,那个男人,有一头避雷针般直竖的头发,发色竟是罕见的深蓝色,真是怪异!
凭记忆找寻回城堡的路,却在不久前经过的主干道上停下脚步,哈莱确信自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装饰豪华的酒馆即使到下半夜仍然灯火通明,一群人酒酣耳热从里面出来。
哈莱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格尔达。
格尔达·达尔格里斯·斯拉姆?
他为何会在这里!?
还有比比加首席议员,今日在关卡出现的几个当地望族和三四个陌生的年轻人。
议员大人笑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不累的话,我们再去别的地方舒泰下。”
几个年轻人都客气地婉拒。
“不要拘泥太多,你们父亲当年来比比加,我也是同样招待。你们不好好享受一下就走,他们要怪我的。”
大家笑得像一家人,议员对随伺的仆人使个眼色,仆人到旁边巷子里,对酒馆小门卫抽上一鞭:“还不牵马车?”
马车以最快速度来到门前,众人纷纷上车。小门卫站在阴影里,看着马车起行,消失在街角,做出一个狠狠抽鞭的动作,卒一口道:“皇帝老子没死多久呢。”
酒馆里传来粗俗的吆喝:“小兔崽子还不进来,收拾了。”
小门卫揉着被抽痛的胳膊,疲惫地叹一口气,“来了!”
从对街屋檐下出来,哈莱为自己躲避的举动讪然,别说看到鸡毛,就是看到凯米尔,格尔达也认不出他来。
临行前,大神官介绍过随行人员。除了士兵团,侍从团和必要的工作人员,还有各省议员代表。格尔达和几个年轻人身着同款袍服,明显是随团人员的服饰,看来他们就是所谓的各省代表。
一路同行,除了布雷将军和几个侍女,送葬团里的人哈莱几乎没有接触,真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他!
有人擦身而过,哈莱抬头,走过去的瘦高背影,深色的长斗篷,有点眼熟。莫非刚才他也站在边上的角落里?
星相师,自然晚上出来活动的多。哈莱起了兴致,跟随在后。
男人在城里逛一会儿,上了一处城墙。哈莱跟过去,见他靠着石壁抬头望天,咳嗽一阵后,索性席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写意地吹起晚风来。今晚繁星密布,每颗星子都散发着一种名为自由的气息,吸引着向往自由的目光。男人看了看身边的狗,没有为它的突然出现而惊讶,也没有因为被打扰而不快,他像看着星星一样看它,又像看着它一样看向星辰。
额上的发随着他躺下的动作被风吹开,露出下面的眼睛。他的眼睛纯正、深沉,像黑色石镜倒影着满天星辰。不加整理的胡子在风中微微骚动,起伏的腹部昭示着他平顺的呼吸,而他呼吸的频率已与微风融为一体。
在他身边趴下,这样吹吹晚风,哈莱觉得很享受,很惬意。
作者有话要说:泪,各位大人真地毫无回帖的欲望?
10、偶遇 。。。
在星辰退避、天刚露晓时回到城堡,哈莱在鸡毛的陪伴下睡了整整一个白天。隔日傍晚,哈莱再次进入鸡毛的身体,沿着同样的路线逛进城里。
很凑巧,他又见到了格尔达。
这一次,格尔达单独和首席议员一起,他们的身影随着路过的马车一晃而过,却逃不过哈莱的眼睛。加紧脚步跟随,走过数条长街,马车停在一条不显眼的小巷内。格尔达客气地应和着议员,两人一前一后下车,进了一处红泥围墙的宅院。
院内参天大树,枝叶在墙外投下片片阴影,哈莱在阴影下转悠,嗅到一种独特的香气,从宅中飘出,闻多了会晕,却无从定义。
他转身离开,在街上漫走,不知不觉来到昨晚的城墙。城墙上空无一人,昨天待过的地方,石砖上还留有那个男人的气息。
今晚天气阴霾,天上横亘着棉絮般的云层。哈莱跳上石墙,视线所及,是一片片向远处铺陈的密林和荒野,边界在暗夜里模糊不清,哈莱看不清远处是否还有城市,只大致猜测黄金城的方向。今晚,大神官是否依旧陪伴在凯米尔身边,在那间昏黄的暗室中祈祷他的苏醒?
风逐渐大起,有人来到身后,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星相师低沉的嗓音自言自语道:“有酒就好了。”
哈莱跑到城下,偷偷在酒肆叼走一壶小酒,回原处放下,静静看着他。
男人有瞬间惊讶,感激地拍了哈莱的头,却没花不必要的时间去想,为何一条狗也能听懂人话。
他在墙边坐下,喝得出神,一半酒水撒在胡须上,也不去擦。乘他咳嗽的当口,哈莱注意到,墙角有个眼熟的大背包。
稍时果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男人把头抬高,安静地看着雨丝从天而降。不一会儿雷电渐频,照耀着天空犹如白昼,大雨乘势肆虐,暴打着所有被动接受的人和物。
哈莱奇怪地看着男人,他像从未淋过雨,在劈头盖脸的雨里端坐,甚至露出至为享受的表情。等终于移步城墙上的岗楼内,一人一狗早已湿得不成样子。
哈莱抖了抖湿漉漉的皮毛,他则利落地脱下衣服,任夹雨的凉风吹拂他的身体。
哈莱羞赧地别过头,对那具异常干瘦的躯体留下强烈的印象。
男人低低咳嗽两声,好似微醉:“你送我酒喝,我念诗给你听。”
“风可以大,雨可以猛,雷电可以交加
人的心若风,若雨,若雷电,不得升华
这可悲的世界,哪里容得下他
止住吧,那种奔腾
舍弃吧,清醒的人
与其以繁文缛节和人情世故为牢笼
不如被禁锢在浩瀚星辰清风明月中
与其为不再倾心的游戏所控制
不如经汪洋大海的洗涤而重生”
男人波澜不兴地念着,语调懒散,与诗的内容浑然不搭,但他自得其乐,把酒凑到哈莱嘴边,轻轻灌他一口。
密集的雨丝让人看不清近处的城墙,一人一狗困在岗楼里。到后半夜,雨声渐小,迷迷糊糊中,男人在身边呢喃:“明天是个好天气……再过三个钟点……城门就开了。”
哈莱咕噜两声,又依偎着他低头睡去。
男人睁开眼,他想自己适才一定睡着了,身边的狗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斗篷上留下两根不显眼的狗毛。
雨停了,外面一片黎明前雾蒙蒙的灰色。穿上衣服,背起背包,下了城墙。他穿过小半个城市,走向城门。士兵们打着哈欠,摇动悬臂,城门在铁锁的控制下逐渐打开,在灰雾中切开一个口子,通向城外的通道在男人眼里变大,变大。终于,门的另一头搭上护城河的对岸,终于,出城的道路平坦了。
男人紧了紧背包,跟着第一班出城的猎户和矿工,慢慢走上铁索桥。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人回过身,望进一双冰蓝色的眼睛,一缕汗湿的金发正贴在来人白瓷般的额头上。他愣住,稍时才想起弯腰行礼:“凯米尔殿下,早。”
哈莱裹着白色斗篷,在他身后喘着气:“早,真巧。”
“殿下起得很早。”
“是啊,很早。”
“殿下要去哪里?”
“正好晃到这里,别一直弯着腰。”哈莱问道:“你要去哪里?”
男人这才抬起身,顿了顿,指着城门外:“去那边的瞭望塔,看黎明时的星辰。”
哈莱抬头,眼前一片大雾,根本看不清前方隐藏着什么:“我随你一起去。”
太阳还在蛰伏,少年不知为何出现在此,但男人什么都没有问,点了点头:“好。”
城门出去百来米远,果然有座瞭望塔。哈莱松了口气,和守卫的士兵打过招呼,他的身份轻易地让他们获得准许,登上塔顶。
男人取出背包里的单筒望远镜,对着灰蒙蒙的天空观察起来。哈莱在旁边看着他:“怎么称呼你?”
“我叫卡迦。”
“姓呢?”
“殿下称呼我卡迦就行。”
“真是大众化的名字啊。”
“曾经也有人这么说。”
“看得到星星吗?”
“比较困难。”
卡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