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咒语。他举止沉稳,神态安详,主导着每一个动作和步骤。
仪式庄严、肃穆,哈莱看得目不转睛。虽然站到最后,连他都觉得仪式长得不像话,繁复到足以让人从好奇到厌烦。不知正常的皇家生活是否同样充斥各种冗长的仪式,哈莱天真又突兀地想,如果皇帝陛下天天身陷此类仪式中,还不如躺在棺材里来得清静。
当然,他绝没有诅咒皇帝的意思。相反,哈莱多少有些伤感。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但这不妨碍他从细节处感受费鲁兹十世统治时期的欣欣向荣。可惜,这样一个圣明而富有活力的年轻君主,居然连子嗣都没留下就蒙神召唤了。
愿您在天国一切都好!哈莱心里默默祈祷。
仪式最后,到场众人依序在圣棺前跪拜,点上神坛上早已摆好的蜡烛,直到烛塔全部点燃,火焰变蓝,火光中出现费鲁兹十世生前的音容笑貌,虽然只是淡淡的影子,哈莱仍听到殿内开始有女眷轻声抽泣的声音。仪式结束后,大神官护送灵柩从大殿退出,队伍陆续向外移动。
神官职责所在,必须护送灵柩到人生的终点场所,而根据传统,最后的火化过程无人允许观看,所以大神官事先叮嘱哈莱到马车里等候,他不会离开太久。
哈莱随人流走出神阳大殿,有些不认识的年轻贵族擦身招呼,除了点头微笑,他不敢随便开口。直到坐进马车,才定下心神。
不多时,有人在外面敲门,来者身穿宫廷制服,鞠躬道:“凯米尔殿下,费鲁兹亲王在宫殿里等候,想和您单独会晤。”
哈莱眼皮一跳,来者话里的两个字眼有些刺激了,一个是“费鲁兹亲王”,一个是“单独”。
“有什么事?”
“亲王殿下想为您即将进行的长途跋涉提些建议。”
来人做出请的姿势,哈莱踌躇道:“父亲嘱咐我在此等候,可否等他回来后再去?”
“亲王殿下说,大神官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而殿下需要现在就见到您。”若有人早料到自己的邀请将被推脱,继而将应付的话都想周全了,还有什么理由能用来拒绝呢?
哈莱揣测着,若只是礼节上的谈话,少说少做也许能够应付。于是下了马车,看一眼随行的亚力克,便随来人绕大殿旁的小路进了皇宫。
皇宫庞大、巍峨,各式各样的宫殿像坐拥世间一切财富的迷宫,步行期间,正好让哈莱有时间回忆大神官说过的话。
费鲁兹亲王,即费鲁兹十世唯一的弟弟,曾是聚议院拥有表决权的首席议员之一。费鲁兹十世去世后,聚议院一致投票通过,他将是整个帝国无论从血统、个人能力还是公众威望上唯一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承袭帝位之人。大神官曾多次提及他,评价其“和他王兄一样,完美继承了费鲁兹皇室一切优良品德和勇敢决断,他的登基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帝国损失一位优秀王者的遗憾,每个人都坚信,只要有费鲁兹亲王在,十世的和平年代将得以无条件延续。”
想起殿上看到的高大男子,就其英挺的外表,当地起大神官这番评价,唯有这人的眼神……来人将哈莱引到一处宫门外,恭恭敬敬替他开门……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亲疏表上,费鲁兹亲王的标注为1,代表没有交集。
门缓缓关上,哈莱一眼便看到了他。
很多年后,哈莱仍清晰记得当时的场景,以及这次会面给他带来的悸动和命运上的转折。
费鲁兹亲王比想象中更加高大,他好整以暇地靠在窗台边,挡住了外面照进来的阳光。他的长相明显带有费鲁兹男人的特征,五官硬朗,棱角分明,右颊上一条淡淡的刀疤,带出强硬的军人气质,含糊和妥协两个词似乎从未在他身上找到过落脚点。
他一手握着酒杯,望着来人。注视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哈莱在他的目光下低头,行礼,动作僵硬。
费鲁兹亲王喝了口酒:“凯米尔,好久不见。过来。”
哈莱走近两步,虽然并不情愿。
费鲁兹亲王突然上前揽住他,俯身在他额头印下一吻。
6、威胁 。。。
这个动作,绝不属于任何一种大神官教导的官方礼节。哈莱吓了一跳,推开他,叫了一声殿下。
费鲁兹亲王笑了,像在看一个别扭的孩子:“可惜,就这性格还不让人亲近。”
哈莱承认,只要这男人愿意,他的笑容便能带上抚慰人心的魔力,当一种与生俱来的硬朗和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统一在一个人身上时,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差就会为他增添不少个人魅力。
但此时此刻,哈莱嗅到一种反常的气息,他速战速决道:“今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殿下若没什么事,我……。”
“难得见一次,别急着走。”费鲁兹亲王打断他,卸下披风,先行坐下。
绝不可能没有交集,哈莱很肯定地想,然后在亲王大人意向明确的眼神指示下,硬着头皮,规规矩矩坐到对面。
“后天就去银壁谷了,怕什么?”
哈莱看了眼费鲁兹亲王忍笑的表情,低眉顺目道:“有任何教诲,望殿下直言不讳。”
“凯米尔,这是你首次担当如此重大的任务,我欣赏你一丝不苟的态度,这更让我坚信,有些事,只有你能够办到。”
“我定当尽己所能,让陛下的灵魂在银壁谷得到安息,还请殿下放心。”
“哦,这个我一点不担心,如果连布拉班特和海恩斯家族联姻生下来的继承人的血统都不相信,我还能相信谁呢?”
哈莱注意到他话里出现“血统”两字,这未免让人感觉怪异。他相信他的血统,而非相信他?
费鲁兹亲王道:“我要你做的,不是这个。”
“不是?”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任务为何由你来执行?”
“根据帝国传统……。”
“传统!是的,我们帝国的一切,都在传统力量下得以延续,你也好,我也好,所有的人生来都要遵循这些传统,而无需任何辩解和反思,真让人省了不少力气!但不觉得有时候,对那些有点脑子和志向的人来说,多多少少有些期待,是否只需一点改变,有些东西——我不能说全部——就能变得更好些?”
哈莱看着他,这番话他听懂了,但话面下的意思,哈莱觉得自己有听没有懂:“殿下,那您在期待改变什么呢?”
费鲁兹亲王伸出指头摇了摇:“不,凯米尔,不是我在期待改变什么,是这个时代在期待改变什么。你出身名门,娇生惯养,接触的人有限。你是否想过,这个世界很大,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许多生活背景完全不同的人,他们在想些什么?是否满意现在的生活?如果有机会改变,他们会如何选择?送葬归来后,你必将获得皇室冠赏,正式成为费鲁兹帝国认可的神职人员之一,并拥有开始研习魔法的资格。而未来总有一天,你将成为这个帝国的大神官。有些东西,你应该提早考虑起来。”
如果可以,哈莱想说,好的,我会把您的意见带给凯米尔,但现在他只能回答:“谢谢您的教诲,我会在送葬路上思考这个严肃的问题。”
“去银壁谷几乎横穿半个帝国疆土,是个不错的观察机会。曾经,我也有很多到处游历的时间。感谢这些时光!我发现这个国家有三百万人口,但并非每个人填饱肚子,一天就过得满足。很多人,即使路边的乞丐,或者马戏团里的小丑,都会为获得更多的东西而奋斗。遗憾的是,个人的力量有限,改变不了太多,所以他们只能在个人范围里努力,在大环境里得过且过,辛苦地过完一生。”
这番话在某种程度上引起哈莱共鸣,但共鸣来自平民身份的他,哈莱不确定,作为贵族的凯米尔是否应该感同身受。所以他想了片刻,选择比较安全的方式回答:“殿下,您即将登基成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我愿意尊重并尝试去理解您想要为帝国臣民获得更好的生活而进行某些改变的心情和想法,我也非常愿意为将要担负的责任进一步磨练自己。”
“别拿场面话敷衍我。光有想法是不够的,就因为光有想法,这个帝国永远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费鲁兹亲王认真道:“凯米尔,有一件事,希望你能替我达成,这件事只有你能够完成。”
哈莱苦笑道:“殿下接下去想说,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知道,请千万保密?”
费鲁兹亲王意外道:“和你谈话也有省力的时候了,我喜欢。”
摇了摇头,哈莱一点都不喜欢。真的,这一点都让人高兴不起来。无论你要什么,真正的凯米尔或许能帮你达成,我这个冒牌的什么状况都摸不清,又能替你做什么呢?
哈莱正想得出神,费鲁兹亲王乘机坐到身边,用指头轻轻摊平他额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别皱眉,我心中圣洁的月光之子,未来的大神官殿下,我可不愿看到你的眉头为任何一件事情而皱起。”
这人每次一靠近,周遭气氛立马变质,哈莱并不愿意领略这种被圈住的感觉。
费鲁兹亲王顺着哈莱的肩撩起一缕长发,缓缓捻弄。他目光灼灼,轻声笑道:“没想到月光之子也会翻白眼,什么时候学的?恩?”说完转过少年的脸亲了一口。
“殿下!”哈莱寒毛直竖,差点跳起来,幸亏理智克制住了他。
“未来的神官和未来的皇帝,亲吻可以让他们更加亲密。我们的命运注定拴在一起,对此我有全然的觉悟,希望你也不要否认它。”费鲁兹亲王则处之泰然:“我们说正事。”
等费鲁兹亲王说完,房间里沉默良久。哈莱汗湿衣襟,艰难开口:“您说我娇生惯养,真是一点不错,只怕要让您失望了。”
“只有你才能做。”
关系重大,不允许态度暧昧,哈莱道:“可是殿下,我不愿意。”
费鲁兹亲王闻言,眼神变得冷淡。他起身拍了拍手,门外走进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浑身散发出阴沉的气息,斗篷拉得很低,看不清来人面目。
“不用知道他是谁,只想让你看些东西。”
黑衣人移到室内一潭水镜前,低声念着咒语,枯瘦如柴的食指在水面上一点,示意他们上前观看。
水镜由模糊到清晰,透过水面,哈莱吃惊地看到大神官的身影,他似乎已经完成护送灵柩的任务,正带着神职人员返回大殿。
“看好。”费鲁兹亲王道。
黑衣人对着水面念诵一段很长的咒语,神殿前等候的马群忽然受惊,有一匹挣脱牵栓,发疯般朝人群疾驰,笔直对着大神官撞过去。
瞬间,水面恢复原样,什么都看不见了。
哈莱转身朝门口奔去,费鲁兹亲王一把拽住他,对黑衣人道:“出去。”
“等等,站住!”哈莱想将其留下,那人却头也不回地离开,犹如进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凯米尔,大神官没事!”费鲁兹亲王安抚道。
这一幕让人心悸,哈莱愤恨地瞪着他。
“马擦着他身边过去,相信我,你父亲没事。”费鲁兹亲王直视着少年,好似他的情绪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哈莱挣脱束缚。阳光从窗外照入,房间比刚才更加明亮,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高到足够为一场好戏拉开序幕。哈莱在日光里抬头,迎视面前还穿着一身丧服,选择用这种方式表达决心的可怕男人:“您的威胁对我无效,作为帝国首席大法师,父亲大人有足够的能力抵御这些见不得人的小把戏。”
费鲁兹亲王笑容冷酷:“孩子,请别忘记,十天之后我不再是亲王。”
走出宫殿,在无人的花园站定,哈莱控制不住颤抖,一把握住手腕上的金属环,试着去理清这些讯息。
再高的法力也敌不过至高的权力,费鲁兹亲王不加掩饰的威胁,可会成真?
哈莱一面想,一面在花园里踱步。彷徨间,眼角扫到前方一处陌生宫殿,好像有个人影,正站在窗前看向这边。
定睛看去,窗是玻璃的,覆着透明的纱。逆光下,只能看到窗户上映出的影子。
不确定这人是在看他,还是看花园里的风景,哈莱准备离开,那人影却将窗帘撩开一条细缝,伸出手指,在玻璃上划起来。
窗上一点一点出现图形,先是一个圆,然后一条直线,笔直穿过这个圆。哈莱立刻产生某种联想。
指头转而在图形下蠕动,像在写什么文字,隔得太远看不清。哈莱慢慢走近,直到文字渐渐变得清晰。
那是非常简短的一行字。
去者必死!
哈莱一个箭步冲到窗前,窗帘后空无一人。他贴着窗户往里看,黑洞洞的屋子,根本没人。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袭了上来,重新看向窗户,哈莱惊奇地发现,玻璃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文字,没有图形,连一个印子都没有。
哈莱的冷汗又要下来了。
7、启程 。。。
回到鹅蛋顶,将花园所见一说,大神官思考片刻道:“是魔法。无论窗户上的字,还是你看到的人影,都是魔法。那一刻,窗户后没有人。”
哈莱定下心,但问题随之而来,谁干的呢?
“这是中等级的精神系魔法,叫影射,一定级别的神职人员才会使用。施法者需将意念形成实体般的影子进行操纵,有一定难度。目前只有副神官米拉和安思林,高阶修道士查特里斯、坎尔普和塔森能够做到。但那个时候,他们都跟随我护送灵柩去了。”
哈莱想起水镜中的景象,当时大神官正向神殿行来,他身后似乎只有四个人:“您的意思是,这几位大人至始至终都跟随着您?”
“皇宫门口碰见你时,米拉,坎尔普和塔森在我身后。至于安思林和查特里斯……之前出了点事,查特里斯被受惊的马撞倒,受了伤,应该由同僚陪在宫殿里。我让安思林仪式结束后去安排这两天圣灰的守夜人员,所以也没有跟着我。”
哈莱欲言又止。
大神官道:“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这非常困难。影射需要集中一个人所有的意念才能剥离出人形,施法者必须长时间高度集中注意力,一般在无人打扰的密室中才能进行。当然,我会去调查这两人当时确切的行踪,但仓促环境下,我觉得他们很难抽时间去干这件事。”
哈莱咬起指甲,每当他认真思考,这个小动作便如影随形:“去者必死……这是对凯米尔说的,是想阻止后天的送葬吗?但这人真地可以阻止,又何必用这种方式故弄玄虚?”他忽然灵光一闪,吃惊地看向大神官,继而,哈莱从他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您早就知道了是吗?凯米尔的昏迷根本不是个意外!”
大神官捏了捏疲惫的额角:“我并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毕竟一切止于怀疑,还无法证实。”
哈莱试着运用智慧去推敲:有人不想让凯米尔执行送葬任务,所以令他陷入昏迷。但由于大神官封锁消息,找人代替,这人便发现今天凯米尔居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葬礼上,以为之前的计划失败,不得不另提警告。问题是,这人为何这样做?他是不想让凯米尔执行这次任务,还是不想布拉班特家执行这次任务?
哈莱有些激动,因为他想到第三种可能——去者必死,或许指的不是送葬任务,而是另一件事——那件费鲁兹亲王今天交代的事。
哈莱问:“为陛下送葬,一路上会有危险?”
“你会像皇帝亲临一样走遍半个费鲁兹帝国的疆土。”
他们互相看着,现在事态的发展似乎为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