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他,救他!
他们答应过彼此,绝不相弃。
冰冷的湖水掩过小腿,鸡毛在身边扑腾。哈莱回过神,鸡毛咬着他的裤腿,正把他往回拉。
“哎哎哎,疼!别咬了。担心什么呢?我没想投湖。”抱起湿透的小家伙走回岸边,哈莱看了看左右:砍伐之声从林中传来,阳光洒在湖滩的石子上,反射着晶莹剔透的光——一切披着真实的色彩,没有虚幻的成分。
鸡毛舔着他的脸颊,温热的舌头驱散不去浑身寒意。他的脚还保留着蹬踏感,手腕被牵拉,留有余热。他努力求生,也听到有人焦急呼喊:
“抓住我,不要放弃,你答应过的……。”
“抓住我,不要放弃,你答应过的……。”
为何人醒,梦却持续?还有比现实更真实的东西?哈莱感觉被禁锢,有点无法呼吸,不想独自待着。阿克斯在树林里?
哈莱转身走向树林,正好撞见从里面出来的男人。卡迦看出哈莱脸上不同寻常的惊慌,拦住他问:“怎么了?”
“啊,没什么。”哈莱探头往林中张望。
卡迦深邃的眼睛看着他,放开手。什么时候不是被需要的那个,放手是明智的做法。卡迦示意身后:“他在那里。”
往前走两步,奇异地停下脚步,回望的视线追随越他而去的背影步向湖边。哈莱摇了摇头,将袭上心头令人费解的重叠感甩开,进了树林。
黑炎骑士团的效率让人叹服,六艘船两天里准时完工。一艘船加上马匹和辎重,最多乘坐三人。而黑熊绝不会让哈莱他们独自掌舵,于是卡迦主动将自己的刀和盾牌扔在另一艘船上。
骑士们乘空打下一些野味,可以没有敢吃的。一旦出了琉璃之眼的结界,生物开始光怪陆离,看着那些长相凶恶五彩斑斓的三头野鸡,还是一路带的干粮更让人有安全感,即使乏味至极。
那日一早,船只陆续离开湖岸。哈莱在每艘船的船帮上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刻图:一把剑倒插着浪花。简单的图形,代表镇压邪神祈求安全的愿望。这群年轻骑士的内心,并不像表面那般沉默。
湖面上的白雾时而浓密,时而疏淡,没完全散去的时候。视野尽量往极限处延伸。虽然会有一种半日就靠岸是大大辜负这些船的诞生的遗憾,但能早日见到安全的陆地,没有人不愿意。只是这种矛盾的心理在日暮降临后全数打消了。即使视野受限,众人心里已然清楚,这湖比想象中大得多。
对哈莱来说,值得庆幸的是终于可以在入睡前用湖水洗把脸。哆嗦着做完后,双手被拢进阿克斯温暖的掌中:“怎么冷成这样?”
“这水像冰山融化似的。”
睡到半夜,哈莱觉得遍体生凉。
湖面上很静,无风。寒意潜藏在浓雾中,笼罩四周。船和船之间用绳子链接。守夜人没有放松警惕,每艘船上的火把都持续燃着。阿克斯悄悄招手,敞开斗篷。哈莱看了看船首鼻息正浓的黑熊,像轻巧的猫一样探过身,潜进去。
阿克斯俯□,吻住露出来的耳朵。斗篷里一阵轻微的窸窣。于是阿克斯再也看不到露出来的任何东西了。
39、搁浅 。。。
由于湖水流向,清早的船位出现偏差。不过根据罗盘指示,认准西方总是没错的。
第二日行船同样沉闷,无事发生,只是黑熊的脸色不好看。到了第三日,他简直有将哈莱踢下船的冲动,因为少年一早起来告诉他:梦境的导航作用再次开启,可惜出现的场景和眼前完全一样。
阿克斯将哈莱护在身后,冷静地阻止他:“那只说明一点,这是一次长途航行,且没有意外值得期待,我们应该感到庆幸。”
黑熊咆哮:“庆幸?要这样漂几天?五天?十天?半个月?他娘的,不被饿死也被冻死了!”
他说的是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三天里气温下降明显,陆地上的温暖不再眷顾。早上大家在积了一船的白霜中醒来,所有能盖的织物都拿来保暖。白天人人抢着划船,贪图这仅有的运动。过后汗水被冷风一吹,黏着衣服,则更加难受。
队伍里唯一不能抱怨的是哈莱,阿克斯将他照顾得很好。
这天晚上,勺上来准备洗脸的水有一股不同以往的味道,哈莱确认半天,不可思议地惊呼。于是大家都知道了。水质变深是今早的发现,只是没人想到他们正在驶离原本的湖泊。此刻看着无边无际的四周,队伍陷入一种无声的惶恐。船队不可能退回去,而前路依然渺茫。最危险的是,这下水都成了有限之物。
半夜,哈莱照例窝在阿克斯的怀里,像一只躲避冻夜的猫在暖和的火堆旁安顿,用最轻微的耳语道:“你也很冷吧?”
“不冷。”
“你在发抖。”
“不是因为冷,殿下,这点寒气难不倒我。”
哈莱将脑袋埋进阿克斯的胸口,深深吸了一口,鼻间萦绕的味道让人安心。
“你在闻什么?”阿克斯奇怪道。
“你身上这个,雪松木的味道吧?第一次见你就有了。”
“雪松木?没人这么说过。”
“自己不知道?”
阿克斯低笑,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直接在哈莱耳边回绕:“指望一个男人身上总是飘着这种软绵绵的味道?嗯?”
才不是软绵绵的味道……而是……植物的香气……一种自然界精华的气息……哈莱默默想着,他形容不好,只知道这味道不折不扣吸引着他。每次闻到,像受到牵引似的,心自然而然平和下来。
这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但哈莱想随便聊聊,听听阿克斯在耳边低语的声音,于是他道:“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阿克斯将他抱得紧了紧:“总会发生一些事,这避免不了。我们不是在黄金城逛大街。”
哈莱被他逗乐了:“你没有想要安慰我的意思吗?”
阿克斯道:“我是在安慰你。在血域沙漠,没人知道你会被抓走,结果你被救回来了;在食人草原,没人知道会遇见那些吃人的魔鬼,后来化险为夷了;现在在水上,我们以为在湖里行驶,结果睡了两觉,莫名其妙飘到海上了。后面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可有一点是确定的,我们每走一步,就能多看一些东西。上到眼前的是美丽的画卷,我们就欣赏;是险恶的画卷,我们就克服。何必畏畏缩缩赌下一幅画卷的内容?我们每天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睁大眼睛,看着后面更精彩的风景。”
“你的安慰很有效。”
“当然有效,我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
哈莱小声说道:“我……一直很想了解你的过去。”
“不难,如果你感兴趣……。”阿克斯摸到他的手腕,轻轻引导他的手伸入自己衣服下摆。指尖碰到布料下渴望已久的内容,哈莱心虚地想逃开。阿克斯紧紧抓住他,直到摸上他的胸口。
指尖下是线条明显略微突出的胸肌,紧绷、弹性,充满男性力量。哈莱在那里摸到一条凸起的疤痕,半个巴掌宽,从右肩延伸到左腹。
“不仅这处,还有很多。”阿克斯微笑道:“这不能代表我全部的过去,否则你会以为我是个整日打打杀杀刀头舔血的莽夫。但一个人的过去无法磨灭,且注定我们之间巨大的差异。总有一天……我是说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完整的我。届时,希望你不会害怕。”
哈莱想阻止他说这种话:“我怎么可能害怕。男人的功勋离不开身上的伤疤。”
褐色的眼眸在微光下有种罕见的专注,阿克斯道:“你就是我的功勋,今后所有的伤疤只为你而存在。”
“千万不要!”
无论要不要,哈莱都不能发表意见了,因为阿克斯迅速堵上了他的嘴。
他激烈地吻着他。熟悉的气息全然灌入,牙关被莽撞撬开,舌卷起一切,让他和着他的频率而澎湃。
哈莱禁不住往下缩,希望包裹的宽大斗篷足以遮住一切动静。手被阿克斯执拗地压在胸口,有那么一瞬,他迷迷糊糊地想笑,猜测那是因为阿克斯不愿再平白吃一个耳光。不过手下越来越烫的躯体让哈莱所有的思绪到此为止。手指情不自禁,离得最近的一处突起被指尖笨拙地划过。不意外的,哈莱的口腔立刻遭到来势更猛地攻击。
不敢发出惹人注意的声音,但遮掩的禁忌必然带来更多刺激,而阿克斯的热情,导致他给予的东西太过强烈,哈莱只能一面承受,一面憋住可能泄露出去的气息。心尖上不期然奏出双簧管的颤音,共鸣下去,在小腹中炸开——只是一个吻,连带反应却立刻让人体察得到——这是不该陌生而的确陌生的情绪,驱使哈莱不愿放手或被放手。
最后,阿克斯在少年憋不住的关头送上自由。哈莱赶忙将涨得通红的脸藏进他的胸口。嘴唇还是湿濡的,上面残留着舌尖给予的压迫感。他慢慢吐吸,缓和刚才激烈的掠夺造成的憋闷。
阿克斯也气息不稳,只是比哈莱大胆得多,对周遭似有还无的视线全不在意。难道他掩饰得还不够久?就算木头人也有克制不住的时候!他用手顺了顺少年额头掉下的金发,抚上面前柔嫩的脸颊:“今后再向你确认心意,我就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啊,我是跨过界了,你尽管说吧,你确认了什么心意?我什么都不会认的!哈莱一面对自己狠狠发誓,一面悄悄将双臂搂上他的脖子,心满意足地叹息。
驶入大海后,队里逐渐有人晕船。海面未必比湖泊多浪,这多半和心理有关。太阳带来的光线每天从背后升起,在眼前落下。始终低迷的白雾像一片削弱阳光的屏障,将众神赐予的温暖隔绝在外,六只孤零零的小船在海和雾的冰寒夹层中,在毫无生气的水的荒原里茫然前进。
至第五日,空中明目张胆下起雪,刚开始下下停停,后来再没停的时候。这本该是种赏心悦目的奇景,可惜对冻到发僵的队伍来说,哪来这种闲情。如今对划船一事,人人避之不及,衣服一沾水成了锋利的冰刀,将人像豆腐般割伤。握着船浆的手由青入紫,弯起指头或重新摊直都十分困难。彼此环环相顾时,惨白的脸色貌似石膏,只因覆盖着白霜,也或血液冻迟缓了。有躁动的马匹无法制约,只能动手杀死,喝两口温热的血,然后将尸体推入海中。而这一切,神龙啊,居然发生在最炎热的七月里!
哈莱变得在梦中焦躁不安,曾有的场景反复出现,耳边不时回响嘶哑的喊声……“抓住我,不要放弃,你答应过的……抓住我,不要放弃,你答应过的……”声音像乞求,像鼓励,像拼命把什么东西抓在手里。有时发呆,哈莱会忽然站起,别人以为他想活动身体,他只是忍不住眺望四周。每当此时,迷茫的视线会和另一船上的男人交叠。那不是偶然的相遇。因为卡迦从没因不经意撞上而将视线移开的下意识行为。他目光清冷,蕴含解读不清的含义。被这么注视着,哈莱会清醒过来,按照卡迦过去的身份揣测他当下的心思,自以为琢磨出什么,可仔细想,又总是陷入更加迷茫的状态中。
当少年终于在梦中看到陆地时,队伍已从十八人减到十五人,一艘载着冻僵的骑士和马尸的小船脱离队伍,随波而去。剩下那些仍有意志的眼睛,因为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纷纷从雪堆里转出,望向前方。视野所及,毫无迹象表明海岸线即将出现,但陆地的影子已在人们心中成形。
没人想到他们究竟会以什么方式看到陆地,这个过程奇异得令人无法置信。这天早上睁开眼,所有的人齐声尖叫。仓惶地爬出船,发现自己的脚居然踩在一处陡峭的山顶。周围没有海,连一滴水都没有。但所有的人都确信,昨晚他们的确飘在海里。期间发生什么事,轮值守夜的人根本解释不清。他们信誓旦旦说自己整晚睁着眼,可事实上无人清醒。
这个山坡——如果能称它为山坡的话——比周围任何一个平面都要高耸。他们举目四望,将环境看个大概。远远近近的地貌和植被让人生疑:多数地表是冻结的,上面覆了一层厚厚的蓝白相融的冰,俯瞰下显得凹凸不平,其中不乏高耸的锥形山体,也有低矮的塌方丘陵;植物大多奇形怪状,被冰棱包裹后固定下来的形态甚为飘逸。
这是一个白色的无声的冰冻的世界。
卡迦扒开一处冰棱,扯下一根带着小触角的紫色长草仔细观察,以一种还算镇定的语气,点出这个疯狂的事实:“是海草。我们的确还在海里,只是海水一夜间退尽了,所以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海底。”
大家呆呆地看着他,仿佛他说的是魔族语言。很久后他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根草……不至于下这种惊悚的判断吧?”
“看看那个,是否足够?”
卡迦指着混浊的冰面,让他们看冰下的东西。
那是一条鱼,一条死鱼,一条被冰层冻住的奇形怪状的死鱼。
没人再提异议。
只有哈莱还在问,即使冻得口舌都不利索:“海水……为什么会一夜间……退尽呢?”
阿克斯两眼放光,兴奋展露无疑:“常理无法解释吧?一路上遇见那么多事,能用常理解释的又有几件?神话的力量在现实中显形,不是挺好玩的吗?”
哈莱忍不住翻白眼,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跟不上阿克斯和卡迦接受新事物的程度,他是个正常人,没法在旁人还脸色惨白消化这一现状时,欢天喜地对他的话语表示赞同。
黑熊的眼光简直可以射出刀来,哈莱硬着头皮,讪讪地给予验证,说梦中看到的陆地确实如此。
而接下去的难点是:海水既能一夜退尽,自然也能一夜还原,他们是弃船前进,还是固守船边?这次哈莱顺应梦中指示,果断下了决定。
弃船。徒步。
因为梦境告诉他,目标已经不远。
40、妄念 。。。
一行人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像贸然闯入太古时代的蛮荒之境。严酷的环境很快抵消新奇感,到处是不可预见的小陷阱:步子经常踩碎脆弱的冰面,腿陷进冰窟窿里,断裂的冰层锋利如刀,不仅割碎裤脚,还割得脚踝鲜血淋漓。剩下三匹马牵在手里,不是因为谦让。这里地形晦涩,他们宁愿将为数不多的装备和食水交由马匹,以便留心每一步落脚,徒步前进。
笼罩的白雾终于散去。休息时,哈莱站在开阔处,看着脚下因洋流的痕迹自然形成的沟渠,绵延至极远处,并幻想千年前的情景。当时他们背负整个人类的命运,使命和成就感足以驱使疲惫的心斩荆披棘。可现在是为什么呢?社会的变革?真是笑话!唯一荣幸的是,同行的队伍里有其中一位的后裔。
天空碧蓝如洗,卡迦常凝视天际,哈莱从他红冻的面容上看出久积的病厄。连日水路,寒气侵身,他的健康状况想必更糟。互不揭露的代价是互相揣测,哈莱只好避重就轻,关心地询问他在看什么。卡迦低声耳语,蓝得过分也是异常,看来神龙又要考验我们了。
哈莱一脸无畏,敌视天际。一路觐见,从不缺少这个,他们还不是像勇敢的先辈那样走到这里?
时至傍晚,神龙的考验果然如言降临。
这场暴风雪在队伍走入一片布满低矮冰山的盆地时刮起,没给人准备的时间,天翻脸无情,黑云似锅底,遮蔽天空。狂风歇斯底里,卷着大雪摧枯拉朽般呼啸,发出刺耳的拉锯冰山的声音,好似鬼魂的呻吟。
刚开始,哈莱还能目视队友的身影,后来在风雪里变得模糊不清。凭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