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莱立刻回到凯米尔体内:“我们走!”
放弃视力,跟着感觉,近了,近了,那股风,那股热力,正在前面召唤他。
哈莱满怀希望奔跑起来,最新转入的甬道已经没有火把照明,但脚下坡度在逐渐向上。
所以当哈莱一脚踏空时,脑里还在做着那个即将看到满天繁星重获自由的美梦。
现实并非如此:漆黑一片的甬道里,徒然出现极其陡峭的坡度,哈莱啊一声顺着斜坡掉下去。
前方闪现亮光,哈莱身不由己,噼里啪啦从有着刺眼亮光的口子里滚出去,一道顺势弧度,狠狠从高处摔到地上。好在着地时下面是软的,但也把他摔得头破血流,眼冒金星。
眨了眨眼,希望被血模糊的视线能够清晰。哈莱努力坐起,却以失败告终,胸口一阵钝痛,扩散到全身,只能躺在地上,转动脑袋,看着四周。
四周,几千双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几千双灰狼白狼一样,无比野性黑森的眼睛。
有个巨大的黑影靠过来,把哈莱从地上一把拎起,不顾他疼地啊啊叫,一双满含怒意、森冷无比的眼狠狠瞪着他。
哈莱不寒而栗,转了转眼珠子:“我只是……路过……路过……不打扰,你们继续……。”真是倒霉透顶,适才从狭窄的口子飞出来,不小心看见了……
宫殿正中铺着一块极大的纯白动物毛毯,一个□的男人正压在一个□的女人身上,殿里响着暧昧的喘息和娇吟。周围悄无声息,几千个野蛮人一脸虔诚跪拜在地,这场景莫名诡异,他们……他们是在干什么?
哈莱想起灰狼在石屋里说过,她们的王还在仪式中,那……那这个刚刚从女人身上退下来,一脸阴鸷拎着自己的巨人……就是她们的王?
少年吐出一口血沫子,表情奇异:“嗨。”
康堪萨斯眼睛微微眯起,霎时泛起浓浓的杀意,两缕浓重的发丝遮着他汗湿的前额,却遮不住他玉石般光润的青绿色脸颊。把入侵者往地上一摔,一挥手,适才还躺在毛毯上的女人一脸沮丧地起身,走入人群。
“王,就是他!”灰狼和白狼出现在宫殿入口,向她们的王跪拜。
长至膝盖的皮装和拖地的黑毛披风在一瞬间穿戴整齐,康堪萨斯居高临下,鹰般高傲地俯瞰趴伏在地的少年:“你,什么东西?”
重重一摔,伤上加伤,哈莱狠狠吐出一口血来,可他从没趴在地上和人对话的习惯。艰难起身,抚着淤青的胸部,哈莱抬头道:“不是什么东西,只是被你们蛮不讲理抓来的路人。”
羊入虎穴,半死不活,哈莱反倒不怕了:“你们,又是什么东西?”
灰狼大声道:“王,他说认识您,求您帮忙。”
康堪萨斯浑身酝酿着一种怒意:“你,认识我?”
哈莱讪笑:“现在不是认识了吗?”
康堪萨斯一指哈莱,放声对几千名族人道:“活到现在,你们都没见过,今天可以见识见识什么叫卑贱的人类!他就是!没智慧,没力量,欺骗,盲目、无知,人类,世上最低贱的生物!”
这个巨人王为什么如此愤慨?自己是打扰了他们的仪式,是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可至于让他气成这样,开骂都非得扯上全人类……?
哈莱嘿嘿笑出来,反唇相讥:“这片沙漠为你们所有,你们身躯高大,掌握魔法,统治这里的一切,可你们野蛮,残忍,不分青红皂白,视生命如草芥。明明有着人类的形体,却在这里辱骂人类,你们又好到哪里去?”
大殿里一片死寂。
康堪萨斯一把抓起哈莱的头发:“小东西,勇气很大。怕死的人类,一千年没见过,没离开过保护圈。你,出现在我们的领地,为什么?”
哈莱快痛晕了,嘴上仍然倔强:“如此痛恨人类……难道……难道你们是魔族?”
康堪萨斯蛮霸地呸了一声:“魔族!不许提这两字!回答我。”
哈莱瞪他:“先把我放下来,野蛮人!”
有道风刷地窜出,鸡毛一跃,狠狠咬上巨人王钳制哈莱的小臂。哈莱也遽然出手,对着他小腹就是两拳。
康堪萨斯吃痛,勃然大怒,无视鸡毛的利爪,把哈莱往空中一甩,一手捏住他落下来的脖子,狠狠收紧。
哈莱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渐渐有了灵魂出窍的感觉。
他就要一个人莫名其妙死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再也见不到那个人的脸了。
忽然,哈莱只觉脖子一松,掉到地上。康堪萨斯掐着他脖子的修长手指,正捏着一支力大无比,破空而来的铁箭。
“殿下!”
哈莱将昏未昏之际,远处传来熟悉的焦急万分的喊声,分明是刚才混混沌沌间,最渴望听到的声音。他想,这个梦也实在太美妙了!
27、考验 。。。
从没那么感激过一个人,如果不是他百年前写出《帝国颂歌》,阿克斯相信他们绝不可能千钧一发赶到沙漠地底的宫殿里,也不可能再见到那个被虐得差点没命的少年。
可是一进大殿,阿克斯就在心里喊糟。自卡迦一箭射向这个不知名部落的首领,殿内上千身披兽皮,无比高大的巨人呼啦一下站起身,有男有女,气势汹汹围上来,眼里闪着凶狠的光,作势捍卫他们的首领。
阿克斯将武器往地上一扔,高举双手,大叫道:“别动手,我们没恶意!”
几十对上千,不是能打的仗。卡迦也马上抛下手中弓箭,做出投降动作。黑熊一声吼,黑甲骑士纷纷效仿。
果然起作用,双方紧绷的气氛得到缓解,巨人们停下脚步,不再上前。
人群分开道路,他们的王从中走出。阿克斯相信,不管对方什么来路,只要听得懂人话,就没什么不能沟通。
没人推举他为这边代表,但他当仁不让,笔直迎过去。
抬头,微笑:“抱歉,贸然闯入你们的地方。请您理解,我们无意干扰你们的生活,也无意冒犯您的尊严,只要将我们的同伴交还,我们立刻离开,绝不多加打扰。”
康堪萨斯盯着他,带着一种嘲弄,伸出手指,点在阿克斯的额头:“狡猾的人类,在对我用摄魂术吗?你的眼神和话语,一点不相配。”
阿克斯暗暗吃惊,笑意更甚,并不否认:“是的,摄魂术。在您眼里这是一种狡猾的伎俩,于我却是搭救同伴的手段和决心。今天,我们要么和他一起离开,要么全部留下。”
康堪萨斯道:“勇气很好。但没用。我很生气,这个人打断我们的仪式,要惩罚。”
阿克斯道:“尊敬的首领,希望您不要生气并且把原因说明,他打断你们什么仪式,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康堪萨斯道:“族里的仪式,不向你们说明。惩罚……。”手往空中一指,一个透明蓝色球体缓缓升起,哈莱被禁锢在高大球体里,一同升到空中。
经过一阵强烈的眩晕,哈莱已经完全清醒,可他宁愿昏厥,也比像动物般囚禁任人围观来得强,尤其他现在还……。
哈莱一咬牙,轻声吐出鸡毛的名字,离开了那个地方。
阿克斯等人亲眼看到凯米尔晕过去,瘫倒在离地五米的上空;也听到康堪萨斯冷酷的话,说要把他扔进地底熔岩,祭祀火神,弥补仪式中断的损失。
阿克斯很想赞叹这群巨人出神入化的魔力,这种魔法展示在受费鲁兹帝国保护的土地上几乎不得一见,可现在他顾不上这些,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凯米尔去死。
心里越焦急,表面越冷静,阿克斯朗声道:“世上没什么事情不能商量。我想知道,什么办法能熄灭您的怒火,又不伤害到我的同伴?”
这话似乎真地引起对方思考,康堪萨斯的脸上出现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你们要救他,恩,多大决心?”
阿克斯反问:“多大决心可以?”
康堪萨斯道:“你的命,换他的,愿意吗?”
阿克斯视线停留在凯米尔身上,一字一顿道:“他曾经救过我,当时,没人问他愿不愿意。”
鸡毛两眼汪汪看着他,呜咽两声,自然没人注意。
康堪萨斯转头看向族人:“哈,听到吗?没看到地狱熔岩,他愿意!看到了,他就变了。说自己不怕死,其实怕得要死。来,看看,他们是怎样的,会撒谎的动物。”说罢,轻蔑地扫视面前矮小的人类,在族人大笑声中,毫不掩饰态度上的挑衅。
“他当然可以勇敢地为同伴而死,但,这件事不该由他来做。”一片哄笑声中,有人以同样强硬的态度发话。
笑声消停,众人惊讶地看着走上来的高个子男人。他身材瘦削,并不强壮,但当他一拍阿克斯的肩膀,沉稳站定,目视康堪萨斯时,凌驾一切的气势便显露出来,不因身高上的差距而显得颓唐。
卡迦道:“你抓了我的人,就该由我出面解决,你说,怎样才肯放人?”
阿克斯皱了皱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肩膀上的手却一下收紧。卡迦转头,表情严肃,眼里好似灌注一种全然的意志,令人无法抗拒地看过来,低声道:“我去,这事你解决不了。”
有时候,男人之间的默契很奇怪,像此刻,他们对视一眼,就能互相明白。
做,或者不做,都为一个结果。其他的,不必再说。
黑熊心里冷笑,这两人,送死还要争先恐后,真是对小布拉班特殿下死心塌地。这样也好!
康堪萨斯受不了般冷着脸:“一个,更会装的人。简单,来。”
卡迦一指身后:“我一个人去,其他人留在这里,确保他们的安全。”
康堪萨斯一挥手,几百族人把阿克斯和黑甲骑士们团团围住。对即将到来的场景,他兴奋得迫不及待。
沿着宫殿外的甬道走了很久,有热力扑面而来。卡迦被两个巨人前后夹着走出最后一道石制拱门,视线豁然开朗,面前是一处非常开阔的天然溶洞,火光照着四周洞壁一片血红,不用往前走他都知道,前方悬崖下必是滚滚流淌的岩浆。
谁想到广袤无垠的荒漠下,还存在这种蔚为壮观的景象。
温度太高,不知哪里来的风,卷着热浪炙烤皮肤,跟来的一众巨人开始不停抹汗。康堪萨斯奇怪地发现,这不知死活的人类却一点没有表露出应有的紧张。火光反射在他眼里,黑如石镜的双瞳像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除此外,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异样。
死到临头,他为何如此镇静?
康堪萨斯很久没有这么兴奋了,他能体察到自己莫名腾升起来的兴趣,完全有悖族上传下来的示谕。
离沙漠很远的地方,住着一群数量庞大的叫人类的骗子,他们身材矮小,不擅魔法,能力与天性中的卑鄙无耻成反比。他们霸占优良的生存环境,享受魔法罩的保护,所以他和他的族人只能委身气候恶劣的荒漠下受苦,曾经许给他们的诺言,过去一千年都没兑现。
这些,作为族群的首领,康堪萨斯从小就知道。
每次想到这里,一种与生俱来的钝痛撞击着他的心——这是族人代代背负的枷锁,无法磨灭的烙印,明明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不得不为此生,为此死。任凭岁月流逝,原本的心甘情愿变成不甘,不甘变成埋怨,埋怨变成愤恨,愤恨变成习惯。传到他这代,刻在骨血里的示谕早就分不清到底代表什么东西。
一挥手,装着凯米尔的蓝色球体飘荡到熔岩上空,康堪萨斯看向卡迦的眼神带着嗜血的野性。
事实能证明他对人类一贯的认知吗?试一试就知道了!
“很简单,你,这里跳下去,他,捡回一条命!”
残酷的命令,邀约着一种彻底的牺牲,无关乎合不合理,巨人王只是率性地执行自己的逻辑。
他在等待,所有在场的巨人都在等待,他们瞪大眼,心意相通,想看一看人类这种生物,是否真如传说那样,胆小且从不诚信。
卡迦站在悬崖边,没有去看挂在空中等待营救的少年。回头,视线穿过蒸腾着的热浪,穿过周遭巨人们的鼓噪,盯着他们的王,一字一顿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不服软的语气,再次激怒康堪萨斯:“人类,卑贱,不告诉你名字!”
卡迦没有动气,偏过头,看着远处的岩壁,思绪像飘远了,片刻后才感叹道:“那么多年,我以为你们已经成了传说,没想到你们真地坚守原地。”
……什么?
没想到听见这么一句,康堪萨斯疑惑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
卡迦回视他,眼神可以说是温和的,却带着浅浅的责备:“不要这样咒骂你的同类,你们曾经也是人类。”
“你……。”巨人王身躯一颤,明显感到震惊。
“是一千年的岁月让你们焦躁不已,还是你们对现在的处境非常不满意?你一直在咒骂人类,可是你们远离琉璃之眼的保护,委身这片沙漠,不就是为了一个约定吗?一个过去一千年,但始终放在心里的约定。”卡迦淡淡道:“你们和费鲁兹大帝特兰西瓦定下生死契约,人类若再次遭遇危机,你们会站出来,成为保护人类的最后一股力量,是不是?猎狗团成员!”
康堪萨斯瞳孔尽缩,周围的空气闷热得连他都开始呼吸困难。所有的巨人都脸部扭曲,发不出一丝声音。
整整一千年,没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猎狗团”三个字,这三个字代表他们曾经的身份,为了这个身份及其犯下的泯灭人性的罪行,他们足足忏悔了一千年。
魔族被人类消灭了,魔族豢养的猎狗团本该被诛,可那个时候,欢欣胜利的到来,所有的人都开始享受琉璃之眼的保护而不再担心被魔族侵扰。他们的王,费鲁兹大帝特兰西瓦却是唯一清醒的人,偷偷救下猎狗团成员时说,我的亲族,走吧,离开琉璃之眼的保护,找一块地方隐居起来,你们需要忏悔,需要赎罪。那么答应我,请以这种方式来洗清你们满身的罪孽和手上沾染的无辜鲜血——琉璃之眼的法力为我们带来安逸的生活,可是魔族真地被消灭了吗?如果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习惯依赖和安逸的人类将失去应有的抵御能力。真有那么一天,希望你们站出来,成为保护人类的最后一支力量。
他们答应了。
所以这是一个邀约,也是一种承诺。
而这一切,从不为人类所知。
但现在,这个承诺的存在感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薄弱,猎狗团的巨人们在远离人类的荒漠里自生自灭。他们为拯救人类而存在,可是已经没有人类记得他们的存在。就连费鲁兹大帝曾经说过的,终有一天,我的后代会带着十字印记出现在你们面前,他代表着我的意志,也代表着时代的意志,请协助他,将你们该做而没做的事,将你们被时间磨砺出来的期待全部赋予他。他会为你们指出新的明路!
整整一千年,这个人没有出现过。甚至从来没有一个人类,出现在这片荒漠上过!
谁还能相信,他们是被需要的?谁还能相信,他们的忏悔是有价值的?谁还能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承诺这个东西呢?
翻江倒海的心情,无法抑制的泪水,康堪萨斯站在原地,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是他吗?
那个人,是他吗?
“是……你吗?”上千年的压抑和背负,让康堪萨斯求证的语气无比颤抖。
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本该维系蓝色球体的魔法,也因无暇顾及而募然中断。康堪萨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球体忽然失去支撑般向下坠落……才徒然清醒。
有道人影比他更快,那人纵深一跃,已经追赶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