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站着皇帝派来哭丧的众位大臣,都佯装着悲痛欲绝在外面干嚎,有敬业的还顺道摸摸眼角,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岁月增加的眼角纹。
赵同生呆呆的站起身,将其中的一块姻缘符塞到宣其扬的手中,淡淡的下了令。
“盖棺。”
姻缘符是一依送来的,抱着她刚刚苏醒的儿子。
“赵公子节哀顺变,那八个孩子的魂魄已经各归其位,我的宝儿也多亏公子你的周全,现下也醒了过来。我是特意带他来向公子辞行的。公子莫要太过伤心,我相信王爷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公子你这个样子。这是我之前求来的姻缘符。现在我有了宝儿,已经什么都不求了。与其让它在一个不懂得珍惜的畜生手里,不如交与公子。据说这姻缘符能锁定三世的缘分,希望真的如此。公子你拿着它,说不定终有和王爷重逢的一天。”
被一依抱在怀里的宝儿,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屋子。
白白的房顶,白白的墙壁,白色的桌布,白色的帘幕,白色的大花开的满庭满园。还有那个黑盒子边上,白衣胜雪的美人,长的好漂亮啊。
奋力扭动着身子,宝儿对着赵同生的脸颊吧唧一口,随即害羞的趴回自己娘亲的肩头,笑得贼贼的。
“好漂亮的美人,宝儿喜欢。”一依走了,带着她最后的依靠,回到属于她的天地去了。
那么齐月月,你又在哪儿呢?
赵同生扶着棺木站起身,一阵的天旋地转 ,胸口压抑着的一腔热血,终于一股脑的喷洒而出,盛开在棺木前的白色花朵上,淅淅沥沥的滴着血珠子。
赵同生诚心的祈祷,不要再让我醒过来了。
葬礼办的很庄重,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从府前的大街上,绕着皇城前的城镇转了整整一圈,才直奔向皇陵。
打点事宜的,是人人敬重有加的归尘道长。
待到撒上最后一捧黄土,归尘一撩长袍的衣摆,跪在宣其扬的墓前,重重耳朵磕了三个响头。
“王爷,都是贫道不好,若不是贫道当年自恃眼鼻通天,就不会大意的将王位的正统算错了人。引来这无谓的伤亡,是贫道的错。”
身后的大臣,哪里细听那老道士说的哪门子的悼文,依然有模有样的跪在墓前哼哼唧唧,像是有些不耐烦,却不得不极力压制着自己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
皇陵的位置坐北朝南,位靠着连绵的青山。冬能挡雪夏能遮阴,青山绿水,不失为一个上风上水的福地。山路因为那层薄雪的覆盖,变得有些湿滑。
下山的路上,接二连三的摔了几个一品大臣,从半山腰一直滚到山脚下,差点就一并埋在山脚下的黄土中。
眼尖的一个大臣隐约看到,白幡飘扬的方向,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缓的前行,酷似今天应该因身体不适呆在后宫的那位皇帝大人。
皇家的事,又有几个外人是看得清,摸的透的,大臣使劲晃了晃晕眩的脑袋,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下山,佯装没有看到。
归尘在墓前合掌而立,静静等待身后的来客。
“贫道等您多时了,宣大公子。”
来者正是武穆王朝的皇帝,宣其易。
“朕是皇帝,不是什么公子!”微怒的声调,预示着这位王者的心情不是很好,少惹为妙。
“奥?既然如此,陛下可还记得自己的生辰?要不要贫道帮您记起一下?”归尘手中的拂尘划过宣其易的下巴,吓的他一个倒退,站在一处凹凸不平处歪歪扭扭。
“这江山,本就不是你的!那护卫皇家龙气的护身符也不是你的,交出来!”归尘宽大的绣袍随着山顶的冷风一并飞起,活脱脱一个即将腾云而去的仙人。
“你,你说什么,这江山,本就是朕的!那护身符,也是朕的!”宣其易攥紧了拳头,脸色被晶亮的雪花映衬的有些红润。
“若是不是当初你诓骗本道,我又怎么会将那聚集了万代帝王之气的护身符交给你?你亲弟弟的皇位,是你夺取的,他的命,也是你夺取的!那暗地里派御医下的慢性药,你敢说你不知道?你就不怕死后不能面见你的列祖列宗吗!”归尘看着眼前有些狰狞的皇帝,心里的悔恨之意一波高过一波。
“哈哈哈,列祖列宗?要是没有我,他们说不定早就被那个昏君发配到边远的地方,莫说连个牌位都没有,就连个立牌位的权利都没有。要不是我,他们何以这么风光的葬在这依山傍水的好地方?要说没脸,也是这个土堆里的草包没有脸。他整日除了吃喝就是玩乐,何时理过国家大事。凭什么命中注定他要当皇上!这是有违天理的!我这么做,无非是纠正过来老天爷犯的错误,我又何错之有?我自然有脸去见我的列祖列宗!”宣其扬喊玩胸腔里的最后一点热乎气,瘫坐在渐渐化为雪水的地面,不顾形象的拍打着泥土,几近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有这么个弟弟。带兵操练的是我,暗里地驯养死士的却是他。我的文武都更胜于他,父亲却将兵符偷偷交给他保管。我喜欢皇后,她却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和那些泥人作伴,我知道,她喜欢其扬。最可气的是,我喜欢一个男人,他也要来和我抢。你叫我怎么忍?他天生就是我的克星!我日日都想着怎么兵不见血的除掉他,可是今天,他真的死了,我也没有那么高兴。这个皇位,坐的也没了意思。呵呵,护身符是吧,给你,统统给你!”巴掌大的一块红色木质牌子,掉在坟头,半边身子已经埋进了黄土。
宣其易张开双臂,任凭山顶冷冽的风呼呼的吹进袖中,闭上了双眼。
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
“我就在那张龙椅上,等着你来换掉我!”留下这句被风吹的变了形的话,宣其易大步流星的朝山下走去。
归尘拾起护身符,塞回怀中,对着宣其扬的坟墓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些悔恨万分的话,也信步离开。
坟头上,齐月月跟着小黑小白四平八稳的站在上面,听完归尘的自白,方才大悟。
这武穆朝的真命天子,原来是那个懦弱的小王爷。不得不说,司命他老人家的戏本子,实在是精彩万分。
齐月月挥别了小黑小白,吃下阎罗送给自己的一粒丹药,显出真身。
这具身体,倒是齐月月的真身。
不知道轮回了多少次,总算在地府里碰到了,好说歹说才让阎罗同意,用自己的身子回来还阳,解决身后事。齐月月看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体,通体舒畅的很。
☆、第四十四节 归尘(下)
庭院还是那个庭院,门口还是那个门口。
齐月月站在明王府的门外,不住的往里面踮着脚看。终于引起了门卫的不耐烦,两人一边架着一个胳膊,将齐月月提出府门老远的距离。
齐月月恨得直想当场踹一个飞脚过去,要不是这身体长了二两肉,行动有些不利索。头发也变的莫名其妙的长,活脱脱一个女鬼模样,实在不宜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老子还不能来看看老子自己的灵堂什么样子吗?真是岂有此理!
齐月月的时日不多,多浪费一会时间,遗憾就会多一分。这么一想,心底又火急火燎的忙活起来。热锅上的蚂蚁似得在门前来回的打转转。
拂尘扫着自己的肩膀,擦肩而过。
“道长!道长!”齐月月一叠声的喊着,使出吃奶的劲头把归尘拉到一边的大树底下。
“这位公子有何贵干?”归尘的眼里写满了不解。
“道长,想你也算得上得道高人。不知道对借尸还魂有什么看法?”齐月月的个头有些矮小,半仰着脑袋笑对白须苍苍的归尘老道,笑得一脸真诚。
大门外,树荫下,被世人敬畏的得道高人,和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蹲在那块地,已经聊了一盏茶的功夫。
只见年轻人一会站起来比划一下子手脚,一会又耷拉着脑袋蹲下去继续唾沫星子横飞。
末了,归尘抚须长叹。
“孽缘啊孽缘。”
午后的冰雪融化的极快,地面除了有些湿湿的水印子,完全看不出雪花的痕迹。
齐月月跟着归尘,大摇大摆进了王爷府。
“恩,门看的不错,回头加你们月钱。”门卫被这神似他家王爷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中的棍棒扔出去抱头鼠窜。
青天白日的,不会是王爷显灵了吧?
穿过重重的假山楼阁,绕过那片结了薄冰的荷塘,齐月月直奔赵同生的屋子。
屋内的花雕酒,林林总总十几坛子,七倒八歪的散落在桌子上,地上,还有一只被赵同生紧紧抱在怀里,盖在了被子里。
酒瓶口洒出的清凉液体,已经阴湿了一大片被角,赵同生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不过两天的功夫,已经消瘦了一大圈,下巴上的胡茬子也冒出了青青的一层。
齐月月趴在床边,手指抚上赵同生皱在一起的眉头,温柔的打着圈圈,嘴里还振振有词。
“你看看你,还冥界少主呢,离了我都不活了是吧?这要是以后被那些小鬼们知道,还不笑掉他们的大牙。”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拨开脸上的手,继续找寻梦中的良人。
“同生,同生!”齐月月附在耳边轻唤。
下一秒,赵同生惊醒,坐起身,盯着床边的人看了一眼。
再下一秒,齐月月的左眼又看不清了。
眼看着第二拳又要打过来,齐月月急忙跳开床边,一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一手对着赵同生拼命的挥舞,“同生,别打了,是我,是我,我是齐月月!”
齐,齐月月?
齐月月是谁?奥,想起来了,是那个自己在酒香里苦苦寻找却找不到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要找小王爷的壳子,还是齐月月的人。可是齐月月,又该长的什么样子?
眼前的人说自己就是齐月月,赵同生晕乎乎的勾了勾手,跌跌撞撞的朝着那人走过去。在撞到了一张小凳,踢翻了一个铜盆后,一把揪起那人的衣领,拉到眼下细细的打量。
抛开那头鸡窝似的头发,还是蛮清秀的一张脸,尤其是笑起来的傻样,像极了那人的德行。
“怎么证明你是他?”赵同生松开了手,继续抓起桌上的半瓶酒,顺着喉咙倒进去。
“你看,你最喜欢的诗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其在朝朝暮暮。你最喜欢穿大红色的衣服,最喜欢吃辛辣的食物,最喜欢看的戏本子是《梁祝》,最讨厌的人是…。。算了,这个时候说起他,太晦气。”齐月月自顾自的说,完全没看到桌边执酒壶的手顿在那里,酒水沿着瓶口飞流直下,溅在桌布上。
“你,你真的是?”赵同生揽过齐月月的肩膀,按在自己的胸口。
这么小巧的人,这么可爱的人,是齐月月。
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
…————————————
齐月月翻箱倒柜的从床边的小柜子里,找到一颗琉璃珠子大小的小药丸,捏在指尖。
“你说北雪在哪里?”
齐月月看不到北雪的身影,心下已是不安。料想着应该是受了不小的伤,躲在哪里疗养。谁知道赵同生告诉他,北雪已经打回了原形,现下就在那片荷塘里。迷香丸药力甚强,北雪吸收的很彻底,没有一天的功夫已经和自己的内丹融为一体。
为了救一依,硬生生的脱离出去自己半生的修为,北雪早就知道自己大不如从前,可能碰上个小妖小怪,就命丧黄泉。却执拗的瞒着所有人,参加了小王爷的大计划。为了掩护一依顺利脱逃,北雪死死的抓住云魔将要发力的手,全身的骨节都被打断还是不肯松手。一直等到看不到一依的身影,一直等到归尘前来抱起自己瘫软的身子,阖上他的眼睛,他才化成了一条奄奄一息的鲤鱼,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头顶的那片天空,流下最后一滴泪。
齐月月刚想奔着荷塘去,被赵同生急忙拦下。
“你想这个样子去荷塘边找北雪?怕会被府里其他的下人乱棍打出去。过来,我给你梳头。”赵同生走到铜镜边上,拿起一把木梳,招呼齐月月过去。
刚坐下,齐月月就被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吓的跳了起来。
在阎罗殿的时候,灯光明亮是明亮,总是笼着一层黄黄的光线,也没看清这个皮囊的脸上,竟然脏到如此境地。
想到归尘方才和自己蹲在树底下还闲话了好一会儿,没有让他反胃,冲着这一点,也足以证明归尘是个高人!
水葱似的的手指,轻柔的穿过那一头乱且黑的发丝间,铜镜里映照着赵同生宠溺的笑意,嘴角上扬,梨涡深陷。一根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蓝色头巾,整齐的将齐月月的鸟巢改造成了一个潇洒的马尾,再冠上一根簪子,嗯,镜子里的齐月月,除了脏点,也有点貌美如花的架势了。
赵同生牵着齐月月的小手,软绵绵的,和自己的比起来略显粗糙,显然不是什么名门贵公子的手。齐月月的身子比自己矮了半头,赵同生对这个身高很满意。
很快,除了蹲在荷塘边的两个人,周遭立马围了众多看热闹的下人。
以小圆子为首,大家站在五步开外的长廊上,指指点点的议论荷塘边紧挨着的两个人。
“你们说说,王爷才刚没,这祸主的东西就勾搭上了新的相好,可怜我们痴心一片的小王爷,还当他是多么的珍贵难得。不过是个下贱东西!”一腔怒火,每个字都带了嗤之以鼻的意味。
齐月月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没有波纹的水面,已经看得有些眼晕,仍是没有看到冰层下鱼儿的身影。
不顾身后人是如何的对自己品头论足,齐月月拿着那根已经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玉笛,敲打着荷塘的边缘,一下接着一下,舒缓有序。
“北雪,我是大哥啊。你出来啊,大哥回来看你了。”
没有反应。
“北雪啊,我可是打听到你父亲的下落喽,你想不想知道?想知道的话就快点出来啊。”
平静如常。
“算了,大哥告诉你,你父亲命好,这一辈子在一个小国里当着小国王,娶了一个老婆,生了一堆孩子。怎么样,是不是很羡慕啊?”
终于,冰层下游过来一直通身金色的鲤鱼。
巴掌大小,若是一眨眼,就可能忽视掉。
齐月月激动的挽起袖口,作势就要下水,才想起来这是多么的不可行。别说自己不会游泳,就是下去了,北雪也不能和自己说什么,徒劳无功。
“北雪,大哥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应该让你好好的在荷塘里过你的安稳日子的。现在你落得这个样子,大哥也是于心难忍。这颗珠子,传说有很厉害的效力,对于恢复内伤很有帮助,来,大哥把它交给你。记住,等你修炼成功那日,来我坟头烧一沓纸,让大哥地底下也高兴高兴。
小鲤鱼在水中左摇右摆的甩起尾巴,一个挺身,跃出水面,带起一条水晶水珠,在两人眼前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齐月月瞅准时机,将那颗小小的珠子,扔进小鲤鱼的嘴中。
小鲤鱼又摇着尾巴游开了,独留下齐月月和赵同生在岸边感伤春秋。
“那本来是给你的珠子,我私自做主给了北雪,你会生气吗?”齐月月顺势躺在石块上,懒懒的眯着眼睛。
“不介意,你回来了,我什么都不介意。”赵同生紧贴着那个瘦小的身子,也躺了下去。
一样的天空,一样的岸边,不一样的心情。
小圆子看着这幅似曾相识的画面,只觉得眼睛干涩难受,想起了他家小王爷在世时对赵同生的种种好。如果小王爷还在,一定会想着法的哄赵公子开心吧。那眼前笑颜如花的赵公子,一定是开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