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有人出来宣读了一份补充说明:为了配合使内务部更加印度化的精神,他们又拟定了一份新名单。学生们蜂拥上前,挤挤搡搡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就在名单的最下方,杰姆拜伊·波帕拉尔·帕特尔。
失落 第十八章(5)
他成为上天眷顾的宠儿中新的一员,尽管差点就漏掉了。他双臂叠加在胸前,目不斜视地一路跑回家去,进了门也不脱衣服,甚至鞋也不脱,一下子扑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下面哭了起来。泪水滚滚流过脸颊,在鼻子那里打个漩,又奔流到脖子里,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痉挛的神经发作。他躺在那里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知道结果后没多久,杰姆拜伊带着他上面写着“J。P。帕特尔先生,斯特拉斯内弗号”的箱子坐上一辆出租车,离开了索顿路的房子,他不时回头朝房东家的狗挥手,它趴在窗口看着他离去,眼中仍闪烁着猪肉馅饼的影子。就像当初离开皮费特一样,一阵心碎的感觉又涌上杰姆的心头。
杰姆拜伊的生活费本来只有一个月十英镑,从现在起两年的试用期内,他可以从印度事务大臣那里领取一年三百英镑的薪金,他在离大学较近的地方找到了一处新的住所,虽然贵一些,但他已完全能付得起了。
新找的寄宿公寓里有几间房出租,就在这里,就在这些住户中间,他将遇见他在英国唯一的朋友:博斯。
他们都穿着不入流的衣服,房间都空荡荡的,好像没人住似的,拎的箱子也差不多,土土的,一看就是从家带来的。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信任对方不会对别人泄漏自己的秘密,就算是他俩之间也不透一丝口风。
在实习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法官和博斯签署了服务契约,宣誓效忠国王陛下和总督。他们开始收集关于蛇咬人事件和帐篷的最新信息,并收到需购物品的单子:马裤、马靴、网球拍、十二毫米口径步枪。他们感觉好像是在参加童子军的大型远征行动。
乘斯特拉斯内弗号邮轮回国的途中,法官一边喝着牛肉清汤,一边看《印度斯坦语教程》,他被派往印度的某地任职,还不会说那里的语言。他独自一人坐着,和英国人待在一起他依然不自在。
失落 第十九章(1)
“比居!嗨,伙计。”是萨义德·萨义德。他的衣着很怪异,穿了件印度式无领长衫,戴着墨镜,挂着金链子,脚蹬松糕鞋,满头的小辫子束起来扎成马尾巴。他已经不在香蕉共和国服装店工作了。“我发誓,我的老板老是抓捏我的屁股。不管怎么说,”他接着说道,“我结婚了。”
“你结婚了?”
“是啊,伙计!”
“你娶的是谁?”
“Toys。”
“玩具?”
“妥爱丝。”
“他们突然要查我的绿卡,说我求职的时候他们忘记看了,于是我就问她,‘你愿意嫁给我吗?我就为了绿卡。’”
一起在饭店里干活的人都说他们“疯疯癫癫的”。他在厨房干活,她是个女招待。“她是个怪人。”
甜蜜的怪人。心就像一块蛋糕。她和萨义德去了市政厅——穿着租来的礼服和绚丽的花裙子——在红白蓝的国旗下说“我愿意”。
现在他们正准备应付移民局的面试:
“你先生穿什么样的内裤?你太太喜欢什么牙膏?”
如果他们产生怀疑,就会把你们隔开,丈夫一间屋,妻子一间屋,问同样的问题,想要你们露馅。有人说他们还会派间谍来核查;其他人说不会的——移民局没那闲工夫,也没那么多钱。
“平时谁买卫生纸啊?”
“我买,伙计,我买,那种很软的,她用得可多啦,你该看看。隔两天我就得去趟药店。”
“可她父母就由着她啊?”比居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都喜欢我!她妈妈特喜欢我,她可喜欢我呢!”
他曾去拜访过他们,这家人是一群佛蒙特州的嬉皮士,留着长头发,吃皮塔面饼,上面涂茄子酸奶酱和大蒜。他们吃的都是粗粮,合作社的有机食品,未经加工的,也从来不切,就整个地吃,别人要是不吃,他们还可怜这些人。萨义德基本只吃他的白色食品——白米、白面包和白糖——他只能和他家的狗一起吃饭,他俩都鄙弃牛蒡汉堡、荨麻汤、豆浆和豆腐冻——“它是个快餐食品垃圾桶!”——他们一块儿坐在祖母那辆老爷车的后座上,车身涂得像彩虹一样花花绿绿的,一路突突突地往汉堡店开去。萨义德和家犬巴克鲁·邦扎伊一起在店里拍照留念,他们啃着大汉堡,咧嘴大笑,照片将交给移民局存档。他从公文包里拿出照片来给比居看,公文包还是他特地买来装这些重要文件的。
“我非常喜欢这些照片。”比居语气凿凿地对他说。
哦,美国,一个了不起的国家。了不起的国家。它的人民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他不断给他们讲他在桑给巴尔的家人,他如何假造文件,如何有两本护照,一本是萨义德·萨义德,一本是祖尔费卡尔——他们听得乐不可支。夜深不眠的佛蒙特州的滑稽之夜,星星坠落下来,坠落下来,他兴奋不已。任何颠覆美国政府的事他们都乐意帮忙。
祖母给移民局写了封信,说他们家很乐意接受桑给巴尔的祖尔费卡尔——不,不仅如此——他是五月花号清教徒威廉这一古老部族所热爱的新成员。
他拍了拍比居的背说:“再会了。”他要去练习接吻好应对面试。“得看起来像真的,不然他们会怀疑的。”
比居继续走路,看见女性美国公民就微笑:“嗨!嗨!”可她们几乎看都不看他一眼。
厨子回到邮局。“你们把信搞湿了。太不当心了。”
“老爹,看看外面吧——怎么可能不湿啊?我们又不是神仙,从车上卸下来就已经湿了。”
第二天:“有信来吗?”
“没有,没有,路不通。今天什么也没有。没准下午路能通。晚点再来吧。”
罗拉急着要在电话格间打个国际长途,今天是碧西的生日。“什么意思没法打?都一个礼拜了还打不通!”
“已经一个月了!”同样在排队的一个年轻人纠正她道,不过他倒没怎么抱怨。“微波通讯断了。”他解释道。
失落 第十九章(2)
“什么?”
“微波通讯。”他征询地转向大厅里的其他人,他们都点头说“对啊。”这些都是新新人类。他转回身说道:“是天上的卫星,”他向上指了指,“掉下来了。”他又指了指大厅简陋的灰色水泥地,上面踩得都是泥巴。
打不成电话,也没有信送过来。她和厨子撞见对方,相互表示了一下同情,接着厨子心绪黯淡地继续往肉铺走去。
失落 第二十章
基恩和赛伊。在时断时续的雨的间歇中,他们丈量了耳朵、肩膀和胸腔宽度。
锁骨、眼睫毛和下腭。
膝盖、脚跟和足弓。
手指和脚趾的灵活度。
颧骨、颈部、上臂的肌肉、小小的构造复杂的关节骨。
绿色和紫色的静脉。
世界上最震撼的舌技演示:赛伊做给基恩看,她的舌尖能够到鼻子,这是在修道院的时候她的朋友爱莲教的。
他的眉毛会动,他能滑动脖子左右左,就像跳婆罗多舞一样,他还能头朝下倒立。
他们之间呈现出一种全新的面貌,她时而记起基恩忽略的地方,那些她在镜前自我审度时发现的身体精妙的细处。她了解自己,如何观看一个女人是需要教育和学习的,她担心基恩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
覆着一层绒毛的耳垂多像烟叶,头发那柔顺的质感,手腕内侧透明的肌肤……
在他下一次来访的时候,她提及这些遗漏的地方,她撩起头发,像一个卖披肩的小贩热切地说:“看——摸一下,像不像丝绸?”
“像。”他确定道。
她展示着耳朵,好像城里古玩店的老板从柜台下面取货出来放在懂行的顾客面前。他的眼睛紧盯着她,要测试她眼睛的深度,可她的眼神飘忽不定,根本无法抓住;他们对视着,很快她的眼神就溜开了,再对上,又跑了,直到它逃掉,掩藏了起来。
他们就这么玩着求爱的游戏,接触、撤退、逗弄、逃避——假装对身体的客观探究是多么的甜美,时间神奇地飞逝。可是一旦他们探测完了那些暴露在外的以及正常允许触摸的部位,他们身体未经验查的地方发出无声的呼唤,愈来愈强烈,他们仿佛又回到强迫自己为几何题绞尽脑汁的日子,陷入同样的绝望中。
沿脊椎骨向上。
腹部和肚脐——
“吻我!”他恳求道。
“不。”她又喜又怕地说。
她要扣住自己以作挟持。
噢,可她根本不能忍受煎熬。
细密的雨在铁皮屋顶上写下一串省略号……
时间在钟表精确的滴答声中流逝,她再也按捺不住——她闭上眼,在恐惧中感到他的双唇压上来,试图将两人的唇形完全吻合在一起。
一两周后,他们如乞丐一般忘记羞耻,乞求更多。
“鼻子?”他亲吻鼻子。
“眼睛?”眼睛。
“耳朵?”耳朵。
“脸颊?”脸颊。
“手指。”一,二,三,四,五。
“另一只手。”一共十个吻。
“脚趾?”
他们将话语、实物和爱意结合在一起,有种重回童年的感觉,那是对自我作为一个整体的认同,一如回到赤裸的最初——
胳膊、腿、心——
他们向彼此保证,所有的器官都在正确的位置上。
基恩二十岁,赛伊十六岁,起初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山这边发生的事情,市场上张贴着新的布告,宣泄由来已久的不满,政府办公楼和商店的外墙上粉刷着标语,有些是刻划上去的。标语写道:“我们没有国家”,“生如奴隶,毋宁死”,“我们生而饱受磨折。孟加拉,还我土地!”山的另一侧,沿山体加固护坡上标语贴得更多,和原先的一些公益标语挤在一起。开车去提斯塔市场的路上,这些公益口号不时在眼前闪过:“迟到总比不到强”、“已婚人士请勿与速度调情”、“酒后驾车危险”。
这呼声一路不断重复着,一直延续到军队的兵站;甚至在一些较不明显的地方也开始出现:呈经络状扩散的狭窄山路边的巨石上,竹子和泥巴盖就的茅屋间的树干上,成捆晾晒在游廊屋檐下的玉米上,空中飘扬的经幡上,围栏里呼哧呼哧喘气的猪身上。爬上直指云霄的瑞金堡山,就在你气喘吁吁地到达山顶的时候,你将看见供水系统装置上潦草地写着两个大字:“解放!”有那么一阵子,人们并不清楚事态会如何发展,也没有太当一回事,觉得顶多是一些爱惹事的学生和捣蛋分子在瞎胡闹。可有一天廓尔喀民族解放阵线①青年分部的五十个成员在玛哈卡达拉集合,宣誓要为成立自己的国家廓尔喀王国而誓死奋战。他们接着在大吉岭的街道上游行,绕着市场和购物商场行进。“廓尔喀人的廓尔喀王国。我们是解放军。”人们纷纷出来围观,有赶着小马的马驹贩子,纪念品商店的店主,格兰那瑞饭店的侍应生,园艺俱乐部和金卡那俱乐部的人,以及温德米尔饭店的人。游行的年轻人挥舞着出鞘的反曲刀,水阴阴的日光下锐利的刀锋劈砍着淡淡的薄雾。突然之间,每个人都用起了叛乱这个词。
失落 第二十一章(1)
赛伊的课上完后,她们坐在蒙那米的客厅里喝茶。
窗外朦胧的景色好像民间艺术画:灰蒙蒙的山和天,山顶上卜提神父家的白色奶牛排成一溜,它们的腿中间框出一块块方形的天空。屋内开了灯,晕黄的灯光映照着一碟奶油夹心牛角包,花瓶里插着一束晚香玉。穆斯塔法爬到赛伊的大腿上,赛伊思忖着,自从她和基恩开始恋爱后她对猫有了新的认识。穆斯塔法根本不关心市场上的动乱,一门心思只在享乐上,他在赛伊的胸前挨来蹭去,想找根肋骨搁置他的下巴。
罗拉继续发表她的意见:“那个傻瓜尼赫鲁最大的错误就是在印度建立各邦。根据他的制度,任何一群白痴都可以站出来要求成立一个新邦,然后就能成了。已经成立了多少个新邦了?从原来的十五到了十六,从十六到十七,十七到二十二……”罗拉用手指在耳朵上方画了一条线,然后在空中画出一团面条状的乱麻来表现她所说的疯狂。
她接着说道:“而这里的情况,依我看来,都始于锡金。尼泊尔人干的龌龊勾当,开始有宏伟蓝图了——他们以为现在可以再重复一次——明白吗,赛伊?”
穆斯塔法在赛伊的抚摸下骨头都酥了,他在赛伊的腿上团成团,闭着眼睛,昏然入睡,一个神秘的生物,既不了解这个或那个宗教,也不知道这个或那个国家,只有现在这种感觉。
“明白。”赛伊心不在焉地说。这个故事她以前已听过很多遍:英迪拉·甘地竭力促成了公民投票以废黜锡金国王,所有的尼泊尔人涌入锡金,投票反对国王。印度吞并了这个闪烁着珍宝光芒的国度。他们在远方仍能望见那绵延的蓝色山脉,那里丰产美味的柑橘,阿卢少校也是从那里给他们带来走私的黑猫牌朗姆酒。锡金的皇室如悬吊的蜘蛛在干城章嘉雪山前飘摇欲坠,雪山是那么近,让人觉得喇嘛们可以伸手触摸到山上的冰雪。这个国度似乎已不再真实——太多的神话传说,太多来寻找香格里拉的旅行者——由此证实它极易摧毁。
“可你也应该从他们的立场看问题啊,”诺妮说,“尼泊尔人先是被赶出了阿萨姆邦,接着被赶出梅加拉亚邦,不丹国王又极度不满——”
“非法移民,”罗拉接了一句,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她伸手拿了一个奶油夹心牛角包。“馋嘴的姑娘!”她这是在说自己。
“尼泊尔人显然非常担心,”诺妮说,“他们大多数在这里已经住了好几代了。为什么尼泊尔人不能上学接受教育?”
赛伊在回味:在基恩的抚摩下她渐渐变成了水,她的皮肤感觉着他手指上下的移动,她的皮肤仿佛渐渐消融在他的触摸下,与之融为一体。
大门吱扭一声开了:
“嗨,嗨!”是森太太,她尖尖的鼻子在门内东张西探。“没打搅你们吧——正好路过,听到你们在说话——哦,有点心——”她高兴的时候会发出类似小鸟和老鼠的声音。
罗拉:“你看过他们写给英国女王的信了吗?戈尔巴乔夫和里根?全是种族隔离啦,种族灭绝啦,关照一下巴基斯坦,别管我们,殖民征服,肢解尼泊尔……大吉岭和噶伦堡什么时候曾算在尼泊尔境内?其实大吉岭是从锡金得来的,噶伦堡是从不丹占的。”
诺妮:“那些可恶的英国佬,哪里会画什么边界线啊。”
森太太插话道:“没练过呗,他们四周都是水,哈哈。”
等她们终于要结束这样一个慵懒的下午起身散去,基恩和赛伊将会像两块黄油融化在一起——要想冷却变回他们独立的原形实在太难了。
“巴基斯坦!问题就在那里。”森太太跳了起来,这是她最爱的话题,她的思想和观点早已胸有成竹,经年不断完善,只要一有机会能插入谈话它们就会滔滔不绝地涌出。“我们国家的第一次心脏病发作,其实一直都没有治愈过——”
罗拉:“问题在于一个漏洞百出的边界意味着什么。印度尼泊尔人和尼泊尔的尼泊尔人,你根本分不出来。哎呀,这些尼泊尔人繁殖得可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