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了。
一睁眼,一车人都在看他。
“醒了?”王巍还迷糊着,正纳闷秦晋的声音怎么这么近,一扭脸,发现自己直接倚在秦晋身上,脑袋搁得人家肩膀上,睡的四仰八叉,王巍有点不好意思,抓着脑袋坐起来,秦晋瞥他一眼,伸手揉自己的肩膀,自言自语:“麻了……”
“娇气劲儿!”王巍哼了一声,秦晋抬眼瞅他一眼,垂下眼又说一句:“擦擦脸,眼泪流我一身。”
“啊?”王巍一愣怔,伸手摸摸脸颊,真是满是泪痕,一下子呆了,大老爷们儿的,做个梦还能做哭了?!王巍心里狠狠哆嗦一下,嘴里低声念叨:“妈的……爷爷,你可别出事儿……”
九龙山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一下汽车,扑面而来的就是跟城市里截然不同的质朴气息,王巍跟出了笼子的鸟似的,大口地吸了吸,显得倍儿兴奋,抓着秦晋的胳膊就朝他傻乐:“走着,别跟丢了啊!”
王巍爷爷住的山里,从客运站还得走一段山路,王巍本来对这块儿的地形烂熟,可没走出几步,竟也犯了嘀咕。
“怎么回事儿,我明明记得这儿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啊……怎么成了大土旮旯了?”王巍越走越纳闷,一路上本来该一片蓊郁鸟语花香的景象全成了光秃秃的大荒山,他实在忍不住了,抓住个过路人就问:“大爷,这儿原先不是田地么,怎么全荒了?”
那个老大爷叹了口气:“前两年闹自然灾害,一场蝗灾,地全给毁了。饥荒都闹了两年了,唉,就差人吃人了!”
“饿死人没?”王巍紧张道。
“饿死人没?你这毛孩子真会问!饿死的人都成捆儿了,你看那边山头上,死的太多全拿席子卷上往那扔,连棺材都用不起……”
王巍愣了半晌,心里还安慰自己没事儿没事儿,他每个月都给爷爷寄吃的,只能长胖,饿不着。结果等到了老宅子门口,王巍彻底傻了。
屋子还是那屋子,住的人却变了。
“住这儿的人呢?”王巍抓着开门的中年妇女问。
“你说原来那个老头啊,五年前就搬走了!”
五年前?
王巍愣了愣,第一反应是那我这五年来寄过来的东西都是谁收了?女主人似乎也反应过来不对劲,警惕地看了王巍一眼,立马儿就要关门,王巍急了,扑上去门就阖上了,他气得咣咣砸门,最后实在没辙了,喊道:“我不用你赔钱了,你告诉我人搬哪儿就成!”
半晌,里头报了个地址,王巍忽然撒丫子跑起来,呼哧呼哧的脸上绷得死紧,秦晋在后头紧跟着他。
爷爷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搬家?这么大的事儿他姨夫姨妈怎么不告诉他?还有……如果爷爷没接到他寄得东西,姨夫姨妈有没有想着寄东西过来,如果也没寄……后面的,王巍真的不敢想,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赶得及的,一定赶得及的,总不能所有人都饿死,爷爷……准没事儿,准他妈的没事!
王巍越跑越快,军跑鞋让他甩掉了一只,也没工夫找,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到地方的时候,嘴里全是浓浓的血腥味儿。王巍实在跑不动了,扶着路口一棵歪脖子树,猫着腰,按着心口,直咳嗽。
“秦晋,快……沿着这条道进去,找找12号门……快帮我看看……爷爷……”王巍指着路,喘的话都说不稳,秦晋拍抚拍抚王巍的后背,等他话音一落,立马儿顺着方向跑进去,很快消失在拐角。王巍倒着气儿,一步一步慢慢往里头走。等他走到门口,正看见秦晋从里头出来,王巍往前上一步,秦晋堵住,王巍扒拉扒拉他,他也不动。
“躲开!”王巍吼一句,打算从右边绕,秦晋往右跨一步,又给他堵上。
“你他妈有病是吗!”王巍气得抬起头朝秦晋吼。
秦晋深看王巍一眼,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晚了,老人家他……”
“秦晋,我□大爷!”王巍一瞪眼,一巴掌朝着秦晋脸上就呼过去,啪的一声嘎嘣脆,王巍吼道:“不想死就他妈的给老子滚远点!”说着,拽开秦晋,冲进院儿里。
院里头,几个大小伙子正抬着个卷起来的草席,看见王巍冲进来一愣。
“放下——都他妈的把人放下!我爷爷还没死呢!谁敢动他一下试试!”王巍满脸吼得通红,额上青筋都暴起来了,跟杀红了眼似的,让人看了害怕,俩小伙子无奈地摇摇头,把席子卷放下,刚想说两句劝慰的话,王巍就跟护食似的扑上去,抱住席卷子,一点一点打开。
里头裹着的是个清瘦的老头,闭着眼特别安详,可是身上瘦骨嶙峋的,竟然已经不成人形。
王巍愣愣的看,浑身都哆嗦起来,嘴唇嗫嚅的,喊了一声:“爷爷……”豆大的泪珠子,再也打不住地往地上砸。
14入殓
看着一个孩子跪在地上悲恸欲绝,两个大小伙子也心里可怜,想去扶王巍,秦晋过去一把拉住俩人,跟他们摇摇头,接着垂下眼静静盯着王巍看。王巍哭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往怀里一掏,掏出早上姨妈给揣的俩馒头,掰一块儿送的爷爷嘴边上:“爷爷,看你瘦的,都饿晕了,赶紧的吃口馒头,吃了就醒了……吃啊……吃啊!”
边上的俩年轻人实在看不下去了,过去连拖带拽的把王巍弄起来。谁知道才一碰到王巍,这孩子就跟发了狂的猛兽似的,死了命地挣扎,连骂带踹的:“操——谁他妈敢动我!放开!放开我……”
咣——
秦晋上前去直接照着王巍脑袋上给了一下子,只见王巍白眼一翻,秦晋一伸手,这小子就跟布片儿似的搭在他胳膊上了,秦晋一抬手,把王巍反着扛在肩头,朝那俩年轻人点点头:“老人家就交给我们吧。”
王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后脑勺疼得要命,呲牙咧嘴地坐起来,借着外屋摇曳的烛火能看见秦晋的身影,蹲在地上,也不知在干些什么。王巍下床要走,发现脚底板一扎一扎的疼,抬脚一看,竟然被缠上好几圈纱布,还渗出点血渍来,估摸着是丢了鞋跑山路跑的。
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秦晋身后,王巍愣怔了一下,视线久久不能从地上躺着的老人身上离开,这才反应过来——爷爷死了。
“你干嘛呢!”
“准备入殓。”秦晋没回头,手里拿着一柄小刀,给老人刮脸,剃头:“去给我打桶水,一会儿洗身。”
王巍傻站在秦晋后头看了一会儿,猛地一个转身,拎了桶跑出去。秦晋抬头看一眼王巍的背影,慢慢垂下眼,继续入殓的准备工作。
不大一会儿,王巍提着桶回来,秦晋帮王巍爷爷脱衣服,让王巍拿身儿干净衣服来,王巍取了衣服,也蹲下来帮着秦晋给爷爷擦身。
老人的身上瘦巴巴的,皮包骨头,王巍擦了两下右手开始抖,他立刻拿左手抓住右手手腕,身子也跟着抖。
“操……”王巍低声骂了一句。
“起开,别碍事。”秦晋全当没看见,拱一下王巍,自己麻利地完成洗身,开始给老人穿衣。秦晋系着扣儿,王巍在一边悄悄地把衣角抻平……
“别把眼泪滴你爷爷身上,否则以后做梦不见他。”秦晋淡淡提醒着,王巍一愣,狠狠抽了一下鼻子,别过脸去:“你他妈的才哭呢!”
“又不是我爷爷,有什么好哭的。”秦晋事不关己的,似乎全然不把王巍的失态当一回事,整理好死人,双手合十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王巍这会儿也平静下来,瞟了一眼秦晋。
他其实顶感谢这小子这副不上心的劲儿——他一大老爷们儿,又是大院儿那有面子的老大,总不想被谁撞上自己这么不成气的鬼样儿,秦晋要敢在这时候同情他,他非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心里暗松口气。王巍眼眶红红地看向爷爷,然后猛地往下一拜,咣咣咣地嗑起响头来。
脆生的磕头声伴着超度声,渐渐地,秦晋闭上嘴,王巍咚的一下,一个狠头撞在地上不起来,秦晋垂眼看他,叹了口气,伸手按住这小子的毛脑袋,就在同时,王巍终于崩溃一般,闷声呜咽起来。
夜特别静。
王巍的哭声才显得特别清晰。
秦晋也不看他,只是抬着头,放长目光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那男人压抑的抽泣声从耳朵里传进来,扯着他心里也跟着难受。
“我警告你秦晋,别他妈废话!”王巍瓮声瓮气地低吼。
秦晋狠狠揉了揉王巍的头,一句话也没说。
按照习俗,王巍给爷爷守灵三天。没人跟他轮流,他就不吃不睡,在爷爷身边跪着,秦晋也不劝他,自己找些事干——去林子里砍树,做棺材。
王巍爷爷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老好人,听说城里来了孙子在王家守铺,村人纷纷过去吊唁。白天家里人流不断,王巍就在一片叹息声跟哭声里跪拜回礼,一天也不知听见多少回“节哀”,他倒是一副不怎么重创的样儿,朝来人大喇喇地一咧嘴,一句“放心,我坚强着呢!”来人也就再就没话了。
这天晚上,王巍把最后半拉馒头掰成两份,大块的给了秦晋:“你棺材做的怎么样了,明天能下葬?”
“这个不用你操心。”秦晋瞥了王巍一眼,这小子两天两夜没睡了,眼都肿了:“我替你。”
“替我什么?当孙子啊?”王巍呛他一句,也不动劲儿,秦晋沉默一下,过去拽王巍胳膊。
“你别动我!我真跟你急啊!”王巍吼了一声,秦晋还拽,他骂一句“□妈勒个b……”一把推上秦晋,发狠似的跟秦晋滚在一起,一下子就把人按到在地上,抡圆了胳膊一拳兑过去。
秦晋哪是个吃亏的主儿,张手就攥住王巍的拳头,上腿把他腰夹住,一翻身立马儿把人压下,抡拳就上,打了个正脸。
“操——你小子下狠手!”王巍啐了一口血,真急了,咚地一下就拿脑门儿撞上秦晋脑门儿,接着伸胳膊扼住秦晋的脖子,往死里勒,秦晋也用相同的方法勒住王巍,俩人打得那叫一个难解难分,在地上直打滚。
也不知撞翻了多少桌子凳子,等这俩人打够了,屋里一片狼藉,王巍跟秦晋躺平了,手脚大张着,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粗气。
“舒坦了?”秦晋扭脸看王巍,这小子一脸青紫,左边脸颊肿起老高,嘴唇打破了,呼呼直流血,看他这意思,秦晋就知道自己样子也好看不到哪去。
王巍扭头看秦晋一眼,喘口气,转回头继续看屋蓬顶子:“舒坦!真他妈舒坦!”这么说着,王巍忽然大叫起来:“啊——真他妈舒坦啊!”胸口跟着一起一伏的,喊完了肺里难受,一个劲儿猛咳起来。秦晋一直看着他不说话,直到王巍转头看向自己,秦晋哼了一下,冒出声轻笑。
王巍一愣,瞅着秦晋那张小白脸被打花了的怂样儿,跟着噗嗤两声,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秦晋,我想明白了。人都死了,我跟这儿瞎折腾真他妈傻…逼!我难受,爷爷反而不安生,我得好好活着,爷爷才走的放心!你说,是吧?”等王巍终于平静下来,猛地就冒出特深沉一句话,接着他转脸看秦晋,想说让这小子也见识见识他王巍也是个成熟男人,没想到一看见这混蛋的脸,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我操——你小子打上呼噜了!”这么吼着,王巍一个跃身骑在秦晋肚皮上,狠狠拍着他的脸:“死猪!你他妈给我醒醒!操——谁说替我的!谁说替我的啊?啊?!”
秦晋当真睡死了,王巍慢慢消停下来,低头看着秦晋,轻着声音,特别慎重地说了一声:“谢谢。”
下葬的事儿办的挺利索,棺材是秦晋做的,俩人一块儿埋了,没有墓碑,王巍给立了个木牌,上头王宝章三个字写的歪扭,但也算有个主儿了。
“回城吧,要不就饿死了?”站的坟头边上,秦晋问王巍。
“还没圆坟呢,再等三天。”王巍把坟前的土抓一把,拿布包起来,揣的怀里,站起来:“你不会打猎么?最不济,咱还能要饭呢!”这么说着,忽然想起什么,那胳膊肘子装装秦晋腰眼:“对了,那疯老头让你给我爷爷稍什么话?”
秦晋瞥王巍一眼,半天,才极慢的开口:“那我打猎,你要饭。”
王巍一愣,破口大骂起来:“操——老子问你话呢!”
秦晋不理他,径自往家走,王巍真拿这人没辙,翻了个白眼跟着,时不时俩人对上两句话,王巍倒也没发觉,有这人在身边搅合着,爷爷的离开带来的痛苦,似乎也没那么强烈了。
15倾心
老家的条件艰苦,特别是俩大男人挤在一张土炕上,夜里凉了一抢被子,就满屋子飘棉絮的时候。
“你还没睡?”秦晋扭过身来,整张脸皱巴成一“困”字,这副能吃能睡的样子让王巍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
“靠——你他妈属骆驼的吧!我这儿饿的胃都反酸水了,你还能舒舒坦坦的睡着了?”王巍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胃里一抽一抽的,根本没法儿集中精力,秦晋熟睡的微鼾更是让他心烦,拿脚丫子踹踹秦晋,王巍难受地哼哼。
秦晋半撑起身子,打量了一下王巍——这小子的确脸色不大好,深陷的眼窝里,那对大眼珠子也不怎么有神了,秦晋看他捂着肚子直运气,也没说话,直接坐起来,穿衣服穿鞋。
“秦晋?”
“我给你找点吃的去。”
“你甭扯淡了!满村儿的活物都让人吃了,咱俩也就能互相择择身上的虱子……”王巍贫都没啥底气,伸手拉了拉秦晋的胳膊:“歇吧你!咱俩聊会儿,转移转移注意力?”
说饿是真饿,可王巍睡不着,却不全因着这个。蓟县这地方,全盛着他跟爷爷的回忆,一闭上眼,全跟过电影儿似的跟脑子里头转啊转,转的他不只胃疼,心更疼。
所幸,身边儿的温度跟鼾声提醒着王巍,他还有哥们儿。
“娇气。”秦晋哼了一声,往炕上一躺,盯着顶棚的横梁。
王巍喘口气儿,胃里难受,哼了一声:“说点别的!”
秦晋扭头瞅他一下,王巍也仰躺着,光着膀子,身上瘦巴巴的没有几两肉,肋骨下头胃口那块儿凹陷下去,显然是饿过劲了。秦晋转了身子,对着王巍,伸过手覆在王巍胃口上。王巍傻眼了会儿,这小子火力壮,手心是热乎乎的,别说,捂在肚子上还挺舒服。
“起开起开!还真把老子当小娘们儿了!”王巍一皱眉,拍开秦晋的手,双手顺势垫在后脑勺底下:“我小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的,饿得睡不着觉是常事儿,这时候,我爷就唱歌给我听……”王巍眯眼看着窗户缝子,月光从外头透进来,晕出来一层朦胧的光晕,记忆就像打开闸门的水,汩汩流出来。等到回过神的时候,王巍发现自己已经低声哼唱起来。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树叶在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幽静的晚上……”俄罗斯民歌朗朗上口,王巍只唱了一遍,秦晋就学会了和上来,这小子声音低沉,唱起旋律特别有张力,王巍第一次听秦晋唱歌,多半是好奇,闭上嘴放他自己唱。秦晋发现王巍闭上眼不出声了,以为他睡着了,稍微迟疑一下,接着低声哼唱: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河面泛起银色月光,依稀听得到,有人轻声唱,在这宁静的晚上……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作声,我想对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