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北,北北,”这声音也是甜甜的,像是从盒子里放出来的一种音响,那样的遥远,那样的压抑,又是那样的陌生。这是在叫谁呢?
“北北,到妈妈这里来,来呀!”这是一个白白净净,清秀、斯文的女人。对了,小刘叔叔和爸爸都说过的,这是妞妞的亲妈妈,他们说,是这个妈妈生出了妞妞。这个妈妈和那个娘不一样。李北没有动。她记起,这个妈妈和爸爸都不再叫自己作妞妞,而叫北北,刘叔叔也叫自己作北北了。妞妞在变,农村的妞妞快没有了,坐在这里的人就要成为城里的北北了。这里没有奶奶说的天边,就是那个只有站在山顶上才能看到的,能够托起太阳的,和黄黄的大地咬在一起的蓝蓝的天空。这里有马路,有街道,北北和爸爸、妈妈、姜阿姨一起住在一座院子里。院子里有花,有草坪,有矮矮的冬青树,还有一座两层小楼。这里没有满院子跑跳的小猫、小狗、小兔、小鸡,没有好听的鸟鸣,却有收音机,有留声机,能放出动听的故事和悦耳的音乐;还有大眼睛的洋娃娃,李北叫它作“假人”;还有会跳的青蛙,但是必须用小钥匙插进它的肚子里转几圈,它才跳得起来。
“来呀,过来,让妈妈抱抱,好吗?”姚慧敏伸出了手,十指纤纤。孩子在襁褓中就离开了她。她常常在热昏的梦幻中亲吻着自己的女儿。她的身体是滚烫的,额头是滚烫的,嘴唇是滚烫的,泪水也是滚烫的,这吻当是这人世间十二分热烈的吻。然而,当她的热度退下来,当她从噩梦中挣扎着爬回人间时,等待她的是什么呢?
孤苦伶仃。她热烈地吻过的人不在她身边。炳彪呢?他在发狂地工作。当自己处于昏迷中的时候,他却奔波在旅途之中,泡在开不完的会议之中。现在,她康复了,炳彪把女儿给她接回来了。但是,与女儿的那份亲情却被不可名状的什么阻隔着。女儿见到她没有愉悦和嬉笑。她伸出了双手,长时间的,终于引得北北向她挪动脚步了。怯生生的,十分小心的,一步一步像是踩在高跷上,又像是在拖沓着那笨重的,本是属于自己的,又似乎不属于自己的步履。慧敏伸出的纤纤十指开始发颤了。终于,她垂下了手臂。而北北也就此止住了那不情愿拖沓的步履,睁大了眼睛,站在那里,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像是两条毛毛虫从眼睛里钻了出来,又连爬带滚地滚成了球,顺着脸颊掉了下来。慧敏失态地用手捂住了脸。她这是怎么了?抗日战争时期,十六岁的她,作为一个学生运动的领袖,被泉城的一所中学开除了。于是,她和那些大学生一起历经千难万险到了延安。从此没有再回家。她的父亲是北方一个有名的大商人,是剥削阶级,他挂在嘴头上的开店经是什么“若要发,众人头上刮”,“骗杀人不偿命”等等。女儿发誓背叛父亲。但是,女儿在梦中一见到父亲,又像儿时那样亲昵地把头扎进了他的怀里。父亲问她:
“敏儿,爸爸疼爱你呀,你怎么可以不要爸爸了呢?你的妈妈,她想你想出了病。还有你的大哥,你的小弟,你不想他们吗?”
“想,我想。”于是,她看到了一张张亲人的脸,他们一闪一闪的,像云儿一样飘忽不定,飘啊飘啊,怎么,越飘越远了呢?
“别走,等一等我,我不能没有你们,不能没有你们!”她哭醒了,睁开眼睛回到了现实之中。不,这是小资产阶级的感情,会削弱我的革命意志,要不得,要不得!就此,在她给党组织的思想汇报中,曾一次次深刻解剖自己,批驳自己。也许,把心肠变成铁石一般,才是脱胎换骨,彻底革命了。这在当时,是一种时尚。她认为,党性就应该是这样的,把人性撕得粉碎,方能铸就那钢筋铁骨。于是,在宝塔山下的延河畔,她成为延安中国女子大学的学生,并且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呢,她完成了学业,改了名,换了姓,被党派往敌战区,拉起了一支游击队。她的事情干大了。那时,在华北平原松林沟一带,谁都知道那个会使双枪的女游击队长张真。她带人端鬼子的炮楼,抹汉奸的脖子,伏击日伪的保安队,神出鬼没。日本投降了,因为工作的需要,她恢复了自己的姓名,那姓名毕竟是父亲所起。不知为什么,在她内心的深处,父亲那慈样的笑脸似乎是永存的。亲情是不容背叛的,不是吗?她是父亲的爱女,她的聪慧和敏捷是来自父亲的遗传基因。没有父亲,不会有她。她被组织上安排在解放军部队的一所野战医院里,做起了政治部的主任。
这时,她已经在悄悄地注意小伙子们了,从生理到心理,她都有了某种需要。于是,她看上了一个人,看上了他的权势、才干,也看上了他的出身,他是长工的后代。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不怕清查,不怕肃反的,他不会是阶级异己分子,不会是安插进革命队伍里的匪特,不会站在老子的立场上反攻倒算,所以,他应该是不倒翁,这对于慧敏是重要的。政治斗争是黑色的旋涡。十几年的革命生涯使她懂得了这黑色旋涡的厉害。自己剥削阶级家庭的出身,往往是容易出麻烦的,必须设法加以改变。如若能与这样的人结为伴侣,她会有一个好的依托,会就此活出一个踏实,会的。几乎是在慧敏刚刚动了心思,有了想法的时候,那个人便戏剧性地成了野战医院的伤员。他的英俊、洒脱和他一起仰卧在病床上。慧敏曾站在窗外长时间地看过这个人。他虽然清瘦,但眉清目秀,一头浓发,右脸上的那道疤痕刻划出他的刚强。他闭着眼,十分痛苦地拧起眉头,轻轻地呻吟,苍白的面孔在微微抖动,令人疼爱。终于,生生之气又逐渐回到了他的体内,他睁开了眼睛,慧敏惊喜地发现,他的一双亮眼,像水晶在波动,竟是那样动人。他好了,英俊、洒脱和他又一起站立了起来,就在自己的眼前,令人仰慕。虽然,他不曾注意过自己,甚至于从未注视过自己,最后,慧敏不得不含情脉脉地目送他走出野战医院。
她记起了当时的兵团司令,他做过后勤部的部长,野战医院归他领导,慧敏曾向他汇报过工作,他称自己为小鬼。慧敏的干脆、利索加爽快,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虽然只汇报过一次,因为她上任才十天,后勤部长就升迁了。然而,慧敏知道,他是那个人的老首长。于是,她用乡情去打通了关口,使这位兵团司令的夫人先留意起自己,又使夫人去启发首长,让他想起那个印象不错的小鬼,关心起她的婚姻大事。结果,老首长用一条红线把那个人牵引到自己的身边。就这样,她和李炳彪终于做成了夫妻。炳彪有男子汉的阳刚之美,阳刚之势,阳刚之气,给了妻子一份男人的爱。然而,他又是那样的不通常人之性,为了他钟情的事业,似乎可以抛弃一切。他正统,唯书,唯上。结婚以后,炳彪被调离了部队,在国家机关任职。为了照顾炳彪,慧敏不得不离开了野战医院。有关领导征求过他们双方的意见,提出,可以把慧敏安排到炳彪下属的机要部门委以重任。慧敏低头不语。炳彪却说,不行,我不能让我的妻子成为我的手下,不便于领导。慧敏很是不满。于是,她又一次磕开了那位老红娘的门,他如今是炳彪的领导,炳彪是由他点将,做了自己的副手。老首长笑了:
“炳彪从工作出发,他的意见也有一定的道理。这样吧,我帮你。事情包在我的身上了。反正如今这天下是我们的了,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对不对呀?小鬼!”
于是,慧敏被安排到燕城最大的北固医院主管人事工作。
“谁批准你去找他?你还挺能干,会打着我的旗号为你去办事了。”炳彪刚刚从外地回来,阴沉着脸,对上任还不足十天的慧敏展开了功势。
“怎么,我不能去找他吗?你不会搞错吧,他也曾经是我的首长。”正准备以柔情蜜意去迎接丈夫的女人也拉长了脸。
“为什么要去找别人,由组织去分配,有什么不可以?北固医院里,比你资格老的人有的是!人事处长轮得上你当吗?”炳彪很激动,声音越说越响,脸上的那道疤痕也在动。他还从未对妻子发过火。
“你管人家怎么看。你必须知道,你的老婆是靠自己的闯荡,才有了今天。你管不了她的事!”慧敏吼开了,面孔涨得通红。
“喝,你还挺厉害的嘛,不会把我吃了吧。”善于通权达变,这是古往今来权贵者惯用的伎俩,炳彪也通其道了。他的语气缓和多了。
慧敏不理他。
“好了,我这次可以在家里住十来天,我们可要好好亲热亲热呀。不然我一走,又忙得四爪朝天,你要想我想得哭鼻子了。所以,什么事情都暂时搁一搁,不要扫了咱们两个人的兴致嘛。”
“你走,今天就走也行,嫁了你这样一个工作狂,老正统,我自认倒霉好了。”
“你嫁了我,就要懂得中国人的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么我呢,就有权管一管你,谁让我是你的夫君?”他笑着。
慧敏不再说什么。连续的几天,她不与炳彪行房事。对于一个理智、善良的男人,对于一个健康向上、性欲旺盛的男人,是令其十分伤感的。把那隆起的、勃发的爱恋经过压抑后软绵绵地退缩直至收起,那是需要何等的忍让之气量呀!
接着发生的事情,是人们始料不及的。慧敏先是恶性妊娠反映,吃一口吐一口,躺倒了。后来又害了全身关节炎动弹不了了。
炳彪请来了大她五岁的农村妇女姜姐,专门料理她的日常生活。
“慧敏,我们不要孩子了。你太苦了。”炳彪竟掉了泪。
“不,孩子是我们的骨血,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慧敏好感动。
“慧敏,安心养病,你主管的工作让别人接手吧。”炳彪抚摸着她软软的头发,凹陷的腮帮。
“领导说了,找人代理我的工作。我的病会好的。”慧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眼睛是黑亮的。清癯、苍白的面容,更衬出它们的灵气,显出它们的美丽。
“时间太长了,对工作是不利的。”炳彪的手指滑到妻子的唇边。
“你是说,让我辞掉所任职务?”慧敏吻着炳彪的手,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枕头上。
“你要有自知之明。你的身体不行了,没有了本钱,就不要给组织上找麻烦了。什么事都等养好了病再说吧。好了,有个会在等着我,不能陪你了。”他弯下腰,吻一吻病中的妻子,转身走出了病房。
于是,慧敏办理了病休。像是一场梦。当年那个背叛了家庭的小革命家,那个手持双枪威震敌胆的女游击队长,那个野战医院年轻的政治部主任,那个北固医院人事处的女处长,如今,成了一无所有的病人。然而,还没有完。接着,她又害了肺结核,不得不与嗷嗷待哺的女儿一别五年。如今她病好了,女儿回来了,但是女儿的心没有回来,没有。
“妈妈,妈妈,”北北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慧敏的失态,使她动了孩子的感情。
这次是慧敏一动没动,她还在出神。
“妈妈,你哭了?”北北用小手揩去了亲妈眼角的泪。这是谁的手呢?小小的,娇嫩嫩的,从脸颊滑过,怪痒痒的,仿佛不是在抹去我的泪,是在为我擦拭着伤口,这伤口能愈合吗?手指仍在滑动。这是女儿的手指,是的,是的!慧敏一阵激动,她捉住了这双小手,把它们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顺势抱起了女儿。北北的小脸贴着她的脖梗儿。亲妈的脖梗儿,也是软软的,贴着它是舒服的。
“北北,北北,”炳彪兴冲冲地上了二楼,几步便跨到了妻子和女儿的面前。
“唉呀,不简单嘛,母女俩儿这么亲呐。也亲亲爸爸呀!亲亲丈夫呀!”他兴奋地蹲了下来,把他的脸凑了过去。
“爸爸回来了!”小姑娘很兴奋。在农村的那个家里,他和小老虎哥哥都没有见到过爹,奶奶说过的,爹在朝鲜打仗,志愿军胜利了,就要回来了,可是还没有回来,北北的亲爸爸就把她接回了家。这个亲爸爸真好,他教北北数数,他会学公鸡啼,会学小狗叫,会讲好听的故事。就在爸爸接她回家的路上,在吉普车里,他们就成了好朋友。
“你今天怎么回家来吃午饭呀?”北北在这个家已经住了好多天了,爸爸就几乎没有回来吃过午饭。
“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回来呢?”
“因为你要开会,没有时间回来。”北北用脑门顶在了爸爸的下巴上,用小手抓挠爸爸的痒痒肉。爸爸痒得大笑起来,又搂着妈妈一起笑。北北忽然叫起来:
“爸爸,你像我们家里的太阳,把妈妈的脸照亮了。”小姑娘看着她的亲妈,那脸儿笑成了红颜色。
“那么妈妈像家里的什么呢?”慧敏也来了精神。
“你是,”小姑娘略微沉思了一会儿。妈妈的脸经常是白白的,她很漂亮。她的相片北北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天天看的。奶奶说过嫦娥奔月的故事,她说,嫦娥很美丽,所以才能进月宫。小姑娘想,我妈妈也很美丽,于是她说:
“妈妈像我们家里的月亮。”
“这个月亮真是像极了。”炳彪欢呼起来,慧敏也笑了。“北北,你像我们家里的什么呢?”爸爸的问话是认真的。
“我是北斗星,亮晶晶,爸爸妈妈仰望北北,那是方向和力量。”北北有一个聪明的脑袋瓜,爸爸对她讲过的这些话,她记得,张口就背得出。爸爸妈妈为她拍起了巴掌。
炳彪又走了,在家里匆匆忙忙地吃了一顿晚饭,便踏上了南行的列车。临走时抱着北北说:
“爸爸没有带你去看奶奶,没有带你去动物园,没有带你去买小儿书,没有给你讲故事,爸爸说话不算数,你肯原谅爸爸吗?”
北北点一点头。小刘叔叔曾经告诉她,爸爸太忙了,有一次四天四夜只睡了三个小时,最后竟倚着院子里的一棵树睡着了。他也说,你爸爸不能带你去玩,你要原谅他呀。北北还不懂得四天四夜和三个小时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但是,她知道她的爸爸很忙。
北北在妈妈和姜阿姨的呵护下,上了幼儿园,又上了小学。虽然,她很少有时间和爸爸在一起,但是她和爸爸很亲,那份亲热往往让妈妈不解:我付出的比你多,为什么她对你比我还亲?爸爸的理由很简单:她见你的时间太长,不稀罕了;见我的时间太短,所以才稀罕得了不得。
北北和妈妈、姜阿姨的感情一天一天加深,但是她仍然常常思念乡下的那个家。慧敏很理解她,曾经带她回去过几次。每一次回去,女儿前后会兴奋很长时间。后来她上了小学,慧敏身体康复后也开始上班了,依然在北固医院人事处,只是不再做处长了。所以,她们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去农村了。一天晚上,慧敏听到女儿在梦中呼唤奶奶,呼唤那些亲人们,她流了泪。北北是个孩子,她知道珍视这一份情爱,可是自己呢?解放以后,她在燕城曾意外地遇到了家乡的一个邻居,才知道父母早已去世。母亲患了肺病,在她离家的第五个年头上咳血而死。她死后,人们在给她换寿衣时,才看到了贴在她胸口的一双小鞋,那是慧敏出满月时穿过的母亲为她做的第一双鞋。父亲虽然很有钱,但是并没有娶妾,他与母亲同龄,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他们三岁时,一位画家为他们画过一幅水彩画,画上的两个小人,手牵手站在一棵核桃树前,鲜活鲜活的,笑视着前方,逼真、传神,仿佛会双双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