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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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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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三个人还说话哩。队长说给右派听,虎娃他大也张嘴,那右派点头。不知说甚。
  “那个右派还直比化,样子好看哩。”
  “照,那右派模样俊哩,浓眉毛,花眼窝,鼻梁骨高高的,就是嘴太大了。”
  “看他走上路,步幅有多大,比咱山里人看上去气派。”
  “这人看上去年龄不大,也就是个三十出头的样子。”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品头论足。这右派就是个地道的城里人,人们看不出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程果平似乎料到一进村会遇上人们的围观,他笑着,点一点头,算是和乡亲们招呼过了。看不出他有什么不自在,像是来到了一个平常之地,在做一件做熟了的事情。他反党,反社会主义。梁支书临走时才给开过会。众人不敢对他笑,像是躲瘟疫一样,侧过身子,一些人扭过脸去。想着支书说过的,必须对他监督、改造,笑是使不得的。人们的眼瞪起,脸板平。娃娃们缩在大人的掖窝下。
  林二把人往自己的窑里引,说好的,就住他那儿,他是贫协主席,监督、改造便当。
  林昊和茅缸一前一后跟着。两个孩子的好奇心劲儿比大人们要重。
  “你们叫什么名字呀?”那人很和气。林昊大着胆子答道:
  “我叫林昊。”
  “你呢?”林昊抢着说:
  “他叫茅缸。”茅缸友好地冲着这个陌生人笑一笑。右派不右派,娃娃家不管。
  “你们谁大?”右派一边走着,一边和娃们拉起了话。他的声音真好听,像是泉水在敲打石头,林昊愿意听他说话。
  “猜猜看?”林昊歪起了头,茅缸则又一次在冲着陌生人笑。林二十分满意。这右派喜欢娃娃们,住到自己窑里,不会吓着昊儿。
  程果平看着两个娃娃,大个子的,虎头虎脑,一脸的憨态。小个子的,于可爱之中,透着灵气,看着比那大个子娃还有主意。也许,娃娃让他猜,那么,他知道怎么猜了。
  “林昊大。”
  “你真行。”林昊挺服气。
  “不过,我们同岁,他是正月初一生,我比他也小不了几个月。”茅缸终于开了口。不过,即就是他长林昊几岁,也大不了的。
  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我比你辈分大。我大说过的,我事事要让你。”林昊满神气。
  “有意思。”程果平乐了。快两年了,还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乐过。
  程果平在狐皮沟住下了。
  紧接着,腊月二十六,权民带着婆姨和娃娃回到了家。人们这个去了,那个来,到狮子窑里去看那个城里回来的洋婆姨。那个瘦小俊俏的女人,脸上挂的都是笑。她告诉人们,她叫曲静波。不几天,村里人都见过了她,也都认得了她。她的记性很好,已经认下了许多人。
  瞧瞧人家那婆姨,听说还是个文化人,早年也跟着部队走南闯北的。说上几句话,甜甜的。人们对这大地方来的女人,稀罕哩。权民哥咋没穿上军装回来。年轻后生没有能一睹那军人的风采,好遗憾。
  但是,令全村人乃至娃娃们欢跃的是,狮子告诉大家伙儿,他的儿媳妇不走了,要把小学校重新整治起来。天暖了,就让娃娃们念书。
  林昊飞跑回窑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程果平。
  “右派叔叔,我要念书了,要念书了。”林昊拉着程果平转圈圈。程果平喜欢这个娃娃。今天,不知为的哪一桩事,他正百感交集。他,一个国家机关的干部,一个大知识分子,一个曾经南征北战过的人;一个多次去工厂,去农村,搞调查研究,写工作报告的人;一个被称为实干家,笔杆子的人;一个有着温暖的小窝,有爱他的妻子,有一开始呀呀学语的孩儿,被人称为春风得意的人。
  个可是如今他,还不如眼前的这个娃娃活得自在。
  “右派叔叔,你”林昊想说,你哭了,他明明看见,叔叔的眼窝溢出了水珠,尽管它们没有从眼窝里滚出,是他不愿意自己叫他右派叔叔?那天,林二蒸了一锅两面馍,才出锅,热腾腾的。
  林昊要给叔叔送几个,林二不说话。他知道,大不是舍不得,因为叔叔是右派,要赶共产党下台,大和这样的人不对路。可是,他也是个好人呀!林昊用眼瞄着他大,大虽没说甚,但那眼神是应允了自己。他兴冲冲地给叔叔端去了两面馍。叔叔接了,也吃了。就是在那一天,他叫程果平右派叔叔。人总得有个称呼吧。娃娃叫右派叔叔,程果平答应了。既然党叫他作右派,娃娃有什么叫不得的呢?况且娃娃还称他为叔叔。
  “叔叔,你不愿意做右派,我以后不叫你右派叔叔了。你不要伤心。”林昊小心地说。他不愿意伤害任何人。娃娃不大,却知道我痛在哪儿。程果平被深深感动了。
  林昊啊,你是一个生在福窝窝里的乖娃。程果平有些情不自禁。

  第五章丁家胡同那座大院里的小人精

  李树槐,黑毛头,它们虽说都是一个人的名号,但是,这人生的最初轨迹,人们固执地认为,是那个叫黑毛头的小不点儿,在丁家胡同的那座大院里,在假山石和花丛中,在那些大人们的爱抚中,在岁月老人的掌股中,移动着,跳跃着,在他所必须通过的路径上,尽管他只是一个点,微乎其微。然而,古人说过的,“莫见乎微,莫显乎微”,萌出于根芽,其势了不得也。也许,正因为有这理,所以中国人喜欢孩儿的小名,尽管不上台面,人不得户籍。
  于是,李树槐这个大号,比起黑毛头这个小号,短时间里,就要逊色得多了。因为,在他跨出大院以前,他的亲人们是很少启用这一大号的。当然,长远地看,做成大事,成了名的人,是不用乳名的;平常人,只要步入了社会,就越发离不得自己的大号了。只是,在亲人面前,在任何时候,哪怕是做了老翁、老妪,人,也愿意从乳名中讨得一份对儿时甜蜜蜜的追忆,讨得对亲人的眷恋之情。
  黑毛头八个月大的时候,总是围着那个近两米宽的大床在爬。
  这是游部长为莲花和他的孙子特制的一张宽床。老人家认为,不点儿大的小人在睡觉时也需要打挺儿、滚蛋儿、折跟头。这人呐,从小到大直到老了,谁能离得了床?战争年代走南闯北当大兵的,却睡不成一张像模像样的床。他自己就睡过马背,睡过山洞,睡过坟头,睡过庙门口,睡过屋檐下。如今,他有了安定的窝,就要有像模像样的床,不仅他要有,孙子也要有。
  黑毛头才满一岁,就会翻书了,一页一页,当然,他也会将书扯成块儿,撕成条,好开心。奇怪的是,这小家伙从未把书拿倒过,你把书颠倒了给他,他会再颠倒过来的,真是鬼使神差。顾秘书对于黑毛头翻书是饶有兴味的。
  四岁的黑毛头,脑袋还是与身子不成比例,显得太大了些,但是已经能坐在葡萄架底下的石头凳上,在爷爷的指点下,念:大小多少,上去下来,还念得出,人之初,性本善。摇头晃脑的,认得四百个字。那个老花工,他的佟辉爷爷,叫他作“小人精”。
  老花工和游部长都记得,那一天午后雨过天晴,他们和黑毛头一起在院子里散步,逗着黑毛头背唐诗,黑毛头背了:“白日依山尽,”他停了下来,不背了,也不走了,叉开了两条腿在房前甬道一个小水洼处,看着太阳在那里投下的倩影,掏出了他的小玩艺儿,撒了一泡尿。黄黄的尿水在水洼里打出一串泡沫,尿水搅着雨水溢出了水洼,顺着砖石的缝隙,流进了一棵松树底下的水坑里,小家伙似乎悟出了诗的真谛,激动得大声叫起来,“黄河入海流!”
  老花工早已笑得弯下了腰,笑出了老泪。这诗,他是念过的。
  虽然,他并不十分懂得这诗,他说不出唐代诗人王之涣这首《登鹳雀楼》前十个字的形势天成,气象阔大;不知道诗人当年在蒲州登上鹳雀楼,远看中条山,夕阳西下,山衔落日;近看黄河水,一泻千里,奔流入海,那是怎样的豪放,何等的雄劲。然而,他确确实实是见过黄河,见过大海的人,他知道,黄河入海,哪能是这副模样!那小不点儿则顺势勾住了佟辉爷爷的脖子。老花工一把抱起他,直起了身子。黑毛头乐了。他一只手搂住了老花工,歪着脖子仰起了头,另一只手拉住了头顶上的松枝,鼓足了劲儿继续背诗: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哈哈哈哈哈,”游部长大笑,笑了个痛快,这小子真是嘎得够味儿。他的孙子真的懂得什么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吗?十个字平淡,言外之意深哉!四岁小儿岂知人生之理。上得高处,念到此诗,在他,纯属巧合。然而,人生并不会有太多的巧合,不会的。
  “我要让我的孙子念书,念大学,披挂博士盔甲,”他边说边笑,记起了自己同僚的儿子给他看过的一张博士照,黑颜色的博士服,从帽子到那斗蓬,都让他狠笑了一阵。这盔甲哪里比得上将军的披挂,这是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但是,那毕竟是学问做大了,才会得到的行头。他打杀了几十年,腻味了,折了夫人,还赔了儿子。他的孙子,是应该换一个活法了。
  黑毛头五岁,大院里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他的吴奶奶搬进了佟辉爷爷住的那间屋。爷爷告诉他,他们成了一家人。
  “原来不也是一家人吗?”黑毛头不明白。
  “原来同住在一个大院里,现在同住一间屋,更亲了。”望着孙子一眨不眨的一双眼,游部长又加了一句,“你佟辉爷爷做了你吴奶奶的男人,你吴奶奶做了你佟辉爷爷的媳妇。”这个司令已经是绞尽脑汁了,如果孙儿还不明白,他也无法解释了。
  “我懂了,是不是像苗叔叔和他家的阿姨一样,他们住在一间屋里。”黑毛头想起了爷爷的司机一家人。
  “对了,对了,就是那样。”游部长松了一口气。顾秘书已经向他走了过来,他们要去参加一个会议。一个做得司令的人,能指挥千军万马,但是他却对一个五岁孩子的脑袋里会冒出些什么问题始料不及,不是吗?小家伙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不对,爷爷,苗叔叔家还有冬冬,他们有儿子。”黑毛头还是弄不明白,佟辉爷爷和昊奶奶的屋子里怎么没有一个儿子?
  “没有,他们没有儿子,他们的儿子还没有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呢。”游部长抽身走了,他真怕这个孩子再问下去。问他为什么没有爸爸,他住的屋里为什么只有一个莲花妈妈不能让他问下去,这对一个孩子,太残忍了。是的,他长大以后会问的,我的爸爸在哪里?我的妈妈在哪里?他会恨的,会咬牙切齿地恨他的爷爷,会的。游部长钻进了轿车,他缩紧了身体。在这个世界上,他大度,他宽宏,他与人为善。他能放下屠刀,能立地成佛,因为他是有良知,有良心的人。不是吗?他的那个把兄弟,那个害他撇下月儿一样的妻子的人,当年,他能用身体为这个人去挡冷弹。在那个人阵亡以后,他差人把那个人的妻子从胶东农村接了出来。是的,这件事做得上下没有几个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吴妈是给他做饭的老妈子。他的佟哥曾经说过,你做的这些事,没有多少人能做得。那吴妈,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男人和游司令之间的恩恩怨怨。如今,又由他做成这件好事,让一辈子没有讨过个媳妇的佟哥和吴妈成双成对。两个人都善良,两个人都对脾气,两个人老了,都需要家。然而,他的孙子,能像他一样的宽宏大量吗?
  此时的黑毛头,还在认真地想着爷爷说过的话,佟辉爷爷和吴奶奶的儿子还没有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呢。难道,人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不对,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是一只神猴,是从花果山、水帘洞里出来的,会腾云驾雾,和人不一样。他摇了摇头,也许爷爷说得不对。
  “黑毛头,想什么呢?”莲花走了过来。
  “莲花妈妈,儿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从记事以后,他一直是这样称呼莲花,不像小他一岁的那个冬冬把妈妈就叫妈妈。是谁告诉他要喊莲花妈妈的,他记不得,但是他知道,莲花是很美丽的意思。爷爷曾带他去过杭州的西湖,指给他看莲花,白色的,粉红色的,好香好香,好漂亮好漂亮。爷爷说过的,他吃的藕喝的藕粉,还有好吃的莲子,都是莲花变出来的。爷爷还告诉他,莲花也叫荷花,还叫芙蓉花。叫莲花妈妈就是在叫美丽的妈妈,这个美丽的妈妈能变出好多好吃的东西。
  “儿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莲花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怎么会想起这么个问题?
  “说呀,你说呀!”
  “儿子是从妈妈的肚子里蹦出来的呀。”
  “那我就是从你的肚子里蹦出来的,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莲花急忙点头,但是又觉得不对,于是又摇了摇头。可是黑手头看到她点头,就已经跳着脚跑开了。
  “那么爷爷为什么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黑毛头骑在一个假山石上,他已经玩了好一阵子了,又想起了爷爷的话,伸手要莲花抱他。
  “爷爷是这么说的?”莲花感到了茫茫然。
  “对呀。”
  “那么,你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莲花抱起黑毛头,感到心头沉甸甸的。
  爷爷最害怕回答的问题,孙子终于在六岁的时候提出来了。
  “爷爷,苗叔叔是冬冬的爸爸,那谁是我的爸爸呢?”
  “你的爸爸是李佟柱。”他没有感到意外。
  “他在哪儿?”
  “出远门了。”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是的,很远很远。”
  “有多远?”
  “要坐火车,几天几夜,还要坐轮船。在海的那边有一个岛,你的爸爸在岛上。”游部长不敢用眼睛去看他的孙子。这个让他难堪的问题,他不愿意面对,因为面对它,是不能说真话的。但是,又不能不去面对。假话,是谁都会说的,戏谑的假话,让人感到轻松、愉快;应急的假话,是与人在进行机敏和智慧的较量;安慰人的假话,是美好愿望和良心的搅拌;诅咒人的假话,往往是惬意的是酣畅的。唯独对一个六岁孩子要讲的这套假话,能使一个善良的人尴尬到无地自容。
  “爷爷,我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们去不了,太远了。”老人恍惚了,他的儿子离他是那样的遥远,仿佛是在天的尽头。他在梦中曾经见到过儿子,在海和天的交汇处,在一条漂泊的小船上。他告诉儿子,他有孙子了,孙子很幸福。不,不知道谁是他的爸爸,不知道谁是他的妈妈,哪里会有什么幸福?好像是儿子在怒吼,是海在呼啸。他要找儿子,要找。他打通了各种可以打通的渠道,找了可以找到的各种关系,获得了确切的消息,儿子还在台湾,孤身一人。他想见儿子。如果真的是因为路途遥远,倒好了,他是能去的。可是,不是天不从人之愿,是人不从人之愿哪。于是,他的心事和国事相搅。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他就密切注视着台湾的局势。在海南岛、舟山群岛解放以后,他想过,毛泽东该派部队去解放台湾了?没有,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了鸭绿江,没有部队在台湾岛登陆。海峡两岸有的只是炮击,却没有邮路,他不能与儿子通信。现在,艾森豪威尔又同蒋介石签订了《台美共同防御条约》,美国人帮助老蒋控制住台湾海峡,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儿子们和老子们的分别将继续下去。这是国事,这是家事。历史上的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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