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认错,是我。”这声音像是来自于天外。
“你,”他抬起了头,是梦?
“在法国巴黎的机场上,你也没有认错,没有。”是的,她是这样说的。这声音分明撞破了他的耳膜,敲打着他的心门。他仿佛从梦中惊醒了,向前冲出了一步。
“北北,北北,是你吗?这是真的,是真的?”
“是的。”这声音很大很响,他是那样的熟悉。不会错的。
“你们认识?”李佟柱惊讶地望着他们。
“是的,你的儿子,我的女儿,在一所中学里读书,一个村子里插队。”李炳彪喃喃地说。慧敏在点头。对于这个丁胜,他俩再熟悉不过了。
“是这样?”
“还记得李培德吗?在陕北的那个狐皮沟,他的儿子和我们俩的孩子,三个人在一起。”炳彪又加了一句。慧敏在微笑。
“这是真的?”李佟柱又一次感到惊讶。
“还记得吗?我们分手时,李培德说你们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找起来难,而我是不会离开我的土地的。他为我们留下了他家的地址。”
“记得,我记得,他的地址我还留着。”
1958年,我去河南,他在土法炼钢的工地上,我见到了他。
我们都掉泪了。文革中,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想他也见不着。
十年前,我专程去看过他。他盖起了三层小楼,儿孙都有,老伴健在,只是,当年为躲土改把长子扔在了陕北,父子还不曾相见。今年春天,他家门前建起了一个飞机场,我和我的北北飞到了他家。
他那个陕北的儿子带着媳妇和儿子也去了。我女儿和他的儿子一见面别提了,他们认识。他的儿子不姓李,叫什么”
“叫林昊,”丁胜把话接了过去。他此时真有一种听传说的感觉,而这传说中的人物又是他最亲的人。怎么人世间人与人的故事,有着那么多传奇的色彩呢?
“我的儿子也不姓李。李炳彪,只有你的女儿姓了李,嫁了人生了孩子,按照祖宗的章法,也就不能姓李了,对吗?”在座的人都笑了。
“丁胜,我们在大水中的故事,你听过吗?”炳彪在问。
“听过,爸爸给我讲过了。”丁胜点点头。北北也在点头,她也听过的。
“我也想去看一看李培德。”李佟柱这样说。
“好!在你方便的时候,我们都去。我们三个大人聚一聚,三个孩子也让他们再聚一聚。”李炳彪很有兴致,连说带比划,浑身上下都动,全然不像一个八十多岁的人(这不是说说而已。半年以后的新春佳节,他们两代人,果真就在河南农村欢聚了)。
接下来,人们忙于酒会中的应酬。北北和丁胜没有在一起说话的时间。酒会结束了,他们终于一起坐在了宾馆的一个豪华的套间里。
“你好吗?”李北似乎找回了一种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感觉。她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不好,没有你,我,你这是”丁胜坐进了沙发里,他不看北北,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又一次感到累。活着真的是很累。他的北北竟会开那么大的玩笑骗他,骗了他将近二十年。
“是的,我没有死。”北北哭出了声。丁胜欠起了身体。北北哭得他心疼。他把一条手绢递了过去。北北捧住了他的手。
“是有人救了你,对吗?”丁胜望着北北,他和北北近在咫尺,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他揉了揉眼睛。
“是的,是曲静波和岳皖救了我。在我就要纵身跳下悬崖的时候,岳皖将我拦腰抱住。他在狐皮沟办完事要连夜赶往黑嘴沟,曲静波送他。他们发现我情绪异常已经跟了我许久。我挣扎着,我喊着,让我走!让我走!我歇斯底里,撕烂了自己的衬衣,挠破了岳皖的脸,踢伤了曲静波的腿。他们死死地抱住了我。我们一同在黄土窝窝里滚。我终于筋疲力尽了,我昏死了过去,就像是睡过去了。在我清醒以后,曲静波怒视着我,她说,为什么要去死,为什么?难道你是懦夫,不敢正视人生?如果程果平能活下来,他不会向命运低头,会继续走他的路。他为病痛所打倒,仍然一次次跃起,他多么想活下去,活下去。可你呢?好端端地会想到去死。你再苦再难,有我苦,有我难吗?她呜咽着哭出了声。她哭了很久才问我,你知道程果平是我的什么人?我愕然。于是,她向我哭述了与程果平的兄妹之情。岳皖与我显然同样的愕然,他几乎晕了过去,面色苍白如纸,曲静波抱住了他。他们痛不欲生。我震惊,我悔恨,我站了起来。曲静波说,你如果还想去死,我们不拦你,你去吧,去吧。是的,死了,一切烦恼都没有了。我没有再说什么,把那件扯烂了的衬衣抛下了悬崖。我要活下去,我的路还长。只有让人们以为我死了,我才能解脱。岳皖和曲静波答应帮忙。于是,岳皖连夜把我送到了石凹市。”李北揩干了眼泪。
“为什么要这样?”
“为了秀秀,也为了自己能够再活上一回。”
“太残忍了。”丁胜抱住了脑袋。他的泪滴到了脚下。两个人不说话了。
“这世界本不大,为什么我们大家竟没有一个再见到你的?”终于,丁胜扬起了那张满是泪痕的脸。
“谁说没有人见到我?”是的,在法国的巴黎,自己明明见到了北北。北北接着说:
“我父亲从1978年复出以来一路顺风。我们家独门独院,远离就繁华的市区,本来不会有多少人去我家,况且,我也没有住在燕城。我去了沿海开放城市,小刘叔叔在那里当市长,这你知道。我得到了他的照顾。当然,他对我的照顾不全是他出面,他手下的人背着他给我的照顾远远多于他的出面。他们送我出国留学,刘叔叔还以为是我自己考的公派。我在美国读完了硕士,就不想再读了。
实际上,我有很好的求学条件。我的小舅舅姚宇是美国一所名牌大学的教授。我妈妈和两个舅舅言归于好以后,我认为讲言归于好是确切的,什么失散了多年又重逢,那是无稽之谈。有这两个舅舅,我要继续学业是不成问题的,他们帮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但是我不愿意求得他们对我的资助。我妈妈当年欠下他们的感情之债我是还不完的。无论从感情上还是情理上,我都不应该去依靠他们。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于是,我离开了学校,周游了西欧诸国以后就回国了。你在巴黎见到我就是那个时候。回国以后,我做房地产,有小刘叔叔手下的人为我开绿灯,生意越做越火。当我具备了一定的实力以后,就向小刘叔叔辞行了。因为我继续待在他的身边,会给他找麻烦的。我想,对这一点,他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离开他,你去了哪里?”
“我去了上海的浦东开发区。除了做生意也炒股。”
“你是守法公民?”丁胜笑了笑。
“是的。不过,我有权贵们的庇护。不管小刘叔叔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他庇护了我。当然,除了小刘叔叔,我爸爸的关系还多着呢,前后左右的,上上下下的,他们那一代人以致下一代人我都利用上了。现如今,老子为官,儿子也为官的还少吗?黄源源如今也从商海里爬上了岸,做了枣林市的市长。他还算得上是一个能为百姓办事的官,有能力,也还清廉。我也去找过他。当年的知青,许多是很有背景的,一些人如今官做得也不小了。通过黄源源我又认识了一些这样的人。知青如今在我们中国,已经形成了一股特殊的社会势力。知青作为人际间的一种关系,远比什么地缘中的邻里关系、乡亲关系以及业缘关系里的同志关系、师徒关系、师生关系甚至血缘关系中的兄弟姐妹关系要更铁更火更加情深意浓。知青见知青,除了两眼泪汪汪,就是全力相助。找到这些关系,拉住这些人,我不就厉害了吗?而且,我还不用对这些人行贿。我所做的一切,没有不合法的。我的事业完完全全是仰赖于他们的。否则,我的生意不会做得这么大,股票也不会炒得这么火爆。”
“你爸爸知道这些吗?”
“他不知道。他老了。当然,也没有让他知道的必要。”
“这么说,你现在应该是大款了。”丁胜心里很不是滋味。
“应该是,但是又不是。我为狐皮沟投资办实业,为教育口投资办学,为环保部门捐款,为戒毒所捐款,还捐款助残、救灾。我拼命挣钱,拼命投资捐款,找到了人生的一大乐趣。”李北抬起头来注视着丁胜。北北,你有这样的乐趣,丁胜的心头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快。他正把自己的眼影痴迷地投入到北北的秋波之中。两个人的目光在对视中炽烈地搂抱着,拥吻着,幻化着化为一体。
“你成家了?”是的,北北该成家了。他们快五十岁了。丁胜想知道,究竟一个什么样的人娶了自己曾经酷恋着的人。
“没有。”令人震惊。
“为什么?难道没有值得你爱的人?”有,值得爱的人是有的。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李北结识了一位美籍华人,这个人是他的老师,有一个好听的中国名字叫季远山。中国留学生们都叫他远山。
十年以前,远山的妻子和女儿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于是,这个中年人关闭了自己的爱心,不正眼注视女人。然而,见到了李北,冥冥中,他的爱心回归了。对这个女人,他简直是一见钟情。他爱得发狂。他英俊,他诚实,他善良,他有一肚子的学问。尤其是他的一双眼睛是那样的温柔,温柔得使人感到舒服。李北喜欢这双眼睛,是那样的善解人意,像是在哪里见过,真的。然而,对于远山,她却从未有过像对丁胜的那么一种爱的感觉,就是那么一种撩拨心髓的热辣辣的麻酥酥的爱,没有了它就会茶不思饭不想,一夜一夜不能入睡。也许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也许对于丁胜的那种爱,今生今世只能有一次?她不愿意仔仔细细地去想这件事,这似乎是一件又伤脑筋又劳神的事。况且,自己还有病。多少年来,银屑病始终伴随着她。那么,走吧,一走了之。于是,她回国了。她拼命地工作。她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她的精神会崩溃的。因为她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仿佛什么人在她的心头戳了个窟窿,这个窟窿她无论如何也填不上似的。过了半年,远山来了,在上海的一所大学里教书。当远山找到她的时候,她为之一振,突然明白了,是这个人在她的心头戳了个窟窿。也许,这就是中年人的爱,不是热辣辣的,不是麻酥酥的,但是,没有这爱,会很难受的。远山向她求婚,李北告诉他自己有病。他说,这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要你。”他深深打动了李北。她愿意接受他。
“不,现在还不能答应你,这必须得到我们双方父母的认同。”
她对远山这样说,已经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因为她是一个典型的东方女性。
“我没有父亲。当年,他和妈妈因为感情破裂而分手。妈妈要回国去教书,他不许妈妈把我带走。那时,我只有两岁。他后来又娶妻生子,他和后妈都不喜欢我。我长大以后离开了他。”
“可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毕竟把你养大了。婚姻往往是很复杂的,他真的不喜欢你?难道没有他的苦衷?所以你不能说没有父亲。”
“你是这么想的?你很善良。”远山搂住了她。
“你的妈妈还在国内吗?”
“在,她在燕城。”于是,他们一起回到燕城。在李北的家里,远山博得了李北父母的喜爱,他们认同了他。接着,在李北的一再催促下,他带李北去看妈妈。他们带着一篮鲜花,却来到了李北熟悉的公墓,来到了陶校长的墓前。这里,她年年都会来的。直到远山把鲜花摆放在墓前,李北才从一路的惊讶中清醒了。
“妈妈,我又有了心上人,她叫李北,我要娶她为妻。”
“她是你的妈妈?”李北像是在梦中。
“是的,她是我的妈妈。”
“你知道吗?她曾经是我的老师,我的校长。”李北抖得厉害,大朵大朵的泪花花开得满脸都是,在阳光下亮晶晶地怒放着,久久不败。
“这我知道。”远山很平静。李北感到迷惑。怎么会呢?他在胡说。
“我,怎么说,我该怎么对你说。”李北哭着。
“不要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八十年代,我回国来找妈妈,找到了妈妈的墓地,也找到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寻找过你,只为了知道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我在妈妈的遗物里看到了你可爱的笑脸。后来我以一个记者的身份去了你插过队的地方,我没有能够找到你。在我准备回美国去的时候,在沿海一座开放城市却意外地找到了你。”
“原来是这样。你该恨我,为什么要向我求爱?难道你想寻求刺激?”
“不,我没有恨过,因为我知道,一切罪过都不属于你。我还知道,你是妈妈最喜欢的学生。后来,我为你的善良所征服,我爱上了你。在沿海的那座开放城市,在我找到你以后,在你为保护一个弱智儿童被歹徒砍伤的时候,在我从血泊中把你抱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我的前妻是一个台湾人,你不但长得像她,心地也像她一样的善良。我曾经赞叹上苍竟会把你们俩造得那样的相像。于是,我更加认识到中国的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是何等的残酷何等的荒唐。我在那座有你生活着的城市里一天也不想待了。在我为昏迷中的你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以后,我吻了你。我走了,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美国,回到了我的学校。我想忘掉这一切。但是,我做梦也不曾想到的是,你会出现在我的学校里,闯进我的生活。我爱你,不想再失去你。我想过,除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什么呢?可是你走了。我不能忍受这种情感的折磨,我要找回我的爱。答应我,做我的妻子。妈妈地下有知,会高兴的。”李北记起了,那一次救她的人,她曾经找了许久。人们说,救她的人把她送进了医院,支付了医疗费,在她脱离了危险以后悄然离去。原来是他。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突然,李北抽搐起来。
“不,不,我不要,不要嫁给你。”李北大声地哭喊着,几乎倒下。
“我真诚地爱你,爱你,才会告诉你一切。”远山抱住了她。她在远山的怀里逐渐地平静了下来。她看着远山的眼睛,面如土色,轻轻地说:
“不,远山,我无法去爱你,起码在现在,我办不到。”是的,她说的是实话。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得起这一份爱。然而,被她拒绝的人并没有离她而去,他说,只要你不讨厌我,我就不会离开你。因为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彼此需要。至于我和你做朋友呢还是再向前走一步,顺其自然好了。于是他们仍然是朋友。她曾经想过,这个人是值得自己去爱的。也许自己有一天会接受他的。有时她又会这样想,远山她爱,然而自己却很难从感情的旋涡中拔出。陶校长,远山的妈妈,她无法接受。远山的前妻像她她是影子,是影子。让人有些受不了。是的,她已经难以再爱出一份纯真。此时丁胜的问话是清楚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还应该有值得北北爱的人。于是,她这样说:
“是的,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是很多的,能成为夫妻的是很多的,值得爱的人也是有的。至于真挚而纯洁的爱,一生一世也许只能有一次,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她仰起了头,像当